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荒蕪

“她的第二次婚姻是閃婚,那時她容姿猶在,男方又是從外地搬來,許多有關她的流言蜚語尚且還未傳入這人的耳中,唯恐遲則生變,她便匆匆忙忙地敲定婚期,再度将自己嫁進了別人的家裏。

婚禮之前,她只知道這個男人炒股,婚禮之後,她才發現原來這人沒有工作,只是在靠炒股這種極不穩定的手段持生活。

原來有所隐瞞、唯恐遲則生變的不止她一個。

吃完喜酒的第二個夜晚,她便因為意見不和跟這個男人争吵起來,男人向她揮舞了拳頭,用暴力狠狠将她制服。

結完婚的第一個星期,她便來到朋友家,告訴朋友,她又想離婚了。”

·

老媽的前夫們沒有一個靠譜,關鍵時候,還得指望老媽的朋友給予幫助。

阿姨的名字裏帶個“鳳”字,我媽叫她“‘小鳳”,而我則叫她“鳳阿姨”。

鳳阿姨跟我媽很不一樣,她沒有結過那麽多次婚,她從一開始就和她如今的丈夫在一起,幾十年如一日,從來沒有變過。

那個男人的家庭條件還不錯,鳳阿姨和她的兒子吃穿不愁,如今她開了一家美容院,日子也是過得有滋有味,外人都認為她的生活十分幸福,就連我也是這麽覺得。

可偶爾,當鳳阿姨來拜訪我家的時候,我也能聽見許多有關她男人的“壞話”,譬如多年前,那男人在他們新婚之夜不久後便習慣性地去外面約了小姐,而到了鳳阿姨懷孕的時候,他又和工作單位內部的女人發生了婚外情。

鳳阿姨內心的怨怼似乎頗多,但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做出和我母親相同的選擇。

鳳阿姨曾對我說:“小梧,你要相信,你媽媽是一個很勇敢的女人,她做了我們都不敢去做的事,并且過得很好,很自由,也很幸福。”

曾經有那麽多人說服我,試圖讓我覺得自己是不幸的、是可憐的,但我選擇相信鳳阿姨的話,并認為自己和母親都努力地活着,不可謂“不幸福”。

可現在,我卻忽然覺得,鳳阿姨的話一定是騙人的,當疾病來臨的時候,看着病床上的母親,我忽然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一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醫藥費需要支付,我沒有錢,我需要去工廠打日結的小時工來維持我和母親的生活,這個時候我多麽希望有誰來幫我照看照看我的母親,我怕她不按時吃飯、甚至為了省錢又将自己餓着。

外公年齡太大,不宜在醫院與家中來回奔波,而舅舅太忙,除開在住院前幾天來看過我母親一眼外,便再也沒有來過。

如果我媽媽沒有離婚,那麽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幫忙、多給我們借點錢,好讓我們母子二人的生活得沒有那麽難過?

鳳阿姨是在我回到家鄉後的第三天來到醫院的,握住母親纖細的手臂,她流下淚來,她承諾得空便會幫忙照看我的母親,雖然這或許會引起她丈夫的不滿,但她願意頂住壓力,向我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鳳阿姨是善良的,我很感謝她,如果可以,我也想客套着,說一些“不用麻煩”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但……那時的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拒絕的資格,而只能不停地鞠躬,一遍遍地說着“謝謝”。

後來,醫生開始跟我商量治療方案,他說的那些專業名詞,我一個也聽不懂,我只知道我母親的胃可能要被切掉一半,并且這個手術不一定能夠真正成功。

癌細胞可能會擴散、轉移,并且這手術需要錢,很多的錢,後續的化療也需要錢,鎮痛需要錢,營養液也需要錢。

就算有鳳阿姨的幫助,就算我沒日沒夜地在工廠內拼命工作,那些錢我還是怎麽也湊不出。

虞冬青打來電話的時候,我的手正因為被機器夾到而一直不停地流血,監管人看着我,像是在用目光逼迫我繼續回到工位上工作。

我的腦子很亂,內心也很急躁,流着血的手指攥着那顯現出虞冬青號碼的手機,我恍惚地笑出聲來。

原來我早已記住了他的號碼,就算沒有備注也能夠輕而易舉地認出,但是……他的名字對于此時的我來講,卻像是一場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我接通了那個電話,虞冬青的聲音如同清泉一般淌入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分不清,這究竟是在我絕望時老天賜予我的一場夢,還是可以觸碰的真實了。

哦不對,關于他的事,或許從一開始就都是虛幻的吧。

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去上學,還說論壇的事情他已經處理好了,叫我不用擔心。

老實說,我沒有那個腦子去思考他究竟說了什麽,因為監管人已經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剝。

“回來上學吧。”他這樣說。

真好啊,真的……

就像是喝完中藥後的第一顆糖,我含在口中,生怕它化得太快了。

但時至今日的我已經明白,我和虞冬青生來便隔了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階級鴻溝,在這種時候還抱有可笑的妄想,是愚不可及的。

為了不讓自己沉溺在美好的夢境裏,我跟他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要他別再同我聯系,因為我應該回到那獨屬于我自己的生活。

這次,我主動挂斷了虞冬青的電話,就像是自己一腳,從雲端踏入進泥淖中。

啊,忘記了呢,回到工位上的時候我想,剛剛為什麽沒有開口找虞冬青借錢呢?

大概潛意識裏,我還是不願将我和他最後美好的回憶都銷毀殆盡了吧。

其實,我已經絕望過了。

我曾想要賣掉我和母親一直以來居住的房子來給她治病。

但這一提議卻遭到了母親情緒激動的拒絕,她甚至說,她寧可放棄治療,也不會支持我去做那種明知會失敗卻還是加大投入的舉動。

看着她骨瘦如柴、面容憔悴的模樣,我一點也不想跟她争吵,我多麽想讓她明白,哪怕用那套房去換她存活哪怕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我也是願意的。

有她在的地方我就有家,她走了,那個地方對我而言也不過只是一個無法搬走的負擔罷了。

從家中的櫃子裏找到了房産證,我凝視着這個破舊的紅色本子,忽然可悲地發現我甚至不知道賣房的流程,我本想瞞着我媽自己将這件事情辦妥,最終卻發現賣房現場需要産權人的親筆簽字。

後來我媽得知我動了那樣的念頭,氣得在病床上又哭又笑,說什麽還好我兒是個傻小子這之類的話。

“天天在這裏躺着,身上都要發黴了,聽媽的話,我們回家去,好嗎?”

從小到大,我都還算比較聽媽媽的話,可此時此刻,我再也不想當一個好孩子、一個乖寶寶了,我無法忍受她放棄求生的決定,那感覺就好像……她想要抛下我,獨自一人去往那個寒冷的世界一樣。

做手術吧,求您了,哪怕成功的概率并不大,也總比眼睜睜看着她離我而去的好。

老媽她……是一個那麽有活力的人,就算生活總是向她開一些殘忍的玩笑,她也依舊熱愛美景、熱愛美食、熱愛着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她說出放棄的話,其實是因為她不想要拖累我,我知道的。

我想,內心深處,她也一定還想要活。

我能看見她的眼中的燭火,那是象征着求生意志的火焰,我不能自私自利地任憑這火焰熄滅下去,我不能。

手術的費用需要籌備,我想,我會去借錢、去貸款,哪怕我會因此債臺高築,會成為像我父親那樣可悲的人,我也覺得我是崇高的。

小時候哪怕僅僅是欠了別人幾毛錢,我都會想方設法地盡快還上,因為我的父親就是個負債累累的賭鬼,我不願意讓別人說出“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之類的話,所以我那樣努力地,想要擺脫他的基因,可如今看來,我和他竟是殊途同歸了。

輔導員打電話前來問候的時候,我心中一動,天知道我多麽想将索要的話語說出口,但聽着對方關切的話語,終究我還是沒能令自己丢份兒到那個地步,我不能讓前來表達關切的老師感到尴尬,于是我只是告訴他,母親得了病,我需要掙錢攢醫藥費、需要花時間去照顧,所以我是暫且是不會回到學校繼續上學的。

“向梧,你母親……到底得的什麽病?”但終究,對方還是問出口。

“……胃癌。”從沒有想過,我竟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将這兩個字說出口,就好像想将肩上的重擔迫不及待地卸下一些似的。

“……你們家的情況我是了解的,如果實在困難,我會向校內申請一次關于你這件事的募捐……離校前你被打的事我也聽說了,鐘言現在也已經得到了相應的處分,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想代他對你說一句抱歉,大學這個詞彙本來對學生來說應該是美好的,但是我們卻讓你在離開前感受到了失望與冷漠,向梧同學,真的,很抱歉。”

“老師……”心中湧起的,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但那一刻我想說的卻并非是“沒關系”,而是:“謝謝你。”

老實說,被打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這些天我感受到的勞累與困苦,無一不比那輕松得多,曾經那些天大的事落到如今的我面前,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真真正正地長大了,但我的內心卻無半分喜悅,而只是一片荒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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