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湧泉
托托是半夜驚醒的。她醒來時身上聚滿了鳥類,麻雀、燕子、山鴉、灰椋、鸫,它們齊刷刷停在她身上。
偶然間推門進來的侍女吓得昏了過去,所幸忒鄰來得及時,泰然自若指使人收拾了,随後替托托守在門前。
托托睜開眼睛起身,那些鳥也不起來,照舊立在她身上。
接連着睡了多日,她仍舊昏昏沉沉的,支撐着起來時擡起手,問:“你們這些吃白食的,到今天都還沒找到麽?”
這副情形宛如畫一般,被單上繡着五彩斑斓的花,而在假花上頭,則是活生生的鳥。
忒鄰也憂心,這時候淡淡地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真出了什麽事?只是合喜可是神鳥,一般的人哪裏是能動它的。”
“不錯。”托托應答着,指尖托着一只隼側過身去,“恐怕,下手的不是一般人。”
“合喜真出事了?”忒鄰焦急,一想起往日合喜的模樣,眼圈就要紅。
托托不慌不忙說:“八九不離十了。有幾個孩子說,它不見的地方落了這麽一個玩意兒。”
說着,她将一個東西抛到地上。在月光下,那利器閃閃發亮,忒鄰走上前去把它撿起來,認出那分明是一柄楛矢石砮。
楛矢石砮與之前在鳳家院子裏找到的殺矢不同。殺矢可以是各種材料做的,然而楛矢石砮卻絕對是取了長白山的樹木與岩石制成的。
他們的部落也早就經歷過了兵器改制,如今還堅持着用楛矢石砮的,多半是如托托一般從孤兒裏挖掘出來的兵卒。
“果然是他們!”忒鄰擡頭帶着哭腔問道,“托托,這下怎麽辦?合喜死了麽?”
“假使死了,鐵定就能見到屍首了。可既然沒見到,那麽,這就不會是別的。”托托斷定,“這是戰書。”
“戰書?”忒鄰收了眼淚,這時候狐疑地問道,“下了戰書,可他們又已經已經退出了京城,這是什麽意思?莫不是要……”
說到這裏,托托始終注視着遠處。身上的鳥宛如灰塵般落了一身,然而,這時候,它們卻一齊覺察到爪下人漸漸散發出的殺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展翅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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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那些鳥毫不理睬,只是望着遠處忽然說道:“從前在按出虎水,特斯哈訓斥我時,最喜的說法便是‘打草驚蛇’。
“先前我以為,這只是因為他這文盲,只曉得這一個漢人的成語。現在想來,特斯哈大約是習慣将狡猾的漢人視作是蛇。
“這不,”托托臉上浮現起陰冷的笑容,“他都知道‘引蛇出洞’了。”
忒鄰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會意地追問:“你該不會是要跟着去前線吧?咱們可是剛從那猛虎口中被趕出來啊。”
“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托托說,“咱們必須回去女真一趟了。”
蛇窩與虎穴,都不是什麽好地方。
“好吧,”忒鄰嘆了一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天怎麽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成語?!漢語進步突飛猛進嘛!”
托托害羞地撓了撓頭說:“嘿嘿,都是紀直教的啦……”
然而,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事,還未曾聽完托托懇求的話,紀直就給出了答複:“不行。”
他身後除了乞求帶自己上路的托托之外,還有死皮賴臉跟塊牛皮糖似的跟着來他們家裏死活要“一敘”的元嘉艾。
對此這撒潑打滾不講道理的兩個人,紀直感到很是頭疼。
元嘉艾就算了,他年紀還小。托托都是已經嫁過人的婦人了,竟然也跟個孩子似的。
紀直轉過身,進門前注視了他們許久。最後他說:“紀托托,先別胡思亂想,咱家有件事急着要你去辦。”
“什麽?”托托問。她想不出紀直會有什麽事要她來辦。
“你進宮一趟。”紀直說,“昭玳公主要出嫁了——”
托托有些疑惑,此是搶答道:“要我去給她抛繡球、挑夫婿麽?”
“不,她的夫婿已經選好了。”紀直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腦袋,“你去盯着,別讓她想不開。”
夏天到來以前,托托再一次進宮了。
她沒有紀直一起。原本是想跟着他一道的,然而紀直起得太早,托托收拾不過來,因此只能作罷。
出嫁理應當是喜事,然而到了莊思宜這裏,卻是會令她不得不去尋短見的事情。
托托已經聽人說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對此這麽安排的對錯,她心裏沒什麽想法。
大家聚在三三齋的時候,他們都知道昭玳公主和托托關系親近,此是一時氣氛就僵硬起來。
忒鄰想替上報此事的尖子解圍,輕輕地打破僵局說了一句:“爺也是顧念着能幫到大局……”
托托擡手攔了攔:“我知道。我覺得沒什麽不對。他們生在帝王家的,這些不都應該是分內之事的麽?我會去好好勸她的。”
說實話,忒鄰心裏是松了一口氣的。
如先前紀直不想托托被卷進這件事一樣,忒鄰何嘗不抱着同樣的想法呢?托托這副殘破之軀,還是不要再參合進麻煩事比較好。
紀直果斷地回絕了托托陪同他去女真的請求,這已經是萬幸的事了。托托這次倒也乖巧,竟然沒有糾纏不休。
忒鄰下定決心,她是絕對不會再讓托托以身試險的。若是食言,她就舍了原先的女真姓,去跟着尖子姓好了。
這一次入宮肩負着任務,托托也就不敢亂來了。她直奔昭玳公主那裏,本以為又要遇上一番腥風血雨,莊思宜不殺人放火,也應當要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哪能想到,昭玳公主的宮裏一片死寂,靜悄悄的。
托托走進門去,先是命令小齋子進去通報,自己則在院子裏等候着。
她正看着四周的景色出神,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了些許沙沙聲。
托托擡起頭,看到莊思宜養的那只豹貓在樹上躍躍欲試,馬上就要一躍而下。
它問:“你怎麽又來了?”
托托不太喜歡和不熟絡的動物說話,但這個時候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我與昭玳殿下有約。”
恰好小齋子出來了,他與昭玳公主身邊的侍女一同恭恭敬敬請她進去。
托托點頭,進門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輕紗的帳子重重疊疊地放置着,玫瑰香氣四溢,卻沉重得像是墓碑,重重地鑿在人胸口。莊思宜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就好像死了一般。
托托試探着走了進去。隔着紗帳,她還未開口,身後忽然被什麽滾燙而有力的東西碰了一下,以至此吓得差點驚呼出聲。
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只豹貓。它的尾巴像鞭子似的貼了一下托托,她猛地瞪了一眼它,随後聽到床榻上的女子翻了個身。
“昭玳殿下。”托托立刻見禮道。
昭玳公主似乎從簾子後頭擡起頭,語氣分明很興奮的樣子,她說:“是托托?”
昭玳公主在宮中驕縱跋扈,故沒有什麽親近的友人。如今要送去和親,将來對大虛而言,這個公主也就名存實亡了,因而更不會有人來探望她了。
托托過來,莊思宜實是有些喜出望外的。
可是,在托托俯身答了一聲“是”以後,莊思宜又躺了回去。
“你滾吧。”莊思宜嘆息之後說道,“本宮現在不想見到你。”
“可是……”托托開口。
一個燭臺霎時從床邊扔過來,倘若不是有紗帳隔在中間,只怕此時托托頭上已經多出了一個血窟窿。
昭玳公主厲聲喝道:“沒聽見嗎?給我滾啊!”
托托聞言退了兩步,然而卻并沒有急着出去。薄薄的簾子那頭,一清二楚地傳來了女子的哭聲。最初只是哀哀戚戚,到後來終此撕心裂肺。
這樣的哭聲,不由得令托托想起了鳥鳴。
那是合喜在托托被斷雙腿時的鳥鳴。
托托知道,送昭玳公主去和親一事,也是不能怪罪此任何人的。她不能向莊思宜伸出援手,唯有靜靜地聽着這令人肝膽欲裂的哭聲。
衆人都無能為力。
她忽然想起了柳究離與她之間的那件往事。柳究離同樣是無能為力的,她也同樣是悲痛欲絕的。
托托轉過身,走出門去時,忒鄰和小齋子都從後頭跟上來。萬籁俱寂,所有人都只能在無能為力中沉默。
忒鄰難以估量此刻托托心裏的難過,心想她大抵要消沉好一些日子了。
然而,托托忽然開口,語氣鎮定而有力:“替我辦一件事。”
“是。”忒鄰暗自納悶究竟會是什麽事。
“幫我捎句話給元嘉艾元都尉,”托托說,“我有事想請他一敘。”
忒鄰其實知道自己不能多嘴,多問對此她來說就是逾矩,然而她實在按捺不住,還是開口:“夫人是什麽打算?”
“請他幫個小忙,”托托字正腔圓地回答,“我不能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看着對我好過的人去受難。”
是了,托托就是這個個性。忒鄰心裏咯噔一聲,她想,這固然是預料之外,可是,卻又稱得上情理之中。
忒鄰艱難地吐出問句:“夫人想要都尉大人幫您什麽忙?”
托托志在必得地勾起唇角,說:“帶我一同去抵禦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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