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方意川沒想到自己會和辛宛吵架。

準确來說,不是雙向的争論,而是方意川單向的發脾氣。

時間發生在九月下旬,天氣仍熱。頭頂吊扇吱呀呀轉,扇葉上拴着的小紅條也跟着飄,攪得人無端躁動。

方意川手中的筆轉了三輪,眼神不住地偷瞄辛宛,辛宛渾然不知地趴在桌面上,手中攥着根綠色2b鉛筆,在一元一本的草稿紙上畫畫。

數學課上到一半,開始做課後題,方意川按捺不住,低聲問:“你沒有話想和我說嗎?”

辛宛露出疑惑的神情,搖搖頭。

火一下子壓不住了,下課鈴響,老師後腳剛出教室,方意川便把圓珠筆摔在桌面上,質問:“你昨晚放學為什麽沒等我!”

辛宛停了筆杆,茫然地看着他,這才想起來,小聲說:“我忘記了。”

“你忘記了?”方意川差點笑出聲,語氣咄咄逼人,“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我一塊走啊?你放學想幹什麽我沒跟你一塊啊,你要去高二樓我也跟你一塊去,你要找人我也替你去問,怎麽就放學一塊走你就忘了?”

他又攥緊了拳頭,想刻意忽略周圍同學的眼光,但突然覺得自己像獨守冷宮的怨婦,于是重重地“哼”了聲,盯着桌面不再說話了。

其實是件小事,沒有必要拿來生氣。但在十六、七的年紀,“放學沒有等着我”是頭等大事,是友誼中的頭等罪責。

方意川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正午日頭熱度還沒漫延開,那股子氣就散了個幹淨。但話扔了出去,他那身硬骨頭都挺起來了,彎下去實屬不好看。

上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打響,方意川收拾書包的速度很慢,刻意等着辛宛。但辛宛似乎困憊的模樣,趴在桌子上沒動彈。這又讓方意川窩火起來,氣沖沖地拎着書包走了,重重地關上了門。

門是摔得很響,但方意川還是沒走,他背着匡威黑色雙肩包,胳膊搭在走廊的窗戶上,盯着外面的綠意。

怎麽就不能和他主動說話?

不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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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聲少了許多,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方意川發誓,再也不要和辛宛做朋友了,這個念頭還沒落地,身側便傳來呼吸聲,辛宛的聲音響起。

“你在等我嗎?”

方意川吓了一跳,那些氣又沒了,硬着嘴說:“只是在看風景。”

“對不起,讓你等那麽久,”辛宛身上有很淡的洗衣粉香,和其他男生不一樣的幹淨味道,“我是真的忘記了,不是故意讓你等着的,下次不會了。”

出乎意料,方意川緊張得臉頰發燙,手足無措,甚至有點結巴:“沒、沒關系啊!我早就忘了。”

午休鈴聲響了,但沒有人動彈。辛宛沉默下來,目光虛虛地放在校園中種植的櫻花樹上,現在不到花期,褐枝上只有綠葉。

“我沒有等你的是因為——”辛宛又挑起了這個話端,“因為我有病。”

方意川吓了一跳:“你罵自己幹什麽?”

“也不知道算不算有病,我沒有罵自己,是實話,”辛宛呼了口氣,蹲了下來,背貼着牆壁,說,“我最近記性好差,什麽都記不住,什麽都容易忘掉。”

語氣內疚,方意川反而無措起來,又聽見他說:“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就是輕飄飄的,跟踩着雲一樣,什麽都記不住,好像和世界脫軌了。”

方意川也蹲了下來:“我……沒有這種感覺。”

“我是來找他的,但是又找不到,”辛宛語氣迷茫,扣緊了書包的肩帶,“只有個影子,也看不清。”

這些話方意川聽不懂,他試圖去解碼,但也無從下手,“他是誰?”

辛宛垂下眼,睫毛投下茶色陰影,他偏過頭看方意川,轉移了話題:“你喜歡小狗嗎?”

小狗,眼睛濕漉漉的漆黑,乖巧溫順,爪子都是柔軟的。方意川看着辛宛清澈的眼睛,恍惚覺得他很漂亮,思緒沒到位,頭倒是不自覺地點下,說:“喜歡……”

“你要周六來我家看狗嗎?我養了只小狗。就當……我給你賠罪,你別生我氣,”辛宛把書包拿到身前,掏出了便簽條和圓珠筆,“我給你寫地址。”

那張便簽紙塞到了他的手心裏,燙得他發抖,快樂把方意川沖昏了頭腦,別說生氣了,連姓什麽都快不記得了,他忙不疊地點頭:“那星期六見!”

能處理好和朋友的關系,對于辛宛來說是件好事。

上了45路公交車,今天人尤其多,汗味與熱度擁擠摩擦,沒有空餘座位,辛宛只得握着把手。公交車開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來,他還沒有問過宋珩的意見。

如果要邀請陌生人來家裏,至少要經過主人的同意。

辛宛有些懊惱——又忘事了。

平心而論,宋珩對他的确很寬容,或許是因為堂哥的身份——包括從醫院帶回的球球,為了遮擋疤痕而專心買的手表。他好像什麽都懂,這讓辛宛難以克制地産生依賴感。

但宋珩會不會同意,辛宛不确定。

45路公交車到站,天邊已經黑得透徹,只留餘地平線狹窄的光。一路上辛宛心不在焉,餘光裏忽然瞥到黑影,再看又是沒有了,似乎是錯覺。

跟着電梯上了16樓。開了門,目光所及都是漆黑一片。

保姆還沒有來做飯嗎?

辛宛有些奇怪,摸黑脫下了帆布鞋,卻隐約看到了宋珩常穿的鞋子。

宋珩在家?

辛宛沒有開燈,扶着牆往裏走,球球察覺他的到來,在籠子裏歡欣地叫了兩聲,他剛要走近狗籠,忽然看見一點光——是煙的火光。

宋珩在黑暗中,胳膊枕着窗棂,食指和中指夾着根香煙,煙霧細細地散開,面容也影影綽綽。

辛宛怔怔地站在原地,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宋珩聽見了腳步聲,側目看過來,漫不經心地開口:“回來了啊。”

“哥,”煙味嗆人,辛宛咳嗽了聲,走了過來,“你怎麽不開燈啊?”

“忘記了。”

辛宛離近了些,借着外面路燈的昏暗光線,看清了宋珩的臉,顴骨那兒淤青,還有道細長的血痕。

辛宛驚叫出聲,想要伸出手去碰:“哥,你臉怎麽回事,誰弄的?”

宋珩扣住了他的手腕,按下,語氣冷淡:“不用管。”

辛宛急的眼眶都有些發紅:“怎麽能不管啊,你抹藥了沒啊,我記得家裏有急救箱的,我去找一下。”

宋珩站在原地沒有動,靜靜地看他按開客廳頂燈,燈光明亮地刺進眼裏,宋珩下意識地眯了下眼睛。翻箱倒櫃的聲音清晰,半晌辛宛跑了過來,抱着那個小箱子,拉着住宋珩的手腕到沙發那兒坐下。

“我給你抹點藥,你要是疼就和我說,我輕點。”

辛宛站在他面前,低頭用棉棒蘸了碘伏,俯下身體。

棉棒接觸在臉上,涼涼的,辛宛湊近了,呼吸都溫熱地撲在彼此臉上。這樣的距離很适合衍生暧昧,但他只是盯着那個傷口——宋珩膚色冷白,淤青便分外突兀,有些腫。

應該很疼吧。

抹了會兒,手腕忽的被抓住,辛宛愣愣地看向他,宋珩皺着眉問:“你哭什麽?”

哭了嗎?

辛宛用空餘的那只手去摸自己的臉,的确濕濕的,他迷茫地說:“不知道,可能因為看到你受傷,所以就覺得很難受。”類似于共情,辛宛描述不出那個感覺,或許是感同身受?

他眼尾和下眼睑透紅,求助地看向宋珩。

很多年前的仲夏,辛宛用同樣的眼神看過他。

在ktv裏,辛宛喝醉了酒,臉頰酡紅,耍酒瘋搶過了麥克風,坐在高腳椅上,唱了一首《夏日傾情》,燈光暈眩,像墜落缤紛銀河。

他粵語發音并不标準,但很幹淨。

唱着:“i love you,你會否聽見嗎,你會否也會像我,秒秒等待遙遠仲夏。”

唱着:“如今我只想你見你一面也好,緩我念挂,你應該知道,你應該感到,誰人愛你。”

從ktv出來,辛宛和他表白了,措辭說得磕磕絆絆,明明說着“我喜歡你”,但語氣堅決的卻像“我能為你做任何事,包括死亡”。

十七歲的宋珩這才知道,他唱的那首情歌,目光似乎落在衆人身上,最終只是對着他唱的。

但他從未逾越過界限,活得規矩單薄,辛宛于他而言是不知副作用的酒液,是沒點燃的香煙,是一切致幻的藥,越過雷池過于危險,所以他拒絕了辛宛。

那晚辛宛也是這麽哭的,無聲無息,漂亮又誘人,直勾勾地仰頭看他,很脆弱,卻自己擦了眼淚,說:“沒關系!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可以追你,你至少得讓我追你,好嗎?”

他的眼淚一掉下來,宋珩就感到心口某處陷落,好似重構,又好似盡數消失。

他沒有辦法再拒絕辛宛第二次。

漱月裏的窗戶沒有關,熱風攪動起煙草氣味,宋珩身上有這種味道。

他看着辛宛泛紅的眼,手輕碰上辛宛的臉頰,指腹生着薄繭,觸到了耳垂,癢癢的。

辛宛茫然地看着他,這個眼神讓宋珩忽然想到。

——在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紅的燈,白的路,夏日傾情,他也是這麽想吻辛宛。

作者有話說:

今天出去過生日啦,幸好有存稿。【在第二章 改了句話,改的是宋珩離開醫院時對辛宛說的話,看不看都行,看的話要清一下緩存(。)到後面就知道為什麽要改這個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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