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咫尺天涯

老向進門時，向華昕正拖着大箱子往外走。老向攔住她。

“幹什麽去？”

“我搬走。”

“回去，別鬧了,還嫌不夠亂啊！回去。”

姐弟倆拉拉扯扯，最後老向總算把向華昕勸好按到了沙發上。她一坐下來，眼淚就下來了，哭道：“媽說了，艾茉搬走了，都怪我，都是我作的，讓我等你回來聽候發落，還用你發落嗎？我和樂樂搬走就是了。”

老向好言相勸：“別聽媽瞎說，艾茉只是和孩子去旅游了，完事又回娘家住一段時間，岳父母想花生米了，和你有什麽關系啊？”

“真的？”

“真的。”老向說謊不打草稿。

向華昕向小女孩一樣抹了抹眼淚撅嘴道：“人家都去旅游了，弟，我也要去旅游。”

樂樂也湊熱鬧：“我也要去旅游，我們班敦敦暑假去新加坡了。”

母親李敏英一聽，嘲諷女兒：“你旅游，看你有沒有那福分。樂樂，你爸這個月的撫養費給了嗎？”

老向示意母親少說兩句，耐心地勸姐姐：“旅游，當然可以啊！可不是現在啊，等媽的腿好利索了，我給你們報團去，可是現在你走了，把媽一個人留家裏，我又在工地，你能放心？”

向華昕撇撇嘴：“那不是還有艾茉嗎？她也該回來了。”

老向皺皺眉，深深地嘆口氣，姐姐的無理取鬧讓他很頭疼，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樂樂報一個夏令營，你就先留在家裏照顧媽媽吧！姐，你是聰明人，理解一下我好嗎？”

再冷血的人，聽到老向幾乎低聲下氣的懇求，也會心軟了。向華昕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母親在一旁嘟囔：“她自個有錢讓她去旅吧！去美國旅吧！我不用她管，我有手有腳的。”

“媽！”老向無奈地拉長聲音喊了一句。三個女人一臺戲，現在少了一個女人，這戲還是這麽熱鬧。

晚上躺在冰冷的大床上，老向心裏很不是滋味。是的，大暑天，他沒有開空調，卻感覺床上是冰冷的，耳邊沒有了艾茉的唠叨，枕頭上沒有艾茉常用的薰衣草香的洗發水味道，他很不習慣，嬰兒床空空如也，床欄上搭着一件花生米的小裙子，屋裏也沒有了花生米的哭鬧聲，歡笑聲，安靜，祥和，舒适，适合睡眠，老向卻怎麽也睡不着。

母親推門進來，臉色冷峻，開門見山：“我想孫女了，你給我找回來。”

老向起身，上前扶媽媽回屋，口中答應地很幹脆：“放心吧！你孫女好好的。”

老太太被糊弄回自己屋裏躺回床上，才忽然想起，兒子并沒有答應什麽時候接花生米回來啊！她又想去問個究竟的時候，樓上的夫妻大戰又打起來了，八點檔肥皂劇沒看過瘾，這深夜檔的家庭劇看看也不錯，深夜有了聊賴，可緩解對孫女的想念，咦，伴随着樓上夫妻吵架聲，哪裏傳來隐隐的嬰兒哭聲？他們什麽時候添了孩子？劇情越來越過瘾了。

夏令營的報名很快辦好了。樂樂第一次出遠門，戴着統一的隊服，背着統一的書包，和一群剛剛認識的小朋友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開心。老向回來到總公司辦了點事第二天就走了，向華昕親自送兒子到集合地點。她平日裏大大咧咧，可還從來沒有和兒子分開超過兩天，這一次，竟很林黛玉地落了淚，囑咐樂樂：“不在媽媽身邊，一定要聽帶隊老師的話，和小朋友好好相處，不要打架，還有，無論到了什麽地方，一定跟着隊伍，千萬別走丢了。”

樂樂很男子漢地伸手幫媽媽抹去了眼淚，嘲笑她：“媽媽羞羞，這麽大的人還哭鼻子。放心吧！我是男人了，不光會照顧自己，以後還要照顧媽媽！看，我可以自己拿行李。”

向華昕破涕為笑：“呵呵！還男人，你這個小男人，趕快上車吧！”

兒子走了，艾茉和花生米不在，家裏就剩下向華昕母女二人，屋裏顯得特別冷清，兩人除了做飯吃飯，看電視，偶爾讨論下劇情，日子過得無聊透頂。三天後，向華昕坐不住了，手癢癢了，趁着母親午睡，偷偷地出了門。

艾莉又打來電話，說要把上次給花生米買的衣服送過來，艾茉想了想答應了，她挂電話的時候不忘補充了一句：“到樓了給我打個電話，有門禁你進不了，我得給你開門。”

該來的終究會來，她和妹妹現在生活在一個城市，她從家裏搬出來的事，根本瞞不住，她決定向她坦白。

剛挂完電話，周小荻的電話打進來，一接通，卻沒有人說話，艾茉“喂喂喂”地追問了好半天，那邊才忽然爆發一聲凄厲的哭音。

艾茉吃了一驚：“出什麽事了？小荻！你別哭啊，慢慢說，你在哪兒？回來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說話啊！”

艾茉急得上火，周小荻卻只是哭，許久終于伴随着哭聲冒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爸爸，爸爸沒了，沒了。”

“什麽意思？你爸？怎麽了？慢慢說。”

周小荻情緒失控，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但艾茉最後終于聽明白了，周小荻的父親心髒病發去世了，老人本來就有心髒病，常年吃藥，這次周小荻是和謝晖吵了架鬧離婚回了娘家，父親聽了女兒遭遇，動了氣，住進了醫院，昨天夜裏忽然病發，沒搶救過來。

常說世間事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最親的人忽然離世，這種痛苦艾茉曾體會過。高三那年，艾茉的奶奶被查出胃癌晚期，家裏一直積極治療，可依然無力回天，奶奶去世那天，正值高考，艾茉住在離考點較近的舅舅家，等她三天後回來，等待她的，是家中的靈堂和一張黑白定格的遺像。生命就是這樣脆弱，不管你是否願意，它會在某日不容商榷地離開你的身體，那具身體漸漸冰冷，長出屍斑，被稱為屍體，最後化為一捧灰白，變成一塊冰冷的墓碑。無論是輝煌，還是慘淡，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那一天，艾茉對着靈堂前的遺像哭得死去活來，可奶奶再不會應她一聲。她常埋怨媽媽沒有及時通知她趕去見奶奶最後一面，她至今常常在夢裏見到奶奶，夢到她上學去，奶奶追出來，偷偷塞給她一個煮雞蛋，那雞蛋握在手裏，熱乎乎的，冬天的早晨走在上學的路上，心裏也暖暖的。可那種獨有的專屬的暖，随着奶奶的離開，從此再不會有。

艾茉在周小荻家見過她父親好幾次，大三那年的寒假還和姜黎黎一起随她回四川老家在那裏呆過一個星期，那是一位和藹的父親，愛講笑話，怕老婆，會做飯，給艾茉她們做火鍋吃，風趣地問，你們知道四川哪家火鍋最好吃嘛？大家搖頭，他笑道，紫金龍火鍋，姜黎黎還問紫金龍在哪裏趕回去之前搓一頓，周父笑，用普通話正色道，紫金龍，就是自己弄啊！上一次周小荻鬧自殺驚動父母來，周父還對艾茉悄悄說，有空多勸和勸和他們，叔信得過你。就是這樣一位善良風趣的老人，才六十出頭，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離開了，怎能不令人嘆息。

艾茉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周小荻，此刻說什麽都是蒼白，如果現在在她身邊，她會走過去握着她的手輕輕抱住她什麽也不說，可她現在什麽也不能做，只是空洞無力地說：“小荻，你別哭，別哭，我，我能做點什麽？”

周小荻仿佛已經患了失心瘋，根本沒聽到艾茉在說什麽，只是不停地重複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回去向爸媽訴苦就好了，我長這麽大了，還讓爸爸操心，生氣，我不孝，如果不是我的事，爸爸就不會，不會，我恨謝晖，我恨他。”

“小荻！”艾茉抓着電話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小荻，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上次問你，你又不肯說。這樣吧，我安頓好花生米，去看你。”

一聽艾茉要來，周小荻從神思恍惚悲痛欲絕中清醒了，吸吸鼻子連忙制止：“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們這兒山高路遠的不好走，我就是，就是心裏難受，找個人說說。家裏的事我哥在呢，你別為我操心了，有什麽事我回去再說。”

也只能如此了。

挂了電話艾茉還有一點恍惚，艾莉的電話把她一驚，艾茉忽然改變主意，不能讓妹妹上來，不能讓她知道現狀，周小荻的事給她提了個醒，兒女自有兒女福，長大了，不能再讓父母跟着操心操肺了。

“莉莉，你到小區外的XX蛋糕店等我吧，我婆婆午睡了，咱倆在那兒聊。”她随口撒了個謊。

艾莉嘲諷她：“喲！跟個低眉順眼的受氣小媳婦一樣。”

到了蛋糕店，艾茉才發現，原來艾莉是和周逸辰一起來的。艾茉暗呼完蛋了，一走近先把周逸辰拉到一邊，小聲嘀咕：“你都告訴她了？”

“我發誓，絕對沒有。這兩個星期我一直忙，有好幾臺大手術，根本就沒時間見面，就算我想說也沒機會說啊！”周逸辰辯解。

艾茉卻一下子抓住話柄：“你說這兩個星期你們根本沒見面？”

周逸辰連忙改口：“呃不對，上個周末，和莉莉在銀泰吃了個飯，看了場電影！”

艾莉從姐姐懷中抱過孩子，逗弄起來。艾茉滿腹狐疑地坐下來，一副審問的架勢：“你說上周末你和莉莉去了銀泰，你穿了什麽顏色的衣服還記得嗎？”

周逸辰不會說話，額頭冒汗，目光躲閃：“我穿了藍格子？哦不，白T恤！”轉念一想又不對，回頭猶疑地問艾莉：“我那天穿什麽顏色的衣服了？”

“姐！”艾莉抗議：“別像TVB的法官審犯人一樣，我就納了悶了，怎麽TVB裏的嫌疑犯一個個都跟黃蓉她媽一樣，記憶力那麽好，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幾，幹了什麽，記得一清二楚。我忘記了怎麽了？”

她知道艾莉今天故意帶周逸辰來，是為了自證清白的，可艾茉其實正心煩意亂，無心追究也無心争辯，小聲道：“做賊心虛。”

艾莉翻翻白眼。

略坐了坐，閑聊了幾句，艾莉臨時有工作要走了，花生米也鬧覺了。三個人走出蛋糕店，周逸辰別有深意地問：“你需不需要去超市或菜場購物什麽的，不方便的，我今天恰好休息，我可以代勞。”

艾茉知道他是好意，可又怕他的關心在艾莉面前露出馬腳，于是瞪眼：“我去超市做什麽？買菜也不用我買，花生米的姑姑管買菜做飯，我只要帶好花生米，別讓外婆外公操心就行。”

周逸辰聽懂了，歉然地笑笑，噤聲不語了。艾莉絲毫沒品出話味大大咧咧地說：“姐你別客氣，他以後就是咱們家的免費勞工，不用白不用。”

艾茉笑了：“咱們家的，怎麽？這麽快就想嫁給人家了。這可得好好想想。”她溫柔地伸出手，替艾莉拿掉沾在頭發上的一片小碎葉。

她抱着孩子往回走。剛出了電梯，忽然聽到旁邊那部電梯傳來絕望恐懼的呼救聲：“有沒有人啊！救命啊！華昕，華昕啊，你去哪了了？”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是婆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