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很痛苦嗎?
其實沒有,辛宛并沒有覺得很痛苦,他覺得自己成了年久失修的機器,每根螺絲釘都帶着紅色的鏽跡。
他像是脫離出身體,站在第三者的視角上,近乎冷漠地看着——看着墓碑前的自己爬起來,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在疼痛中渾身發抖,又去哭得淚流滿面,甚至還想着去挖開泥土去看看,但他沒有任何力氣,除了爬起來坐到一邊,什麽都做不了。
草尖銳利地紮着他的腳腕,五點半的太陽很紅,有鳥經過,翅膀很寬,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看。辛宛去摸那張照片——有些地方是鼓脹起來的,氣泡般的殘留,像她餘留的呼吸。
辛宛知道自己在流淚,什麽時候停止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冬天的風吹得他皮膚發皴,很冷,但這種冷又帶來一種麻木,石頭砌成的麻木。
天黑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辛宛聽見了腳步聲,急急的,但他只是維持着原動作,直到那個腳步聲在他身前停住,影子攏住他,辛宛才遲鈍地擡起頭,看到了宋珩的臉。
宋珩穿着件牛角灰的大衣,圍巾松了,鬓角的頭發有些濡濕。然而最先看到的還是那雙眼睛,帶着炙熱的溫度,他呼吸很急促,在低溫裏化成白色的霧氣。
那些霧氣也會進入他的肺裏嗎?辛宛想要說話,失聲了,這才發覺他嗓子啞掉了。宋珩半蹲下身和他平視,辛宛看到他背後的地平線,漆黑下流着最後的、奶白色的光。
宋珩伸手去碰他的臉頰,指腹溫度很熱,話語似乎艱難:“誰打你了?”
辛宛搖搖頭,努力清了清嗓子,這才說出話:“沒有人打我,我自己打的。”他頓了頓,“我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我記得做夢是感覺不到疼的。”
墓園亮着銀白色的燈光,辛宛拿着他的手,臉頰貼在他的手心處,他太冷了,需要找個地方靠着。宋珩問他:“疼嗎?”
“疼,”辛宛低着眼,輕聲開口,“很疼。”他又看向那張照片,眼角有很多皺紋,笑起來眼睛都眯縫着看不見,“但我沒醒過來,我沒有在做夢。”
他說得很混亂,喃喃着:“我什麽都不記得,下午的時候我想離開漱月裏,出租車司機一直在抽煙,然後402住的一個女人,她把我推到了一堆紙箱子裏……她說得我都不知道,我有好多都不知道。”
辛宛忽的看向他,眼神哀求:“所以她是真的離開了嗎?哥。”
宋珩說不出話。這太殘忍了,讓他重新經歷一次崩潰,這是懲罰。
“我一點都不信,這沒可能的,我才幾個月沒有和她見面。之前的時候她還說過年的時候會給我包牛肉的餃子,我說想吃綠色餃子皮的,因為沒吃過這種,她就說會提前準備菠菜汁的,”辛宛說,“她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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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去撥他被風吹得雜亂的頭發,只是叫他的名字:“辛宛。”
“上面寫着她2002年離開的。2002年、2002年,但我不記得這年發生過什麽了,”辛宛還在繼續說,說得很慢,垂着眼,“我覺得頭疼,很想哭,哥,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你在一片白色的空地上,你知道你要什麽,但不知道朝哪兒走。我覺得她有話對我說,但她說了什麽我也不記得。”
“她……”宋珩說,“她給你留了很多話。”
辛宛怔怔地看向他。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辛宛說的話只能記得大概,宋珩沉默了會兒,輕聲說:“你奶奶她說,希望你少吃校門口賣的跳跳糖,對身體不好。”
“要多吃蔬菜和水果,不要挑食不吃胡蘿蔔。”
辛宛捏緊了手,渾身不自覺地發抖。
“她還說——”
辛宛擡起眼看他,很長時間沒挪開,又聽見宋珩說。
“說,希望你開心幸福,每一天都是這樣。”
辛宛沒有問他“你怎麽知道”,只是又低下頭,幹燥灰白的地面忽的滴上了水痕,哭得沒有聲音,很安靜,只是從喉嚨裏擠出嗚咽的聲響,打了哭嗝:“過、過去很久了嗎?”
“四年了,很長時間了。”宋珩輕扣住他的後腦勺,讓他貼在自己懷裏,辛宛的衣服都是冰涼的,手攥緊了他的衣角,問他:“我那個時候哭了嗎?”
哭了的。
辛宛從小和他奶奶一起長大,生活了十六年。2002年,辛宛的奶奶去世,原因是一場發燒,年紀太大了,沒能挺過去。宋珩記得當時辛宛的眼淚,他拽着自己的衣服邊角,眼淚鼻水髒了一臉,歇斯底裏地哭,又抱着他,哽咽着說:“宋珩,以後再也沒人那麽愛我了。”
少年人不懂情愛,也不懂私奔與殉情,至少對于宋珩而言,愛只是想給辛宛擦眼淚,無關其他。于是他去碰那些溫熱的眼淚,說“別哭了”,說“那以後我來愛你,好嗎”。
“應該哭了吧?但我也想不起來,”辛宛重重地砸了兩下頭,宋珩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住了他的動作,這才看到他手上青紫的痕跡,“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
“那就先不要想了,”宋珩扣住他的手,“都過去了,全都過去了,辛宛。”
很輕的一聲“嗯”,辛宛擡手抱住他的脖頸,很淡的汗水味道,溫熱的,羊毛圍巾幹燥柔軟地貼着他的眼皮,他閉上了眼睛,聲音哽咽:“那哥,你再抱緊點我,行嗎?”
宋珩的确那麽做了。天徹底黑下來,只剩他們這邊方寸的光,仿若天大地大只剩他們兩個人,所有人類文明的痕跡都消失不見,月亮缺乏概念,除了體溫,其他都不需要存在。
辛宛哭累了,在這種溫熱裏丢掉了所有掙紮與哭泣的力氣,昏昏欲睡,依稀聽見有人的聲音,但聽不仔細,宋珩說了聲:“大爺,我們等下就走。”
睡意就這麽醒了大半,是管理員要下班了,在催促他們。辛宛試着撐着地面站起來,但又擡起眼:“我腿麻了,哥。”
“那我背着你下去,”宋珩看着他的眼睛,“好嗎?”
辛宛側過頭去看墓碑,那張照片仍在笑,他伸手去摸了許多遍,然而沒有眼淚可以流了,于是他朝照片笑了笑,輕聲說“我走了”,這才順從地趴上宋珩的背,宋珩托着他的腿走得很穩,下山的路狹窄陰綠,踩着枯樹葉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要是困就繼續睡。”宋珩低聲說。
辛宛只是偏頭看很遠的燈光點點,在這條下山路中,他仍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仍是站在那片空白的廣闊裏,但無需擔心跌落和迷路。
——在這段路程,或許以後很長的路程中,宋珩都将是他的方向。
他又閉上了眼,眼淚溫熱地流過宋珩的後頸。
作者有話說:先來滑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兩天剛交上出版社的稿子,三次元一直很忙得焦頭爛額,等回頭月底考完場很重要的試應該就能暫時閑下來了,沒有棄文,我真的蠻喜歡這本,所以不會舍得棄文,但讓大家等這麽久真的很抱歉抱歉抱歉orz。
對還在追更的大家說一聲感謝!真的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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