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辛宛沒有立馬上樓,他站在樓道入口的隐蔽處,目送着車子離開。
快到元旦了,附近的商鋪在放着俗氣的《好運來》,聖誕節時布置的樹沒來得及收起來,彩燈忽明忽暗的,到處都充斥着喜慶歡快的氣氛,辛宛坐在樓梯階上,凍冷的手指捂在紅色圍巾裏,發了好久的呆,這才慢慢朝上走。
敲門聲響起時沈游正在熱牛奶——先前辛宛來的時候也會準備飲料,大部分時候是牛奶。瓷杯放在加熱杯墊上,奶白色正冒出半透明的泡泡。他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下桌面,喊了聲:“哎!來了,別急!”
辛宛聽見裏面乒乓響,門一下拉開了,沈游冷得一哆嗦,推着他的肩膀:“趕緊進來,凍死了,裏面暖和。”
裏面的确熱,辛宛後背捂出了些汗,但還是低頭埋在圍巾裏。
“圍巾不熱啊?放那兒挂着就行了。”沈游指了指門口的衣架子。
“不熱,我戴着吧,”辛宛只是脫了米白的羽絨外套。
坐下時沈游看到了他纏着白色繃帶的左手,訝異地開口:“你手這是怎麽了?”
“不小心夾着了,已經快好了,”辛宛搖了搖頭,說,“沒關系。”
态度禮貌而低落,沈游擡頭看了他一眼,動作頓了頓,又跟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把牛奶推過去,語氣輕松:“你可好久沒來我這裏咨詢了,特地去超市給你買了貴的進口牛奶,喝了說不定能長高。”
辛宛終于笑起來,雙手捂着杯子:“又不是小孩子,沒法兒長個了。”
幾乎這句話一出口,沈游便知道了情況,問:“宋珩沒來送你嗎?”
“他送我到樓下就走了,應該是公司有事情,”辛宛慢慢喝着牛奶,有些燙,又吹了幾口,“等結束了他再來接我。”
咨詢室裏一時只剩呼吸聲和空調吹出的風聲,沈游看着他的發旋,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辛宛和先前不一樣了,先前他也會笑,眼睛也是彎着的,有小小的酒窩,但眼神要更輕盈些,純粹幹淨,那是一種沒有經歷過任何苦難與痛苦的單純,而不是現在這樣。
沈游雙手合攏,朝前微傾身體:“怎麽突然想到要來找我了?”
“就是……”還剩半杯牛奶,辛宛沒有再喝,只是攏在手心裏取暖,聲音很輕:“就是不太開心,所以想找你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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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意和我說說嗎?”
辛宛張了張嘴,想從繁複的事情中捋出條清晰的主線來,但卻又顯得困難,沈游又說:“你應該沒睡午覺,吃完飯直接過來的吧。”
“嗯。”
“那在這兒睡一會兒吧,我上午剛換了張新的床墊,應該很舒服,”沈游說,“我們做個催眠,順便休息會兒,你可以夢裏告訴我所有事情,嗯?”
這或許是對于辛宛而言最輕松的傾訴方式——直覺告訴沈游。他也的确同意了,躺在了那張床上。但過程并不順利,辛宛似乎對催眠有些抗拒,僅僅是進入狀态就耗費了将近半個小時,沈游輕拍着他的手背,不停告訴他:“我不會傷害你,別害怕。”
辛宛在催眠時也沒有摘下圍巾,臉頰因為熱而泛紅,手指緊緊地攥着圍巾尾端,好像那是他所有的支撐點與依存。
說出的話磕磕絆絆的,沈游引導着他說出過程,聽到墓園時,忽的不忍心再問下去,太殘忍了。人的痛感是不具有适應性的,與次數無關,揭開傷口只會流血。辛宛無意識地流眼淚,眼睫不停地顫,他狀态太不穩定,只說到宋珩來接他那裏就醒了過來,喘着粗氣,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再躺會兒吧,”沈游拿了紙巾給他擦了擦眼角,“等休息好了我們再談,不急。”
辛宛“嗯”了聲,側過身體平複着呼吸。
剩下那半杯牛奶涼透了,沈游調高了加熱杯墊的溫度,等着牛奶回溫。
辛宛過了好久才翻身下床,左手的傷口隐隐作痛,疼痛能讓人區分夢境與現實,這給他一種安全感。
“休息好了?”
“嗯,”辛宛笑起來,鼻尖還是紅紅的,很可愛,“休息好了。”
沈游習慣性地拿了支圓珠筆在手裏,沒有直接問:“昨晚很晚才回去休息嗎?”
“也沒有很晚,吃完飯沒一會兒就睡了。”
“那做噩夢了嗎?”
辛宛低着頭看手背的繃帶,輕聲說:“沒有做噩夢,我在宋珩的房間睡的,我一直抱着他,能聽到他的心跳聲,所以睡得很好。”他忽然問:“沈醫生,你之前是和宋珩在一個大學嗎?”
似乎從進門到現在,甚至在催眠裏,辛宛都沒有再稱呼宋珩為“哥”,沈游猜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失憶的事情後不願意叫了。
“怎麽突然問他?一個大學的。”沈游說,”不過他大二下學期就出國留學了。“
辛宛捏着右手的虎口位置,低聲問:“他去的哪兒留學?”
“聽說是英國,好像是個常青藤啥的,我也不清楚這個,但應該很厲害。”
“那你們那時候還有聯系嗎?”
“還有些聯系,不然也不至于現在有事他還會找我幫忙,”沈游朝後靠在椅背上,胳膊随意搭在後面,“是你來找我做咨詢,你怎麽還反客為主呢,還有什麽想問的嗎,我一塊給回答算了。”
辛宛抿了抿嘴唇,擡起眼睛看他:“宋珩他留學的時候,有談過戀愛嗎?”
“你問這個幹什麽?”沈游有些想笑。
辛宛固執地又問了遍:“他有談過嗎?”
“應該沒有吧,他一直冷着個臉,誰也不搭理,哪個小姑娘閑得沒事去追他啊?”
辛宛的指尖有些發白,難過的聲音幾不可聞:“為什麽沒人陪陪他呢……”
沈游沒有聽清:“什麽?”
辛宛沉默了半晌,牛奶開始沸騰冒泡,沈游關了加熱杯墊,剛要把牛奶遞過去,聽見了辛宛啞聲問:“那他……他有和你們提起過我嗎?”
沈游愣了愣,沒有反應過來。
窗簾半掩的縫隙洩進來光,辛宛眼裏的盼望消泯下去,很快又笑起來,偏頭看向一側:“他應該不會和別人提起我吧——只是高中的一段早戀而已,而且我對他那麽壞,害他淋了好大一場雨,他那麽驕傲又自尊的一個人,肯定讨厭死我了。”
沈游倏地反應過來,近乎震驚地看着他,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你、你想起來了?”
辛宛抿了抿嘴唇,低聲:“只是想起來高中的一些時候,還是有很多想不起來。”
沈游明顯很高興,臉頰都泛着紅,可勁地一拍桌子,“這是好消息啊!你給宋珩說了沒有?”
辛宛:“沒有說。”
“怎麽能不給他說啊?他知道肯定高興壞了,我去給他打個電話!”
“沈醫生,”辛宛慌亂起來,祈求地看向他的眼睛,“別和他說,行嗎?”
沈游不能理解:“為什麽?”
“昨天晚上我在他房間的時候,他和我說,在我想起來一切之前,他都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陪着我,”辛宛說,“所以我撒謊了,沒有告訴他真相,如果他知道了,我就沒有繼續留在他身邊的理由了。”
沈游坐回原位置:“……所以你覺得,等你想起來,宋珩就會把你扔掉?”他知道自己多嘴了,但還是問了先前問過宋珩的一個問題:“你就不想和他複合?他或許也還喜歡你。”
“他如果還喜歡我,那也只是喜歡高中時候的我,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做什麽都一根筋,天真得要命,覺得人和世界都是可愛的。”辛宛輕聲說,“但是沈醫生,我現在沒辦法成為十六七歲的我了,我沒辦法再成為他喜歡的那種人了,我去過那種地方……沒辦法繼續那麽天真了。”
他說:“我沒想要太多,我只是想陪在他身邊而已。”
沈游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也清楚地明晰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什麽,辛宛對他不自信,害怕失去,不敢邁出一步,他只是旁觀者,不适宜過度參與其中。沈游坐回椅子上,嘆了口氣,說:“那我盡可能替你保守這個秘密,可以嗎?”
辛宛真心實意的笑起來,說:“謝謝你,沈醫生。”
冬天夜晚來得早,五點多就天黑了,似乎要下雨,風刮個不停,地上的枯葉子一層積攢着一層。宋珩早早在樓下等着他,辛宛拉開車門,鑽進去後打了個哆嗦,抱怨說:“好冷!”
宋珩調高了些車載空調的溫度,問:“這樣呢。”
“不冷了,”辛宛很快說,克制住了瑟瑟發抖的動作,“熱出汗了。”
車窗外有鞭炮聲,依稀透進來,裹着厚衣服的小孩子捂着耳朵蹲在路燈底下,灰色的煙飛進雲裏。辛宛感染到了那種快樂,看向宋珩:“快元旦了公司也很多事情嗎?”
“沒什麽事情了。”
“下午不是去公司嗎?”
“不是,只是去了一些地方而已。”
辛宛“哦”了聲,沒有再問下去,只是目光像是挪移不開,一味看着宋珩的眼睛,如果可以,他很想就那麽睡在那雙眼裏,不醒來也沒關系。這個想象讓辛宛有些想笑,他攥着安全帶,問:“那你元旦也會這麽忙嗎?”
宋珩側目看過來:“你想去哪裏?”
“我?”辛宛愣了下,“你元旦不和家裏人一起過嗎?”
“他們比較忙。”
熱風吹出的水霧總覺得弄濕了他的眼睫,辛宛使勁眨了眨眼,說:“那我們包餃子吧,我想放鞭炮,要是有空的話,我們晚上去看跨年檔的電影。”又覺得不安,緊張地問:“是不是太多了?”
“可以。”
大概是和沈游說出了所有事實的原因,辛宛覺得輕松了很多,他肆無忌憚地在宋珩面前扮演過往的自己,沒有任何的負擔,是完全自由的,辛宛跟着車載音樂哼歌,覺得好開心。
宋珩問:“晚飯想吃什麽?”
辛宛抹掉床上的霧氣,看見了街邊的店鋪,眼睛明亮地說:“可以吃麻辣燙嗎?”
麻辣燙店人很多,大多是附近的高中生,藍白色的高中服蹿湧着,宋珩明顯對這裏不太适應,思索着夾了些蔬菜,肉食也只是放了鴨脯肉和培根,合計也不過十來塊錢。
辛宛倒是要了很多,不要辣,少醋。
“這裏是不是太亂了?”周圍是小孩子的哭鬧聲,還有高中生大聲的笑鬧,辛宛的快樂剛平息了些,便有些惴惴不安,“忘記你應該很少來這種地方了。”
“之前來過幾次,”宋珩解開了襯衣的上兩顆扣子,落下時碰到了辛宛的手腕。
辛宛拿了旁邊小盒子裏的筷勺:“總裁也會吃十幾塊錢的飯嗎?”
旁邊有人看過來,好在沒有人把這句話當真,宋珩對這句話有些無措,耳根少見地發紅,又有些想笑,低聲說:“什麽總裁啊……”
麻辣燙很快上來了,辛宛剛要吃,下巴忽然傳來觸感,宋珩碰了碰他的圍巾,說:“不摘下來?”
“我忘記了,”辛宛忙不疊地摘下來,單手不方便,宋珩幫他解開,手指碰到他的脖頸,滾燙躍動的脈搏無處藏匿,簡直要叫嚣出聲,辛宛慌亂地低下頭,把自己碗裏的甜不辣夾給他,又夾了牛肉丸,好像太殷勤了,他又收回手:“這些好吃。”
宋珩沒有拒絕這些,他有他的教養與習慣,即便是在煙火味湧動的麻辣燙店吃得也很安靜,辛宛也低着頭吃,微微分開些腿,右腳于是和他的左腳接觸到一起,離得那麽近。
他一定之前也做過這樣的動作,隐秘地靠近,不動聲色地心跳。
辛宛很确定。
他左手不好動彈,但扶着碗還是可以的,辛宛咬着紫薯球,問:“那你之前來吃麻辣燙的時候,是不是比現在要便宜點?”
“高中時候,不太記得了。”
辛宛遲鈍地眨了眨眼,“哦”了聲,低下頭吃,沒有再說話。
盡管吃得很努力,但還是沒能吃完,二十多塊錢的麻辣燙,盛得滿滿當當的,吃了半天也不見下去,而且熏了一身的味道,冷風吹了滿身也不見小。辛宛上車仍能聞到身上的味,連坐在位置上都坐立不安。
“你覺得好吃嗎?”辛宛問。
宋珩說:“還行。”
“以後不來吃了,”辛宛說,“把車裏都熏臭了。”
宋珩笑起來,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輕敲着。
冬日裏的快樂似乎也不會高溫,溫熱地生長開來。到了漱月裏,辛宛剛下車,滿懷的風吹過來,快樂也降溫了些,他倏地想起來什麽,摸了摸脖子。
宋珩剛熄了車火,走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看過去時辛宛仍處于茫然的狀态裏,他說:“怎麽了?”
“我忘帶圍巾了,”辛宛擡起頭看他,眼眶居然發紅,滿足消失得無影無蹤,“你今天早上給我的那條。”
“明天再去拿吧。”
“明天就被別人拿走了,”他的着急溢于言表,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轉身要走,“我回去拿,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回來。”
手腕握住了,宋珩皺着眉,說:“辛宛,那只是個圍巾而已。”
辛宛仍在發抖,眼裏亮晶晶的水,怔怔地說:“可是我想拿回來。”
宋珩看了他許久,伸手揩了揩他的眼角,牽着他的手腕上了車:“我帶你回去找。”
回去的路上沒有放音樂,他的大腦是接觸不良的留聲機,瑣碎地閃着些片斷,辛宛盯着外面聖誕樹頂的紅帽子,想,是冬天嗎?是的,好像是高二的時候,當時還在下雪,他把圍巾給宋珩纏了很醜的結,認真地說:“這個是祈福圍巾,不能扔。”
“是開過光嗎?”
“不,是有我的祝福加成。”
“……”
“戴上就可以帥一輩子,學習成績永遠第一名,想要什麽有什麽,但是加成buff有前提,”辛宛面不改色地瞎扯,“得一輩子養着我,不然就失效了,知道了嗎?”
“知道了。”
宋珩這麽說,并且親了親他落了雪的鼻尖。
那個圍巾不一樣。
是無法替代的。
趕回麻辣燙店是十分鐘後的事情了,原先的位置已經有新人來坐,椅子上空蕩蕩的,一顆心好像被揉捏住了,壓得人無法呼吸,辛宛不知所措地站在喧嚣裏沒有動彈,宋珩按了按他的肩膀:“站在這兒。”
宋珩走去了前臺那兒,低聲說了幾句。
女人的聲音響起:“啊,是有條紅色的圍巾,服務員給收起來了,我去給拿!”
辛宛看着他拿着那條紅色圍巾走過來,俯下身體給他系上,恍惚間帶回了那個冬夜裏,天空好像在下雪,下一秒會有吻嗎?宋珩看着他的眼睛,輕聲說:“找到了。”
“可以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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