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式微

女真人骁勇好戰,多年來對大虛虎視眈眈。大虛邊境的要塞城鎮名為賈州,嘉州地處邊關,然而對于紀直而言着實并不陌生。

自從受命應對女真軍以來,紀直就時常往返這座城鎮。在賈州,就連三歲小孩也知道有西廠紀直這麽一號人。

與紀直一樣,對這座城鎮也很熟悉的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托托。

馬車平穩地駛入城門時,随着盤查不由得減慢了車速,她不由得掀開簾子,仰頭瞧見的是城門之上碩大的“賈州”二字。

這是南邊,而她熟絡的城門在北邊。北城門也是用來阻攔女真的一扇門。

那時候他們女真人時常騎着馬來此處侵奪與挑釁。

其中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托托。記憶中的城門與這扇門不由得重合,恍若隔世。率領大軍來犯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面前要遇見搜車的士兵,托托戀戀不舍地将簾子放下來,頭卻仍然側着。

門簾一開,元嘉艾身着厚重的铠甲,忽然牽連着外頭的冷風進來。看見托托,他忽然輕聲笑道:“怎麽了?我記得,你是來過此地的吧?”

正如他所說。托托當初正是被族人送到的這座城,那時候是受降,她剛剛才身受重傷,因而處于昏迷狀态,早沒了印象。

故地重游,也沒什麽無謂的心得。

“的确來過,”托托說,“不過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托托的要求,元嘉艾是不會拒絕的。

半個月以前。

當她請元嘉艾幫忙時,元嘉艾頓時換了立場,占盡上風便洋洋得意起來。

他大搖大擺坐了下來,喝了一口他們家的茶——雖然馬上就喊着“苦”吐出來了。随後他說:“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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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無妨。”托托當即答應。

“你親我一口。”元嘉艾半玩笑半認真地回答道。

托托點頭:“可以。你過來。”

元嘉艾對于她居然利索地答應感到詫異,但還是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湊上前去。托托伸出手臂,作勢要圈住他的肩膀。

元嘉艾到這時候忽然又打了退堂鼓:“呃,還是算了吧,我說笑的。畢竟你可已為人妻啊。”

“啊,是嗎?那就算了。”托托說。

她剛擺出要收手的模樣,卻在元嘉艾放松警惕的一瞬間忽然重新擡手。

托托一手刀向元嘉艾劈了過去。看着少年郎在眼前搖了兩下栽倒,她真心實意地雙手并攏,學着前些日子在寺廟裏學的模樣,忏悔地說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擡頭朝小齋子招手:“來!你!親他一口!”

小齋子指着自己,難以置信:“我?!”

“趁着他還有點意識,快!”托托滿臉嫌麻煩的表情,快速招手說,“快點啊!”

于是小齋子獻出了他的初吻。在元嘉艾好不容易醒來以後,托托用扇子蓋着臉說:“親也親過了,元小英雄,就麻煩你了。”

元嘉艾大吃一驚,搜刮一番記憶,好像自己的确和誰親過了。一時間,他對紀直的愧疚感充滿了頭腦,然而其中又夾雜着點滴終于親到了托托的幸福感。

元嘉艾幾乎要被這種複雜的心情吞沒,他的良心飽受折磨。

之後,他便在瀑布下修行整整三天。

而托托則在扇子背後笑到幾近嘔吐。

小齋子對着手指說:“會、會不會不太好呢?”

托托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面前左右擺了擺:“不用擔心。你總不可能真讓我去親他吧?”

“也是。”到底小齋子是說不過托托的,只能面頰通紅地點頭。

為了能夠在紀直的眼皮子底下跟去賈州,托托也費了好些心思。不過天随人願,她的金蟬脫殼還是順利的。

忒鄰這一次也跟去了。對于故鄉,她的心情恐怕比托托要複雜的多。

忒鄰不是孤兒。她的額娘早逝,但阿瑪還在,從前是在部落裏幫着伐木的匠人,現下倒不知如何了。

坐在馬車裏,托托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她。

“我答應你。若是有機會,”托托說,“咱們一定去見一趟你阿瑪。”

忒鄰苦笑,又把手抽出來,重新撐着下颌道:“不。不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當初部落與鞑靼苦戰,單于廣征貌美女子,要送過去做奸細。我阿瑪可是問都不問我便替我報了名的。”

托托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閉了嘴。

她們被藏在馬車裏,等到了賈州,計劃由元嘉艾的親信送去客棧單獨住下。然而托托聽到這個安排,卻駁回道:“我想跟去前線。”

元嘉艾蹙眉,道:“你瘋了?托托,若是你出了什麽差錯,紀公公定會把我五馬分屍不可。”

“我不用跟那麽緊的,只消你們動身時帶上我。我提前一日到你們那裏便可。”托托說。

“可是……”元嘉艾仍然猶豫不決。

“你若是不答應,”托托狡猾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告訴紀直,你跟我提了那樣的要求——”

元嘉艾萬萬都沒想到,他提出的條件到這時竟然會反而絆倒自己。

往前一步要被紀直五馬分屍,退後一步要被紀直千刀萬剮。元嘉艾根本沒得選。

紀直的指令是讓元嘉艾帶着一批人馬繞到賈州之外。按他的預料,不日女真就将前來突襲賈州,屆時元嘉艾他們從後面包抄,形成夾擊,便可應付。

為了跟上隊伍,忒鄰換了男裝,而托托不論穿什麽都是顯眼的,故只是披上厚重的毛氈鬥篷,騎着馬便跟上了。

賈州之外是草原。對于未曾來過北地的元嘉艾來說,這樣的地形難免有些生疏。萬幸的是随從的将士們大多還是熟悉的,于是給了他不少幫助。

托托她們為了不那麽醒目,刻意只是跟在隊尾。但是即便如此,突兀的存在還是惹了一些注意,時不時有年輕的士兵們将目光投過來。

托托并不在意,她的身心此刻都沉浸在這片熟悉卻又陌生的天地間。

這裏是故鄉。

先前與紀直一塊兒打發白日的時候,他總在看書。她不識字,但心裏也有了興趣,便趁着紀直起身時偷偷取過來翻。

漢字方方正正,寫的什麽,她一概不知。托托不懂那些文字的意思,卻不甘心,只能翻來覆去地看。

紀直恰好回來了,也不招呼她,就在後邊等着托托認輸。沒想到一等就是大半天,他終于耐不住性子,問:“你看什麽?又看不懂。”

“這是什麽意思?”托托指着其中一句問他。

“‘式微,式微,胡不歸’,”紀直的視線落到紙頁上,他輕輕地說,“是問你為何還不回家的意思。”

托托看着這一望無垠的大地與蒼穹,她想,胡不歸?

故鄉不要她了。因此,她便不能歸了。

這種有家不能回的心情,相信這天下,不只有托托一個人明白。

男孩子迎着風站立。他閉着雙眼立在山坡上,森林、河流、荒漠、城鎮,一切氣息在他的感官之內流轉。

阿達睜開眼睛時,樹杈上的數只鷹隼落到他肩頭。

在西下的夕陽映照之下,阿達臉上巨大的傷疤被塗得血紅。

在他身後,特斯哈背着手走近,道:“阿達。”

“阿瑪。”阿達轉身,臉上夾帶着一絲傲慢而爽朗的笑容。

“此番作戰,你切記,要對付的人是紀直,而不是托托。”特斯哈語重心長地勸告道,“休要被一己私情沖昏頭腦。”

“是。”阿達的雙眼裏積蓄着鋪天蓋地的殺意,仿佛馬上就要泛濫而出,“只是,自從多年前被托托留下臉上的傷以後,兒子就始終潛心尋求打倒這丫頭的辦法。料想她也不會是兒子的對手!”

特斯哈皺眉,沉郁許久卻還是放棄了多嘴。他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說了這麽一句話:“不要輕敵。”

“兒子記得!”阿達回答,“我定會同她公平地較量一番!”

“嗯。另外,還有一個人要介紹給你,雖然大概,你已經見識過他了。”說着,特斯哈側過身。

從後面走來的是一個步履穩健的男子,夕陽映照着他的半張臉,以至于他腦袋的另一側完全陷進陰影之中。

男子臉上的神情很怨憤,令人覺得他似乎遭受過什麽殘忍而不公的待遇。

等他到了跟前,阿達才發覺這男子的異樣。

他僅有一只耳朵。

大虛的太子,不,現如今已是廢太子的莊思恪咬牙切齒,青筋在額頭上凸起。一想起紀直,他整張臉都在極度的憤怒中扭曲起來。

特斯哈自如地更換了漢語,他看着莊思恪,臉色略微沾染着一些不易察覺的輕蔑:“希望閣下在京城的舊部能如您所說,按時出兵。不然,也就枉費了小兒救您一命的努力。”

“等我做了皇帝,少不了你們的好處,只要你們助我一臂自力。

“另外紀直和他那個廢了手腳的對食,”莊思恪幽怨至極地說道,“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特斯哈對于莊思恪的豪情壯志不予答複。

“呵。就憑你?”風中有人冷笑,阿達沒聽全他的話,可是他聽到了托托的名字,他用結巴的漢話說,“托托,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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