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下山的路上辛宛短暫地睡着了。

這并不是他本意,或許是太累了,又或許是他心理上的某種保護機制,溫和地引他入夢裏。夢裏是夏日,光灼灼地燒着地,他走在土路上,前面還有道影子,拖得很長,但背脊是彎着的。

“等會兒到教堂,要先去點聖水,不要亂講話,”老人走得很慢,影子也拖拉着慢,“宛宛,曉得不?”

“辛宛,”他強調,“叫疊字太娘了,不酷。”

“好好好,”奶奶壓低了聲音,“鬼小事兒多。”

辛宛大叫:“我聽得見!”

白光彌漫開來,這裏的教堂簡陋,白牆上生着黃色的水痕,一排排長的木椅子,男人在前面拿着聖經吟誦,辛宛呆不住到底亂跑,又趴在椅背上看奶奶布滿褶皺的臉,忽的聽見聲音。

“宛宛啊。”

辛宛不滿:“辛宛!”

“明天你媽媽她就回來啦,”老人說,“你想媽媽不?”

辛宛沉默了會兒,說:“不想。”

“那你還是喜歡奶奶咯,想當年奶奶也是村頭一枝花,好多小夥子托——”

辛宛搖頭晃腦地接下去:“好多小夥子托他家長輩來向我提親,還有個當大官的,但我都給拒絕了,嫁給你爺爺那個短命的。”

奶奶笑着打了他一巴掌,不輕不重:“你這小孩!”目光裏的笑意有很快消退,成了化不開的哀愁,雙手合攏,做禱告的姿勢。

辛宛忘性快,在陽光裏養出了困意,咕哝着問:“耶稣真的有用嗎?”又問:“你在和耶稣要什麽?”

光裏塵埃在飄,頭發半白的老人看向他,生着老繭的手撫摸過頭發,笑起來:“奶奶在和耶稣說,讓宛宛走了也不要忘記奶奶了,別吃了紅燒肉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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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宛不以為然:“才不走。”

“還和耶稣說,希望奶奶的大孫子福康安平,考個好大學,娶個好媳婦,生個大胖小子。”

辛宛臉紅起來:“哎呀,我才多大啊!”

“不小啦,都十五了,是小夥子了,”奶奶哀憐地看着他,輕聲說:“宛宛,不要忘記奶奶,要常來看看奶奶,好不好?”

辛宛不理解眼神,只是敷衍地點點頭:“好好,我答應你——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麽啊?”他看見老人臉上的笑容,很熟悉,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那只手久久地摩挲他的發旋,聲音漸漸拉遠,變得不甚清晰,禱告的歌曲也模糊,教堂坍塌,聖經撕裂,夏日的熱度退去,一切恍如夢般遙遙離開,手背上倏地傳來刺痛,辛宛驚醒地睜開眼看過去,醫生正往手背上纏雪白的繃帶,笑着說:“哎喲,醒了。”

“哥……”

辛宛又四處看,一側傳來了推門聲,宋珩走了進來,手裏拿着裝着藥盒的白色塑料袋。他還在,沒走,辛宛緊繃的神經頓時松懈下來。

“只是看起來嚴重,但沒傷到骨頭,皮下出血,冷敷完就沒什麽大事了,”醫生系好了繃帶,站起身來,“口服抗生素飯後服用,早晚各一次。”

“哥。”辛宛擡頭看他。

宋珩俯下身體,影子攏住了他,手半扣着他的左手翻覆着看:“疼嗎?”

辛宛搖了搖頭——其實是有些疼的,但似乎又不值一提。每個人都會疼。

“放心,這不影響他之後用手,最近幾天都少用手就行,“醫生拍了拍宋珩的肩膀,笑起來,“就算是畫畫也不影響,不用擔心這個。“

辛宛總恍惚覺得自己仍在夢裏,生怕一腳踩空,走出醫院時風吹在臉上,幹燥低溫的,他低着頭走路,左手手腕被扣住,宋珩說:“錯了,走這兒。”

停車場裏像是迷宮,他看得眼花缭亂,但認出了宋珩的車。車裏餘留着些許熱量,副駕駛座上放着黑色西裝,辛宛抱在懷裏,看着宋珩坐到駕駛座,車緩緩駛出。

他說:“如果還困就繼續睡,到了我叫你。”

“我剛剛……做了個夢,”辛宛聲音有些啞,稀稀落落的燈光落在他睫毛上,襯得眼睛漂亮,他不知道怎樣描述這個夢,從教堂的聖水,還是從土路上的影子?太亂了,他半晌又問:“我們是要回漱月裏嗎?”

“嗯,”宋珩在等待紅綠燈的間隙側目看他,“想回去嗎?”

辛宛把頭側靠在玻璃車窗,燈光又從從他皮膚上流過,他捏着藥盒的邊角,半晌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漱月裏什麽都沒有發生改變,球球熱情地從窩裏爬出來,并沒有發現他的不同,高貴地用尾巴甩了下辛宛的小腿,又屁颠地跑了回去。保姆提前做好了蓋澆面,配了湯,很适合的溫熱,辛宛卻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肚子應景地傳來響聲。

宋珩坐在餐桌的另一側,“中午吃了嗎?”

辛宛搖了搖頭,又點頭:“好像吃了。”纏着繃帶的左右笨拙地扶着碗,木筷子拌了幾下,手背覆上溫熱,宋珩拿過了碗和筷子,白汽暈染在他們眼前,挑起的面條送到他的嘴邊。

辛宛不知所措地扣緊了手,湊近了些,慢慢地吃面條。

一碗面條很快吃完了,辛宛吃了藥片,要吃的藥類太雜了,以至于他也分不清哪類是管什麽的,只是吃完犯困,昏昏欲睡,但強撐着眼皮。腳步聲停在他面前,宋珩輕聲問:“困了?”

辛宛迷怔地應:“嗯……”

“去卧室睡吧,在沙發這兒晚上太冷了,”宋珩停頓了下,問,“你想今晚睡在哪個房間?”

辛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算了,還是不讓你做選擇了,”宋珩撩開他額前的頭發,掌心貼着,似乎嘆了口氣,“今晚睡在我房間裏吧,不然我不放心,好嗎?”

怎麽拒絕呢?

窗外鳥還是在飛,雲在下墜的過程中變成水汽,月亮很白。

辛宛從卧室裏拿了枕頭,放在老位置,睡衣還是藏青色那套,他側躺在床上,目光直直落在宋珩身上,看着他關了燈,只留了盞很昏暗的床頭燈。聽覺變得敏銳起來,能清晰地聽見他躺下的動靜,被子窸窣的聲響。

困意仍存,辛宛卻是不想閉上眼,只是看着宋珩,遲疑半晌,這才開口:“其實我沒有太難過。”

宋珩睜開眼。

“可能因為之前已經經歷過一次,只是下午一時受不了,但是現在已經沒那麽難過了,”辛宛說,“……你別擔心我。”

宋珩撫摸他的後頸,力度很溫和,聲音不大:“但你會做噩夢。”

辛宛忽然很想哭,眼眶很熱:“哥。”

盡管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但他們仍用這個稱呼,他說:“我不想睡覺。”

“為什麽?”

辛宛聲音哽咽:“我怕睡醒了你就不見了。”他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胡言亂語:“我以為我在上學,我放學要去奶奶家,我以為她活着,但這是假的。萬一你也是夢怎麽辦?一個做了很久很長的夢,如果睡着了,第二天醒來你就不見了,那怎麽辦?”

辛宛到底是太怕了,分不清哪裏是真哪裏是假。宋珩看見他泛紅的眼尾,渾身都在輕微地發抖,睫毛都濕了。他扣住辛宛的右手,放到了自己耳廓處:“這是耳朵。”

又朝右移:“這兒是鼻子。”

往下:“這兒是嘴唇。”

辛宛不知所以然,但還是任由着他動作,直到手放到左胸膛上,宋珩問:“感受到了嗎?”

沉悶的心跳聲隔着薄薄的布料傳到手心,皮膚下的血液流動,周遭沉默,草木與雲月靜寂下來,于是熱度與鮮活都分外清晰,辛宛紅着眼看着宋珩。

“這裏是心髒,它在跳動。”

“我不是你的夢,所以醒來也不會消失,”宋珩輕聲問,“相信了嗎?”

辛宛使勁點了點頭,手抱着他的腰,耳朵要離心跳更近些,整個人蜷在他懷裏。在其他尚未确定之前,宋珩至少是真實存在的,他喃喃着說:“那你先別離開,你先別走……”

答案依稀是聽到了的,但分辨不清,太疲累了,辛宛如釋重負地松懈下來,抱得更緊了些,閉上了眼。

這個夜晚對于他而言很漫長,又似乎很短暫,還是在做夢,沒有任何異響擾醒他,辛宛昏昏沉沉睡到了日頭高照,醒來時金白的陽光刺着眼睛,在視野裏晃出一個個黑點來。

宋珩不在,被子疊得整齊,辛宛匆匆下床,在廚房看到了他的身影,同時聞到了煎蛋和烤面包的香味。

直到這個時候,辛宛才确信自己從那個荒涼、冰冷、充斥淚水與枯黃草葉的墓園回來了,是活着的,是站在光裏的,他又走近了幾步,笑着說:“早上好。”

宋珩也說:“早。”

“我以為你去上班了,已經快十點了。”

“今天公司沒那麽多事情要忙,不用去那麽早。”宋珩把做好的三明治放到他面前,又放了塑料手套,“吃吧。”

辛宛咬了一大口,溏心蛋流出的蛋黃燙到了舌頭,眼眶裏頓時攢了眼淚,吸了好幾次涼氣,咽下的同時很誇張地豎起了綁着的左手大拇指,說:“好吃……”

“不用吃那麽快,”宋珩皺了皺眉,指腹按在他下巴上,“張嘴。”

辛宛聽話張嘴伸了舌頭,又在呼吸離近時忍不住朝後躲:“沒事的!我經常這樣,太饞了就這樣。”

廚房連接着走廊盡頭的陽臺,大片白燦的光從落地窗裏潑進來,辛宛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烤脆的吐司的确很香,他含糊不清地問:“我之前是不是很喜歡吃烤面包片?”

宋珩擡眼看他。

辛宛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不自在:“我只是覺得這個吃起來很習慣,烤面包的外皮很好吃,感覺像薯片,可能——”

“嗯,”宋珩終止了他不知所措的話,“你之前常吃。”

“我就說嘛!”辛宛笑起來,又露出酒窩來,很純稚的模樣,“直覺總是很準的。”

宋珩沒有繼續發問。

早餐吃完又去換藥,解開了左手系着的繃帶,辛宛坐在沙發上,這才看清自己手背上青紫的痕跡。醫院開了化淤的藥膏,宋珩垂眼給他抹開時會有細微的痛感——情緒會在睡眠中得到安撫,但一切仍是真實存在的。

辛宛一根根數着他的睫毛,又去看他幹燥的嘴唇。

“除了烤面包……”宋珩忽然問,“還有想起來其他的嗎?”

辛宛沉默了會兒,說:“只記得我現在是20歲,其他沒有什麽想起來的。”他又彎着眼睛笑,“雖然沒什麽想起來的,但我之前應該就認識你吧,我覺得你很熟悉。”

宋珩塗抹藥膏的動作停頓了下。

“我總覺得你很熟悉,我們之前是很好的朋友嗎?”

宋珩扣緊的手又慢慢松開,似乎低頭笑了下,側身擰上了蓋子:“對。”

氣氛無由來地陷入僵化中,手機鈴聲突兀地在沉默中響起來,辛宛看着他走到窗邊接電話,宋珩習慣接電話時用左手,手指修長,說話聲音不大,但依稀還是能聽清些,等挂斷了電話,辛宛問:“是沈游嗎?”

宋珩把髒了的繃帶扔到垃圾桶裏,簡單收拾了下茶幾:“他問了你的情況。”

“我今天要去他那裏嗎?”辛宛笑了笑,“我有些話想要和他講。”

距離上次去沈游那裏已然過去了很長時間,記不太清了,他不想去做心理咨詢,宋珩也就由着他,只要他不做越過雷池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可以接受,如今他主動提出來,宋珩也只是沉默了會兒,便同意了。

十二月二十八號,西灣的溫度是零下三度。

并不算冷,只是臨海風大些,吹得臉頰生紅,出門前宋珩給他系了圍巾,紅色的——上面還有很淡的洗衣皂味道,辛宛把半張臉都埋在裏面,舒服得不得了。

“這個圍巾是你自己買的嗎?”他關上車門,聲音悶在圍巾裏,“這個顏色好亮。”

宋珩俯身過來給他系安全帶,發尾勾到他臉頰,癢癢的,這個過程很短暫,他坐回原位置:“朋友送的。”

“我就覺得這個圍巾不像你會買的,你如果買的話應該會買很深的顏色吧。”

宋珩似乎興致不高,嘴唇一直抿着,而車裏在放歌。

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劃過,這兒離稻三路很近,辛宛隔着車窗看到了藍白路牌。

黑色車子在咨詢室的樓下停住,辛宛打開了車門,冷風吹得他一激靈,剛要下車,卻沒聽到其餘任何動靜,他有些奇怪地看過去:“你不下去嗎?”

“我有其他的事,等你結束我來接你。”宋珩聲音很輕。

“哦,好,”辛宛猶豫着,“那我結束了給你打電話。”

腳剛踩到柏油路上,身後忽然傳來聲音:“那個文件夾是我故意讓你發現的,辛宛,其實你知道這件事,是嗎?”

辛宛握住門把手的手指緊了緊:“……我知道。”

“你應該生我氣的,”宋珩說,“是我選擇用這麽殘忍的方式讓你知道真相。”

“可是如果你不給我看文件夾,我遲早有一天還是會去找奶奶的,那時候說不定會更生氣,氣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麽把我當傻子,”辛宛松開手,朝他笑起來——盡管還是那樣的笑容,但宋珩覺得他是有些不同了,哪裏不同?說不上來,他說,“我沒辦法一直活在你替我搭建的幻象裏,雖然我很想一直這樣,而且……而且我也很想全都想起來。”

宋珩靠着駕駛座,側目看他:“其實還是不要想起全部比較好。”

辛宛愣了愣,宋珩關掉了車載音樂,好似沒說過那句話,說:“去吧,沈游在上面等你。”

關門聲響起,宋珩剛想拿出上衣口袋裏的煙盒,忽然聽見了有人叫他的名字,說:“宋珩!”

他循聲看過去,街道與風聲裏,辛宛圍着那條紅色的圍巾,瞳仁漆黑清亮,明朗地朝他擺了擺手,口型同他說:“記得接我回家哦。”

作者有話說:【略長,不想看可以在設置裏選擇“不看作話”】

對不起鴿了這麽久,之前因為考試很久沒更,再拿起來的時候對這篇文太不自信,開始碼字總會覺得自己不行,覺得怎麽樣都寫得不好,所以花了很多時間拿來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最近沒有什麽忙的事情了,這篇也差不多到後期了,我收尾的時候很容易急躁,這篇想改掉,也想好收尾方式了,這次會努力收好尾的。大家如果覺得連載太不穩定,等完結來看也沒關系,的确是我在連載的時候出了問題,再次道歉?♀?下次更新會盡快寫粗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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