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跟我說分手

至今我仍還記得那天晚上回家後,屋子裏的景象。

自門口到樓梯蜿蜒而上,地板上零零散散鋪灑着玫瑰花瓣,房間內是前所未有的整潔幹淨,再往裏走,甚至能隐隐聞到淡淡的熏香。

燈光是暖橙的,木質的樓梯扶手觸感溫潤,順着花瓣走上去,能被引到已然精心布置過的浴室,裏面盛滿了淡粉色的泡沫,水也是淡淡的玫瑰味。

料想中,我應當會和向梧在浴室裏相擁,而後擁有一個無與倫比的美妙夜晚。

而實際上,我花了三十分鐘,來毀掉我精心布置的一切。

我鮮少會想着這麽浪漫一次,我将我浪漫的第一次給了向梧,這無疑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因為首映禮結束後,向梧跟我說了分手。

此前我一直覺得,這句分手無論如何都應該是我來提,剛開始我想着等他劇本寫完之後,後來硬生生拖到正式開機前,直到片子拍完……

我意識到我跟向梧已經在一起的時間已經超過三年,到那時或許已經臨近四年。

他會回頭來找我的,到時候我會先假意原諒他,而後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就如同他今晚對我那般,直接将他甩掉。

我等待着他找我複合,因為此前我們也鬧分手過好多次,哪一次都比這次嚴重,哪一次都是他回頭來找我。

他向來是執著的,認定的東西往往牢牢抓住不懂得放手,否則他也不會單戀我十年,每天固定到我的頁面打卡了。

對沒錯,這人一直偷偷窺探我主頁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他無疑是個土包子,對這個軟件可以查看訪客記錄的功能一無所知。

我一行行翻下去,試圖在浩如煙海的昵稱與頭像中找到最熟悉的那一個。

大概是他的頭像真的過于顯眼,我很快便在那堆訪客記錄中找到了他,他的網名也無趣得緊,叫“憂郁的梧桐”,頭像是一棵大樹的遠景照,要不是我認識他本人,準會以為賬號背後是某個想要努力跟上年輕人潮流的中年大叔。

登上小號訪問了他的主頁,我可不會傻到用大號訪問他,特別是在分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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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地,他的頁面居然出現了一條新的動态,發布的時間就在剛剛,內容很簡單,是一張小貓的照片,配文只有很簡單的一句——這是小青,它餓了。

這無疑他是給那只髒兮兮的流浪貓剛起的名字,居然還叫它小青,我毫不懷疑這家夥那家夥對我懷恨在心,畢竟我虞冬青的大名最後也頂着一個“青”字。

他果然不像其他任何人,首映禮結束,沒有對成片的感想,沒有對合作夥伴的感謝,只有對我這個導演的無聲控訴。

他給他的貓起了我的名字,而我先前還強烈反對他養貓。

是我惹到他了嗎?我開始細細反思,卻怎麽也想不出個結果來。

我只知道,他是不可能忘了我的,畢竟他的寵物都是照着我的名字起的,說明他還對我念念不忘。

三天後,我仍是沒有收到他的任何信息,說完分手後,他好像就直接人間蒸發了,片子首映禮結束後,我大概新收到了百來條自各大合夥人演員以及其他工作人員的道賀信,卻唯獨沒有他的。

他甚至沒有回來拿走他的那些生活用品。

我沒有打算去找他,導演的後續工作很多,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很忙,反正我無論如何都是會見到他的,他是編劇,于情于理,那些邀請我的人也都會邀請他,屆時他無論怎麽躲都沒用。

他沒來。

我大概猜錯了,他向來不喜歡這些複雜的社交場合,先前他也提到過,等所有工作完畢後,他打算出門旅游一段時間,換掉電話卡,關掉網絡,摒棄一切生活的繁雜,去向遠方。

我以為他指的是在眼下這些事完成之後,我以為是我跟他一起。

可能真的是哪裏惹到他了吧。

出于對于後續工作的關心,最終我還是耐不住打了他的電話,果不其然,回複我的只有他的留言,他告訴在此時間段聯系他的所有人,他出門旅游去了,不必挂懷。

料想着他今天大概已經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小鎮,吃着那裏的土特産,用他那臺老舊的佳能相機四處比劃着,記錄一些不知所謂的生活片段,還不用時刻觀察我的臉色。

既如此,便等十天吧,我想。

十天,足夠一個人厭惡一場旅行,十,一個完美的整數,化作時間,恰好卡在我尚且能夠等待的長度。

我再思考了一下,決定等他回來,我們和好後,暫且不那麽急着再次分手。

回到家,坐在桌前,只餘我一人的家冰冷得可怕,而我願将它稱為生活中來之不易的閑暇。

我累了,不想再将多餘的腦力分給向梧。

室內,昏暗的燈光,落日的餘晖并未能以一個完美的角度打到桌上來,如果想要拍攝此刻的畫面,大概需要在窗外打光,落日的自然光向來難以捕捉,美好的畫面也只能通過人工來僞造。

我不自覺地思考着分鏡和畫面,許久才回過神來,大概是職業病又犯了,此刻我不禁悵然,就算有好的鏡頭構思,沒有故事的支撐總是不行的。

下一部片子,該用什麽劇本呢?

向梧不在了,我不知道該用誰的本子。

我再次不禁思量起他來。

如果要将他設想成電影主角,那麽他出場的時候,就應當孤零零地站在畫面中央,就像巴頓将軍在演講的時刻的鏡頭表達那般,不過場景設在教室,他會講一個不怎麽好笑的笑話,用嚴肅的表情。

“我叫向梧,因為我出生的時候頭朝着我家門前的那顆梧桐樹,所以我爹給我起名叫向梧。”

然後會有人噗嗤一笑,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同桌,他會用倒肘搗一下我的手臂,問我:“是不是你出生的時候頭朝冬青樹,所以你爹給你起名叫虞冬青啊?”

同桌音量不小,足以讓全班人聽到,無視了臺上的向梧,他們紛紛朝我投來目光,不少人還直接笑出了聲。

他們對我笑的原因很簡單,他們都認識我,而恰好我有一個活寶同桌。

沒人認識向梧。

向梧一個人站在講臺上,頓了片刻,大概是意識到沒人再願意聽他的冷笑話,便邁步走下臺階,回到了最後一排——他的常駐位置。

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與向梧見面,我還記得當他走下講臺時,他看我的神色,他的眸子很黑,目光有一種執拗的認真,當時我以為那是他對我懷恨在心,後來才知道那是屬于他的特別關注。

後來向梧不止一次提醒我,那其實并不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早在軍訓的時候,我們便是同學了,他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站在隊列的最後一排,擡眸看向天邊,好像不将任何人放進眼裏。

當時正是小雨的天氣,我個子最高,是最先淋到雨的人,他練體轉時轉錯了方向,恰好與我面對面,雨滴在我的帽檐,發出輕微砰砰的聲響,仿佛在海拔更高的地方,雨都變得更大了些。

他說他望了我許久,而我卻未曾注意到他。

他說我像一棵松柏,在雨中也那麽挺拔,而他是那個想為松柏撐傘的人。

那是他的一見鐘情,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我就是虞冬青。

第一次聽他說起這件事時,我驚訝于那時居然也有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先一步仰慕起我的人,畢竟我這個人還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號——大導演虞州的長子。

有一個在國際影壇都排得上名號的爹,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謝邀,一般。

因為我爹的原因,在學生時代,我或多或少也算得是個風雲人物。

相信我,這絕對沒有自誇的意思,特別是當你最終選擇要跟你的爹走上相同的道路時,你倆就免不了要被拿出來反複作比較,高中時倒還好,在我家裏人的要求下,我是虞州兒子這種事并沒有大範圍傳播,只有一些素日裏同我相處得還算不錯的同學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那時,為了證明自己,我曾組織社團內的成員拍攝過幾部微電影,雖然在當時不少人認為我做的都是無用功,但當我的名字被镌刻在某大獎項的獲獎名單中,那些質疑之人偃旗息鼓的模樣,在我看來也是極為逗趣的。

到了大學,我本打算仍舊延續自己高中時的行事作風,但十分遺憾的是,在這種每個學子都是可能是将來影視行業的從業人員的環境下,我這樣的背景,難免會引人側目,軍訓時間剛到一半,我便帶着我爹威名遠播了。

“虞州的兒子”,這是我甩不掉的代名詞,我明明那麽費力地想掙脫這一切,但往往事與願違。

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個将這一消息公之于衆的人,反正,上課的時候,當老師都當着我的面開起我跟我老爹“争雄”的玩笑時,我心中的不悅是勝于優越感的。

哦不,還是說回來吧,反正我對向梧的第一印象是——鄉下人。

單眼皮黑眼睛,在這個被稱作“影視行業培養皿”的學校,樣貌只能算得平平無奇,濃重的南方口音,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再加上那個不怎麽好笑的冷笑話……

他究竟身負什麽樣的才華,才得以進入這所學校的呢?

不過,在這座城市、這所學校,也向來不缺有才華的人,我的好奇大概只持續了短短一秒便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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