41 毒素

不翼而飛。

“不翼而飛”這個詞語是不能用來形容合喜的。畢竟顧名思義,“不翼而飛”的意思是沒有翅膀但卻不見蹤影了。

然而,合喜身為一只海東青,顯然是長着翅膀的。

合喜不見了。

托托拄着拐杖,上至假山頂上下至池塘裏到處尋找,最終還是沒有尋見。忒鄰寬慰她說“會不會是在哪裏尋了對上眼的雌鳥,路上耽擱了”。

托托堅決地答道,不可能。她與合喜結識多年,它絕不是這種鳥。

比起合喜,更加适合“不翼而飛”一詞的是莊徹準備納進宮中的妃子。

他的選妃大業原本到這個時候就要提上議程了,然而就因為女真那邊突然的異變,導致紀直一紙上奏,請求延緩。

莊徹再怎麽想要盡快延綿後代,到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擱置下來。畢竟有可能還沒生下孩子,自己的江山就丢了,這可是本末倒置。

女真擾邊原本不是什麽稀奇事,然而就在這一年,女真部落忽然達成協議,聯軍攻打大虛。

莊徹連夜召見臣子,一時間衆說紛纭,大多人都斷言必須應戰。群臣嘈嘈切切之中,莊徹撐着頭一言不發。許久,他突然之間發出一聲長嘆,身旁的常川會意,立刻示意所有人:“靜!”

作為一國之君,莊徹慢悠悠地擡起手來,低沉地喊了某一個人的名字:“紀直。”

“是。”

人群散開,不由自主地為那個人讓出一條路。即便平日他們都是最為看不起他的,然而到了這時候,卻又不得不都對他心服口服。

極其威嚴的男子從中間穿過,英俊的相貌令人難以想象他馳騁沙場時的模樣。紀直走上前來,壓低聲音答應道。

“依愛卿之見,”莊徹道,“應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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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直停頓了一會兒。所有人都在等候他回複。漫長的沉默過去之後,他說了兩個字:“和親。”

一語既出,一片嘩然。朝堂之上宛如炸開了鍋般嘈雜,誰都不知道為何這位能文能武的寵佞在這時退縮。有人已然按捺不住,開口便呵斥道:“大膽!你這閹人,是叫我們不戰而敗麽?”

紀直倒也不反駁,竟然就這麽堂堂正正地承認了:“正是。”

又是一陣狂風巨浪,紀直的話宛如一襲飓風襲來,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叛徒!”“懦夫!”

他們群情激昂地怒吼道。

還是莊徹對自己多年來的寵臣了如指掌,此刻不急不躁地命常川安撫了諸位。

他聲音不響,卻足以讓人人聽得一清二楚。莊徹耐心地問:“這是為何?”

紀直冷靜如常,泰然自若地躬身回答道:“因為我們贏不了。”

這一回,在其他大臣再憤然以前,紀直及時搶先一步,問了他們一個問題:“現如今,武将大多在南方戍邊。事況緊急,若要還擊,敢問哪位大人願親自率兵北上?”

躁動頓時化作一片死寂。衆臣面面相觑,方才興致盎然斥責紀直的也不作聲了。

近年來南方海盜猖獗,加之逆反頻起,因而莊徹安排了多位将軍去往海南一帶。現下留在京城的将軍又病的病、走的走,恰好是求賢若渴的時候,哪裏有多餘的武将?

正如此僵持着,其中一人惱羞成怒,忍不住反駁道:“這往常、往常不是你的分內之事麽?”

其他人像被推上高樓後好不容易得到階梯,立馬順勢而下,毫不猶豫地點頭贊同。

紀直心中嘲弄,卻照舊平靜地回答說:“不錯,正如各位大人所說,大虛生死存亡之際,這,是我紀直一個閹人的分內之事,與各位大人毫無幹系。”

說這話時,他将重點明朗而篤定地咬在了“大人”“閹人”以及“毫無幹系”這三個詞上。

其他人聽他這麽說,都好似被迎頭扇了一耳光,腹中如吞了蒼蠅般惡心。

“正因為是分內之事,所以咱家必須為此負責。”紀直不停頓地說了下去,“咱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從前出征,哪一次咱家推辭過?”

他轉過身,背對皇帝,卻能與諸位大臣面對面坦誠布公。

紀直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其威懾力逼的衆人不禁連連後退。

他說:“事發突然,然而,女真人顯然是有備而來。迎難而上,必将元氣大傷。此時應當施以權宜之計,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言辭堅決,條理明白,剛才草莽批駁的人們也不得已話鋒一轉,立即附和起來。

“聖上,”一位老臣貿然上前,顫顫巍巍地說道,“可是這适宜和親的公主,只有一位啊——”

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不言而喻的沉默當中。對于這位刁蠻而任性的公主,他們即便不曾領教過,但是也都有耳聞。

而這位公主個性的養成,又與她的這位一直對她無限驕縱的父皇撇不開關系。

皇上真的忍心将他的寶貝心肝女兒嫁給蠻族男子嗎?

很快,這個問題便得到了答案。毫無疑問——

“拟旨,”莊徹沒有片刻的遲疑,兀自擡手吩咐道,“女大當婚,讓昭玳準備和親事宜吧。”

公主,再怎麽受到疼愛,終究也要履行她的義務、發揮她的效用。

高傲如昭玳公主,不用想,自然是不會輕易依從的。但是那又如何?不情願也得被逼情願,棱角在現實與絕對的權力跟前,終究是要被磨平的。

“與女真交涉的事,”莊徹又揮手指向紀直,用信賴的微笑委托說,“就有勞愛卿了。”

“臣遵旨。”紀直答道,“等起兵還擊時,臣亦定當竭力而為。”

莊徹似乎還是覺得頭疼,擺了擺手就要退朝,卻聽人群裏傳來一個幹脆利落的男聲。

他說:“皇上,臣鬥膽請從紀公公北伐女真軍。”

他們定睛一看,發覺此人是剛從海南回來的都尉元嘉艾。

莊徹對多一人少一人也無所謂。在他心裏,只要有紀直在,便沒有什麽可憂慮的。因此随意地同意了元嘉艾的請求。

望向元嘉艾,紀直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但他也沒把這起插曲放在心上。

離去時,陳除安與尖子皆在外頭等着。紀直直奔過去,誰知沒走幾步,就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元嘉艾跌跌撞撞,急急忙忙跟上前去道:“紀公公請留步!”

紀直回過身來,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用視線盤問他到底要做什麽。

元嘉艾氣喘籲籲道:“不知公公可否賞光讓元某去公公府上一敘?”

一旁的陳除安撲哧一聲笑起來,腹诽說這時候還有閑心問這種類似于“去你家玩好嗎”的昏話,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另一邊的尖子則不同。他對這位小英雄和自家老爺夫人之間的恩怨還是知根知底的,故當下便提起了戒備之心。

紀直毫不留情,懶得同他遮遮掩掩,直截戳穿元嘉艾的心事:“都尉大人是想和咱家一敘呢,還是想和咱家的夫人一敘?”

元嘉艾更加坦白,理直氣壯地答道:“都想!一起敘!”

陳除安素來是個直腸子,當即捧腹大笑起來。紀直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掃興地轉身就走。

“哎!公公你信我!我不是要挖你牆角啊!我是真的佩服你們!”元嘉艾誓不罷休,居然還在背後高聲叫喚。

話說就在前幾日。

紀直轉身,殘餘昏黃的燭光之下看不見女子的臉,唯有她白如蔥根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托托道:“你不陪我睡覺嗎?”

他一怔,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的指頭掰開來,然而她卻愈發握緊。

兩人無聲地僵持着,同時又僵持地鬥争着。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紀直問。

托托忽地就将被子掀開了。在那底下,是一張因悶熱、又或是其他緣由漲得通紅的臉。

“不……不就是問爺,”她說,“陪不陪我睡覺嘛。”

紀直倏地便笑了。他無聲地勾了嘴角,心裏卻并不慌亂,只因曉得她恐怕根本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麽不得了的狂言。

“你要我陪你什麽?”近乎戲谑的,他又開口問道。

“陪我睡覺!”托托更加用力地宣稱道。

紀直側身,手中的燭火也跟着側身。她這時候睜開眼睛來了,紀直才看清,她的雙目不曾對得清人,還沉浸在蠱惑人心的毒素裏。

我眉不善動刀動槍,但用毒卻還是沒得說的。托托此時意識不清楚,頭又昏沉,便像小孩子般地發起脾氣來:“你陪我睡覺嘛!現下就要!陪托托睡覺好不好?”

她伸出雙手去想要把他拉近一些。

一只手已經抓住他的袖擺了,而另一只還空着,像飄離不定的鳥一般無助地往上飛。

托托好像在害怕什麽。

紀直眼睛裏有什麽閃了一下。他伸出手去,與她恰好十指相扣,就這麽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把她送回去,重新給她蓋上被褥。大抵是舉止過于溫柔,因此并沒有受到什麽阻礙。

紀直用手拍拍她紅潤的面頰,俯下身去低聲說:“好好睡覺,聽話。明日起來便好了。”

托托雙眼迷離地四處亂瞟着,毒性叫她已沒有理智了。可她卻在幻夢中覺得,這樣便很好。

“睡吧。”紀直吻了吻她漸漸閉上的眼睛。

随即他走到門邊,尖子與忒鄰正心照不宣地候在門口。紀直說:“三更天了,你們也去歇一會兒吧。”

尖子不作聲,忒鄰問:“那爺……”

“我陪一會兒她。”紀直說,“這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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