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浪子回頭

謝晖在岳父的靈上跪了三天三夜。大家心裏都憋着一口怨氣，沒人叫他起來。在靈堂前有個不成文的講究，來跪拜和吊唁的孝子孝孫女兒兒媳們，沒有親戚來扶，自己不好起身，沒人來扶，就一直跪着。這一招用來懲罰生前對老人不太孝順的人，特別解氣。

出殡那天，是個大暑天，烈日當空，墓地在離家五裏的半山坡上，謝晖三天粒米未進，跟着送葬的隊伍一路走，看着靈柩下葬，木偶一樣跟着吆喝聲跪拜，再跪拜，不知磕了多少個頭，擡頭時發現太陽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眼睛一閉，天地漆黑。

醒來時周小荻抱着兜兜坐在病床旁，周小荻正伸手去調點滴的速度，小護士給調得太快了。她心裏已經恨死他了吧！可在這種時候，潛意識裏仍關心他。謝晖心裏動容，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周小荻的手猛的往回一縮，目光裏立刻升騰出一片肅殺。

病房裏空氣像一團凝固的冰，誰都沒有說話，兜兜擡眼看看媽媽，又轉頭看看爸爸，他不知道這些天大人們都怎麽了，大家都在哭，媽媽也哭，他也不敢調皮了。

過了許久，兜兜怯生生地說：“爸爸，兜兜要回家。”

只這一句，周小荻的眼淚唰得落下來。

謝晖到底年輕，輸完液吃了醫院的飯，又沒事人一個。

晚上住在周小荻家。謝晖低眉順眼，不敢造次，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大舅子的目光像兩把刀，随時準備砍了他。

母親把周小荻叫到一邊，抹了一把眼淚，說：“你爸臨走時說了，有孩子了，不能輕易離婚，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

周小荻不說話。

母親目光投向屋外，看了看正給兜兜削蘋果的謝晖，又補充道：“我看他這次也受到了教訓，也像是真心悔改了。人生多少坎，熬一熬，就過來了，都一樣。說實話，你爸當年也，……”母親頓了頓，說：“那時叫搞破鞋，你爸是車間主任，和他那女徒弟，我也哭過，也鬧過，他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回家來，過後照樣一個鍋裏吃飯，要不然，也不會有你。”

周小荻內心驚動，沒想到父母間還有這樣一段陳年舊事。

母親一臉平靜，又看看穿堂裏父親的遺照，若有所思：“看，一輩子很快的，這就是盡頭了，想一想中間那些苦啊淚啊，那就都不是事兒了。”

周小荻木呆呆地，無言以對。她驚詫于母親那種通透達觀，可她又不能茍同，那種淡然，與其說是一種豁達和通透，不如說是對生活的無奈和妥協。

從母親房裏出來，經過穿堂，哥哥正坐在八仙桌旁抽煙。周小荻坐下來。

哥哥看了看不遠處的謝晖，對妹妹說：“對那小子，我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做什麽決定，哥都支持你。你回去跟他過日子，哥就是你的後盾，你和他不過了，這裏就還是你的家。”哥哥故意說得很大聲讓謝晖聽見，謝晖回過頭來很謙卑地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轉頭和兒子玩變形金剛了。

晚上，住在周小荻少女時代住過的房間裏。房間只有一張一米二的小床，周小荻和兜兜睡了，謝晖主動睡沙發。天氣悶熱，屋裏只有一個落地風扇在吹，根本不管用，大家都各懷心事，誰也睡不着。

午夜時分，溫度終于慢慢涼下來，謝晖三天三夜沒合眼，實在太困了，終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發現周小荻不見了。

他迷迷糊糊地出門去找，在岳父的靈堂前看到了她。她保持着一個姿勢，一直那樣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走近，才發現她在默默地流淚。

他不知該說什麽，慌慌張張地拿了一張紙巾給她擦眼淚，這一擦，哭得更兇。

這種萬籁俱寂的時候，他想起很多往事。那一年他們大三的暑假，她帶他第一次來家裏拜會父母，就是在這間穿堂裏，接受未來岳父母的審視，那時他信誓旦旦地說，他以後一定會對小荻好，一輩子對小荻好；他們的第一次歡愛，也是在這裏，周小荻是乖乖女，保守，和他在一起很長時間，也僅限于擁抱和親吻，畢業那年的暑假，她又帶他回家，那天，父母都不在家，周小荻在院子裏的水池旁洗頭發，頭低着，垂着一把烏發，水浸濕了上衣，一對玉兔般的乳在半透明的小衫裏随着身體的幅度晃動着，他耳紅臉熱，從背後抱住了她，那時的她好瘦啊！躺在他身下繃得像一張弓，他一吻她，她馬上變成了柔潤的奶油，溫軟的春水，開天辟地，在她身上想生想死的那一刻，他在心裏暗暗發誓，這個女人，他要将她像自己的生命一樣去珍惜。

可他怎麽會有一天嫌棄她胖了，怎麽會嘲諷她腰上的贅肉？怎麽會和別的女人滾上了床？怎麽也會真真假假地對別的女人說愛？這一刻他悔得幾乎想拿一把刀在周小荻面前以死謝罪，他真是太混蛋了。

周小荻仍在默默地無聲地流淚。他從背後抱住她，才發現她的身子很涼，并且一直在發抖。他聽到自己也哭了，那種哭腔就像在水裏侵泡過的生鏽的弦，顫顫地，沙啞地說：“小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會了，再也不那樣了。”

周小荻轉過身，兩人抱頭哭，他又說：“相信我，真的。”

過了頭七，周小荻和謝晖回了家。兜兜第一次坐飛機，特別開心，他好像意識到行為詭異的父母終于和好了，不會分開了，一路上叽叽喳喳，笑得特別甜。

回來的第二日，謝晖如常去上班，他為處理這件事，已經請了太長的假，耽誤了太多的工作。臨出門的時候，他很親昵地在老婆和孩子的屁股上各親了一口，說：“大乖乖，小乖乖，好好睡覺，爸爸去給你們掙錢咯！”歷史翻篇，雲開霧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