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千瘡百孔

艾茉給花生米喂粥，花生米邊吃邊玩，灑到了衣服上。紙巾盒在壁櫥裏，婆婆坐的地方離得最近，艾茉對着婆婆說：“媽，幫我拿一下紙巾。”

她和婆婆大姑姐那日言語沖突後，誰也沒向誰道歉低頭，第二日就恢複了交談，有花生米這根紐帶在，需要彼此不得不交談的時候很多，根本沒有時間置氣，況且，老向在家對艾茉畢恭畢敬的，誰也不敢說艾茉半個不字，一個女人在家庭其他成員眼中的地位，取決于丈夫對她的态度，這叫妻憑夫貴。

婆婆不光拿來了紙巾，還對着親家交口稱贊：“現在年輕人帶孩子就是精細，看艾茉把花生米帶得多好，整天也辛苦，我這腿現在不争氣，又幫不上什麽忙。”

艾母客氣：“你年紀大了，身體要緊。”

艾父附和：“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

艾茉心裏暗笑，婆婆還真是可拿奧斯卡影後了，和她為給孩子輔食加不加鹽争吵時，說她是吹毛求疵瞎講究自找苦吃，到了親家面前話鋒一轉又說帶孩子精細又辛苦，中國語言真是博大精深。

艾母笑道：“精細了好，科學喂養對着呢！現在都一個孩子，多金貴啊！咱們那時候是沒那條件，又不懂，現在獲得信息多便捷啊！有什麽不懂的，網上有一個什麽娘，度娘，什麽都知道。”

大家都笑起來。

晚飯後，老向陪岳父在客廳裏抽煙喝茶，聊着新聞聯播裏的時政要聞，說話間，還把自己珍藏的一桶極品碧螺春拿出來送給岳父；艾母則和兩個女兒在一旁逗花生米玩。父母一向對老向甚是滿意，認為他成熟穩重又顧家，艾茉現在夫妻恩愛女兒乖巧，俨然成了人生典範，母親便問艾莉：“你什麽時候帶個小女婿給媽瞧瞧！”

艾莉翻翻白眼：“急啥啊！我還年輕。”

老向聽到了，插嘴：“還對自己爹媽保密啊？爸媽，艾莉已經談了一個男朋友了，是個醫生，人很不錯，帶回家指日可待了。”

艾母一聽，馬上發力，對艾莉打破砂鍋問到底，艾莉應對乏術，叫苦不疊，埋怨姐夫：“我和他才剛剛開始，八字還沒一撇呢！姐夫真多嘴，信不信我讓姐姐晚上懲罰你，讓你床頭跪，地板睡。”

老向噤聲，苦笑了一下，心想，不用你撺掇，他現在的日子正水深火熱，可不是床頭跪，地板睡嗎？那日他洗完澡上床來，艾茉說：“你髒。”他不明就裏答道：“剛洗過澡了。”她又冷冷說一遍：“你髒！”他從那冷如冰霜的話音裏聽出了冷漠和絕然，從那夜後，他就被攆到了地板上睡。木地板很硬，睡在上面硌得骨頭疼。

老向第二日帶岳父看了病，開了一堆藥，第三天艾莉休假，提議帶父母四處逛一逛。

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名勝古跡很多，是著名的旅游城市，自艾茉結婚，父母雖然來過幾次，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還從來沒有好好逛過。

老向全程陪同，又當司機又當導游，岳父腰不好，他特意借了輪椅，從車上抱上抱下，任勞任怨。可他越是殷勤，艾茉就越覺得他心虛，她心裏就越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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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累了，大家在公園游樂場旁休息。旁邊是一個摩天輪，不時傳來陣陣尖叫聲，花生米興奮極了，艾莉是也小孩子心性，非要坐，于是撺掇着姐夫去買票。老向買了一張票回來，艾莉白他一眼，又跑去買了兩張塞到他手裏。

老向不好意思，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還玩這種瘋狂的游戲，貌似有點不合适。艾茉也不肯坐，她恐高。

艾莉嘟嘴：“都去嘛！花生米讓外婆抱，你倆就當陪我啦!七零後不要這麽死氣沉沉，八零後也不要這麽畏首畏尾，像我九零後這樣，朝氣蓬勃，走！”

母親從艾茉手裏抱過孩子，也勸她：“去吧！整天悶在家裏，出來玩，就開開心心放開玩，你小時候最喜歡坐摩天輪，又害怕它，又想征服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脾氣，到現在也沒改呢！”

艾茉聽了母親的話，心有所動，跟着艾莉和老向上了摩天輪。

老向和艾茉被工作人員安排坐在一排，艾莉離他們老遠。

十多年沒坐過了，艾茉很緊張，手心在冒汗。機器緩緩啓動時，老向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說：“別怕，有我呢！”

她觸電一般縮回了手。

摩天輪速度加快，艾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忽然想起了新聞裏的很多游樂設施出事故的報道，一顆心揪了起來，摩天輪越來越快，當旋轉至最高點時，所有的人都尖叫起來，她卻脫口而出：“你和她睡了幾次？”

老向就坐在她旁邊，這個粗魯而直接的問題，他聽到了，摩天輪下降的瞬間，又是一陣尖叫，他也随着尖叫聲大聲回答：“沒有。”

“瞎說。”

“我喝醉了，就痿了，就睡了，你不知道？”他在又一個起伏中大聲回答。

摩天輪迅速攀升，艾茉的心卻忽然平靜了。她認真想了想老向的話，沒錯，喝酒有酒品，有人喝多了話多，發酒瘋，而老向不，他每次喝多了一點也不鬧騰，也不吐，回家倒頭就睡，外面打雷也不醒。

從摩天輪上下來，艾茉頭上那頂綠帽子金邊也有了，花也有了，寬宥的心理建設也達成了。走出座艙的時候，老向伸手扶她，她沒有拒絕。

艾母在臨走前的那晚，和艾茉進行了一次女人和女人的對話。她東拉西扯說了很多，只有一句話揭示了重點，她說，婚姻就像一間毛坯房，沒有哪一段婚姻不是千瘡百孔的，女人一生就在為這些瘡孔刮膩子抹灰，貼牆紙挂裝飾畫，女人對這間房子的裝修的好壞，也就是這段婚姻的品質。

艾茉不知道母親從她眼裏看出了什麽，她只是假裝嘻嘻哈哈地玩笑道：“合着咱們女人就是粉刷匠啊！”然後她順嘴對着花生米唱歌：“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母親的意思她很明白，在他們老一輩的人生經驗裏，東西壞了要拿去修補，感情出問題了要彌合，不會輕言離婚。

送走了父母，艾茉似乎也已經将那股憤怒慢慢消化了，日子恢複了太平。她的愈合能力，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

這天晚飯過後，一家人坐在客廳裏其樂融融地看電視。

“嗖！”樂樂的紙飛機落在了艾茉的手邊，她忽然覺得這紙飛機的顏色花紋，看上去似曾相識。

她撿起來，樂樂過來搶，她不給，迅速拆開，果然不出所料，那張紙，是她曾經畫的一幅畫，那是一幅水彩畫，畫中有一座紅頂的房子，一對老人手牽手走在夕陽裏。她心裏頓時一陣酸楚。那是她和老向熱戀的時候，她送給老向的一幅畫，自己親手畫的，老向沒有藝術細胞，只會畫建築圖，看了這幅水彩畫，喜歡得不行，說要裱起來挂牆上。後來老向真的裱了起來，挂到了自己公司的辦公室裏，逢人就炫耀這是他老婆的畫，後來公司搬遷，這幅畫随着大紙箱一塊搬回來，壓在了不知陽臺的哪個角落，時間久了，夫妻倆都忘記了，現在被樂樂不知從哪個角落翻了出來。

樂樂又從她手中搶了過去：“給我！幹嘛把我的紙飛機拆了。”他趴在茶幾上又重新折起來。

老向正拿着遙控換臺，看到那張畫，只是淡淡地對樂樂說：“小子玩紙飛機到一邊去，擋着我看新聞了。”

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那幅畫？還是那幅畫在他眼裏只是一張廢紙？艾茉冷眼看着，心裏陣陣哀涼，推着花生米進了卧室。

這天晚上，艾茉終于主動和老向說話，而且是十字以上的完整長句。她說：“老向，我想，你是不是幫大姐在外面租間房，讓他們搬出去住？”

老向的反應很吃驚，仿佛是聽到一個很大的笑話，噌得翻身：“樂樂又惹你生氣了？我教訓他。”

“我是說希望他們搬出去住。”她又重複了一遍。

“怎麽突然這樣說呢？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再說媽的腿還沒好利索，姐姐在，多少能幫襯點。”

“我覺得……”艾茉還想說幾點理由，忽然噤聲了，說；“算了。”她本以為，在老向自覺理虧底氣不足的這段時間，她提什麽要求，他都會滿口答應的，沒想到，自己低估了那對母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老向為了表示自己把艾茉的話很當回事，又湊過來誠懇地說：“樂樂調皮搗蛋了是吧！我明天一定狠狠地教訓他。”

艾茉閉着眼睛，沒說話。

老向說話算數，一大早起來就教訓樂樂，依然是那樣簡單粗暴，不準這樣不準那樣不老實我就回來揍你雲雲，樂樂就假裝乖巧地點頭。然後老向回屋收拾行李，準備回工地上班去了。臨出門的時候，他吻了女兒，然後又深情款款地吻了艾茉的額頭，并且意味深長地說了聲：“等我回來。”經過這數十天的休整，老向覺得自己現在精神百倍，欲望噴張恨不得到樓下跑十圈，可他還不敢在艾茉這裏造次，出了龔貝貝那件事後，艾茉的态度，他不是很篤定，他得給她時間，給她臺階，讓她的自尊心得到充分的找補和修繕。

但老向這次的行程并不順利，車子開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是艾茉，這是她最近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有點竊喜，又有點洋洋自得，女人嘛，有了孩子，才真真是文藝青年們常說的那樣，成了折翼的天使，磨平了棱角的石頭，拔去了刺的玫瑰，即使真的遇到丈夫出軌，最後都選擇的原諒和隐忍，比如周小荻，比如公司那誰誰，小區裏那誰誰，像樓上那個賣煎餅的女人那樣蠢的，畢竟不多。

他微笑着接起電話，聽筒裏，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老向，你快回來，快，快，花生米，沒氣了，快。”

兒科重症監護病房裏，周逸辰神色凝重地走出來，卸下口罩。

“孩子醒了，去看看吧！時間不要太長。”

艾茉穿着小玉護士消過毒的護士服，戴上了帽子口罩，瘋一樣沖了進去。她流着淚，哽咽地呼喚着她的名字：“花生米，米米，媽媽的花生米，你快醒醒啊！”花生米醒了，小臉紅通通的，眼神卻直勾勾地，還沒有完全從那場突如其來的劫難中恢複過來。那命懸一線的場景，艾茉想起來依然後怕。早晨老向走後，她把花生米放到婆婆身邊，自己去洗了幾件孩子的衣服，忽然就聽到婆婆驚慌失措地喊她，她跑過去一看，孩子已翻起了白眼，張着嘴上氣不接下氣，而茶幾上放着一盤洗好的提子。虧得送醫院及時，又有周逸辰沉着應對，才将孩子從死神的手邊拉了回來。

老向一把握住了周逸辰的手，幾乎要跪倒在地，不停地說：“謝謝你，周醫生，真得太謝謝你了。”

是周醫生親自手術，取出了卡在花生米氣管的那顆葡萄。老向覺得很內疚，為那日在動物園說過的那些刻薄話感到深深地羞愧。

因為異物堵塞氣管窒息一度引起大腦缺氧，花生米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兩天，随後又搬到普通病房住了三天，終于得到周醫生的宣判，可以出院了。

老向和艾茉在醫院裏不眠不休地陪護了整整五天，他們又恢複了冷戰的狀态，因為老向一趕到醫院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斥責了艾茉一通：“你是不是親媽啊？她那麽小你給她吃那麽大一顆葡萄？怎麽看孩子的？米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沒完。”艾茉流着淚，甩了他一個巴掌，老向攥了攥拳頭，忍住了。從此，艾茉和他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期間，向華昕來送過兩次飯，艾茉一口也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