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離去
“前兩段婚姻的失敗令她學會了謹慎,當她決定與第三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過了二十五歲,過了傳說中“女性生育的黃金年齡”。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來考量眼前這個男人是否值得信任,最終在确認了這個男人有一個正式的工作、并且沒有一個麻煩的母親後選擇了信任,并再度踏入了婚姻。
男人略微有些大男子主義、家庭條件遠也不如她之前的兩任丈夫,但她知道人無完人的道理,她甚至十分慶幸,自己也終于能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家庭。
終于,在她步入第三段婚姻後的第二年,她再次有了一個孩子,一個能抱在懷裏,好好疼愛的孩子。
生活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挺起胸膛,懷着期盼的心情,認為專屬于自己的幸福小車終于往希望的大道上一刻不停地駛去。”
·
在我老媽病後,我并非沒想過去找我爸要錢。
拖欠撫養費這麽多年,我想,就算他們離婚了,對于母親的病,他也應當負起一部分責任的。
說來慚愧,其實剛開始我并沒有将希望寄托于學校的募捐,因為我“現在”就要錢,而我不知道它能夠“募集”到什麽時候。
手術,自是越快做越好,于是我拉下臉來找到了我的父親,我聽說最近他做了些小生意,手頭上應該不會那麽緊。
這過程過于難看,我不願意過多描述當時的細節,那感覺就像是受刑,再度見識了那個男人的牌場,又聽了長篇大論的說教,最終,或許是看在我還是他兒子的情面上,他給了我一萬塊錢,這筆錢剛夠住院,甚至不到手術費用的零頭。
所以,剩餘的錢,還能去哪兒借呢?窮途末路的我擡起臉來,正對着醫院廁所內冰冷的門板,那上面有保潔人員擦過的筆跡,上面寫着——“五十萬,賣腎,聯系方式xxxxx。”
那一刻,我的身體內部忽然産生了一種想要撥打那個聯系方式沖動,當然,我知道那是騙人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問那些家夥:“騙我們這些窮途末路的可憐人,你們究竟有沒有良心?”
“不賣就不賣,罵什麽人啊?神經病。”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拿着手機的我這才恍然意識到,那通電話我已經打了出去。
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我已經精神恍惚到了那個地步。
手機再度響起,是輔導員的電話,我按下接聽鍵,聽見了募捐結束的消息。
我有錢了?
我有錢了。
沒有喜極而泣,只是第一時間對那些善意的同學道出了自己的謝意,不知為什麽,那一刻我竟恍惚地想——這就是電影的劇本把,主角在第一次小高潮後迎來了轉機,之後事情一定會越變越好的。
“哦,對了,你可得好好謝謝虞冬青,他也給你捐了一筆錢,數目不小呢,他不是走的這個渠道,而是直接打進了你的卡裏,你們關系不錯吧?真是看不出來,那孩子意外地很熱心呢。”
輔導員的這番話語,近乎令我難以呼吸,不知懷着怎麽樣的心情,我恍恍惚惚地來到自動取款機前,插入了我那原先餘額僅有幾毛錢的小卡片。
巨額的數字令我頭暈目眩,一時間我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筆錢不光可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甚至加上術後的一系列費用都綽綽有餘。
緊繃的神經驟然間松了下去,我低下頭,淚水不可抑制地從眼眶中滑落,一滴一滴。
虞冬青……虞冬青……虞冬青……第無數次,我在心中默念着這個名字,我唯一明白的是,繼成為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之後,他又變成了我絕無僅有的救世主,我哭泣着,他不在我的面前,我卻好像正用這樣的方式向他傾訴心中的委屈。
哪怕他從未向我許諾過任何關于愛情的誓言,喜歡他這件事,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給了我向命運博弈的籌碼,再一次,我燃起了令一切都恢複原狀的期望。
一次也好,命運,讓我做一回主角吧,站在母親的手術室前,我雙手合十,近乎祈求地,這樣想道。
或許,一切都還有希望呢?或許,我真的是特殊的那一個呢?
手術結束,媽媽從手術室內被推出。
她正睜着眼睛,向我微笑。
那一刻,莫大的欣喜驅散了我的陰霾,我以為我終于第一次戰勝了命運。
然而醫生卻在背後,叫了我的名字。
他帶我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告訴我,雖然手術成功,但我母親的情況依舊不容樂觀。
胃癌晚期,癌細胞已經開始向整個身體擴散,這個病會逐漸拖垮她的靈魂、肉體。
每天,她将因為病痛迎接近乎無法忍受的劇痛,我可以選擇用藥物延緩她的痛苦,又或者嘗試化療,雖然那也只是同心理安慰沒有區別的回天乏術。
醫生用最委婉的話語告訴我,我的母親沒救了,要我帶着她回家,帶她做點兒能夠令她開心的事,來迎接這最後的日子。
我承認,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因為憤怒,我差點讓事情發展成醫鬧的地步,因為我不停地質問醫生:“為什麽這家破醫院治不了,不早說?為什麽非要将我母親的胃切掉一半、令她經受過這麽大的痛苦與委屈後,才告訴我們,自己愛莫能助?”
醫生看着我的眼神中滿是歉意,他跟我說:“很多情況,也是手術過程中才能知道的。”
回到病房,我發現媽媽的臉色雖然蒼白着,但她看向我的神色中,卻是滿含笑意的。
哦對,或許她也跟最初的我一樣,以為自己從手術臺上下來後安然無恙就是成功、病情就會好轉、日子就會恢複成往常的模樣,不再有事。
雖然我已經确定了自己永遠不會變成電影的主角,但看着滿眼希冀的母親,我想,如果我能讓她成為傳說中的電影女主,哪怕僅僅是她自己認為的,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叫她好好養病,我告訴她,感覺到疼痛是正常的,如果實在忍不了了,就一定要跟我說。
我的母親躺在床鋪上,身體如紙一樣薄,在往日的我看來她無所不能、無堅不摧,而此刻她卻如同一個剛到十八歲的小女孩一般,略帶幾分天真地望向我,問我:“那我們什麽時候能夠出院呢?”
我說,快了快了,等你病好了,不疼了,我們就會出院了。
在打了鎮痛的藥物後,母親終于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而我則開始聯系預備轉院的醫院,市裏的也好,省會的也好,哪怕位于首都的醫院,我也要拼盡全力聯系上,為她最後一試。
然而我得到的答案卻都是——放棄吧,晚期的病人不宜長時間的勞累奔波,不如早點回家,這之類無情的話語。
我拿到錢了,我努力過了,但最終,我卻哪兒都沒去,我仍舊只能讓母親睡在原先的病房裏,看着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看着她每過不到兩小時便痛苦地哀嚎出聲,手心都被指甲抓破。
而我能做的,只有請求護士為她注射一劑又一劑的止痛藥物。
我是那樣想讓母親恢複往日的笑容,想讓她明白她也會有逆天改命的勵志時刻,但到最後,我拙劣的謊言還是被她戳穿了,她的笑容就像一張即将碎裂的白紙,“小梧,媽媽想家了……我們回家吧。”
我想,作為兒子,我是失敗的。
明明她已經經受了那樣大的痛苦,但沒用的我卻提不起自己的精神,展露不出一絲一毫的笑容,甚至還得被那樣的她鼓舞。
“你看吧,還好聽了我的話,要是把房子賣了,出院以後咱們住哪兒啊?”打完鎮痛藥後的母親會短暫地開起玩笑,這時的她表現得就跟平日裏一樣,會問我學校的事、工廠的事、所有我不在她身邊時,曾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事。
“老實說,小梧,你不在的日子,我真的覺得很孤單呢。”
“那你現在不孤單了。”
“是的是的,不過……你現在不去打工真的沒問題嗎?媽媽很擔心手術費的來源呢。”
“都說過啦,是同學們捐贈的。”是虞冬青……捐贈的。
“……小梧,為了媽媽的病,你是不是借了很多錢啊?我跟你說啊,人活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還是誠信,捐的錢就算了,可但凡是你找別人借的錢,可一定是要還的哦……”
以前總覺得她唠叨,認為這樣的她很煩,可現在我卻貪戀起了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因為随着鎮痛劑劑量的加大,她清醒的時間變得越來越不多。
她不能再吃正常的飯食了,一吃就會就會導致疼痛,然後嘔吐,最初她吐出來的東西還是尋常的,可到了後來,就開始變成了綠色的胃酸、胃液,她自己看着都覺得痛苦。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多長時間?老實說,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其間輔導員來過電話,再度問了我回去上學的事,我說,不會再去了。
再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同學捐給我的錢也逐漸沒剩多少了,我又開始向不同的人借錢,因為我知道我不能花光所有——我不想讓母親在離去之時,連将她埋葬的錢都沒有。
每天的鎮痛劑,是一筆小數目,剛開始是杜冷丁,後來是嗎啡,這些藥物的副作用很多,她會因此出現幻覺,有時候我能聽見她叫我的小名;有時候又像是她自己回到了小的時候。
毫不誇張地說,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口齒不清的神經病,是那種外人見了都會嫌棄的程度。
可我卻并不覺得那樣的她是可悲的,因為我見過她因為疼痛而祈求神明上蒼,甚至一心求死的模樣。
痛的時候,她總說她不想活了,但在那那為數不多清醒的時候,她又撫摸着我的臉,跟我說:“媽媽還想再多看你幾眼。”
其實我覺得,那時候的我也很幸福。
在我看來,只要多一天,她在我身邊,我是都會這樣覺得的。
在旁人看來,大概這樣的生活就是地獄吧。
但如果可以,我卻願意将這地獄的時刻延展到無限的長度。
只可惜,我不是英雄,不是主角,我的母親也不是。
一年後的春天,在微笑與苦痛中,她最後撫着我的臉頰,阖上了雙目。
雖然極不願意承認,但她還是離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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