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離巢

“養育孩子對男人來說是一種負擔,在經營店鋪失敗後,為了掙到更多的錢以挽回自己的尊嚴,男人沾上了賭博,并在不久後染上了賭瘾。

她是在讨債人拿着紅油漆潑到她家門上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的。

離婚的念頭動得很快,但這次不同于以往,哪怕對于男人她的內心并無任何留戀,但畢竟她和這個男人有了一個孩子。

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被父親的所造成的環境影響,她給了男人期限,一年的時間,她會獨自撫養小孩,而男人只需要将債務還清,并且戒掉賭瘾。

她想,自己或許無法成為一個好妻子,但她會盡力,成為一個好母親。

一年的時間,她的孩子健康成長,這一年雖過得格外艱難,但好歹這讓她确信了自己擁有了能夠脫離男人獨自帶着孩子生存的能力。

一年後,當她回到家裏,看着家門口尚未被洗掉的紅漆、滿地的髒污,以及凝滿油漬的牆壁,她想,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男人誤以為她是想重回自己的懷抱,欲蓋彌彰地撿着地上的垃圾,滿面的讨好與算計。

終于,在他們重逢後的第一頓午餐,男人問她:‘你現在身上有多少錢。’

而她告訴他,自己是打算來離婚的。

男人勾起了唇角,臉上是諷刺的笑意:‘你已經離過兩次婚了,現在還帶着個拖油瓶,你以為除了我,還有哪個男人會願意跟你在一起?’

曾經這個家,帶給過她溫馨的回憶。

望着眼前這個熟悉的男人,她想,如果可以,自己還會一直追尋下去。

追尋生存,追尋愛情,追尋一切可以稱之為美好的東西。

她相信世界是均衡的,她覺得這這些東西總有一天自己也是能夠擁有的。

所以她打開門,帶着孩子,離開了這個家,朝她所認定的遠方堅定不移地走去。

她将永遠燦爛、永遠飽滿、永遠無畏、永遠不妥協地生活下去。”

·

我一手操持了母親的葬禮。

在親友的節哀聲中,從頭到尾,我都沒流下眼淚,哪怕一滴。

長時間浸泡在悲傷裏,事到如今,就連苦痛的滋味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罪無可恕的是,內心深處的我竟松了一口氣。

而接下來我該做的,就是将這段時間來欠下的債務一步步還清。

每當意識到自己身負巨債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虞冬青。

跟同學們零碎的捐贈不同,他給我的是一筆巨大的整體。

其他同學的錢我不知道該如何還起,但他的……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自己就那樣心安理得地享用下去。

他是不是也在我的債主列表之內呢?如果在的話,那麽或許我得為他擰一輩子的螺絲吧。

母親的葬禮結束後,我回到家,陡然發現這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在沒了母親後,竟變得那樣陌生。

回憶随時随地會入侵到你的思緒裏,有時候仿佛能看見她的身影,聽見她在我耳邊說話的聲音。

我夢見她,連續不斷地夢見她,醒來後淚流了滿面,鹹濕的液體浸透了枕巾。

我總覺得,她回來看我了,她叫我不要過于傷心,因為日子總得一天天過下去,沒有了她,我也依然應當向着生命的盡頭前行下去。。

那時候的我享受着仿佛她還在的餘韻,有時則閉上眼睛,甘願溺死在這不孤單的夢境裏。

但大約兩周後,她便忽然自我的夢境中消失了。

她的身影從這昏暗的房間中離開了,我不再能聽見她的聲音,能看見的只有孤身一人的我自己而已。

在某個早晨,我睜開眼,發現陽光正透過透明的玻璃灑落在天花板上,麻雀于窗臺上蹦蹦跳跳的影子,映在了我的視線裏。

今天天氣真好,這座無名小鎮的空氣也向來清新。

緩緩地,我坐起身,知道自己終究應該向前看了。

為了不讓自己沉湎于回憶的悲傷裏,我離開了我的這個家,住進了電子廠的員工宿舍裏。

雖然每個月能夠靠着打螺絲掙來的四千塊錢勉強度日,但我知道這種将人類物化成工具的工作是沒有前途的,我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我開始嘗試在網上接一些寫稿的活兒,代寫也好,搶手也罷,只要有機會,我都是願意去嘗試的。

因為不用治病,我的手頭逐漸寬裕起來,但我知道這些錢僅僅只是在我的手上走一個過場而已。

将債主的名字一個個羅列而出,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不想一輩子都活在對他人有所虧欠的遺憾裏。

虞冬青的名字被我排在了最後一列,因為欠他的太多,一時半會兒還不完,于是我決定将他作為我賺錢的最終目标,這樣我就會有無限的動力。

我一個人日複一日地過着無聊的生活,我忙碌又拼命但卻無意義地活着,每次,在我覺得撐不住的時候,我都會播放虞冬青參與制作的電影以慰藉我尚未真正達到“完整”的生命。

人會随着生活環境的改變而發生變化,但這個人靈魂的底色則是永遠不變的,如果說這個人參與了電影的制作,有了自己的表達,那麽他的心靈便會毫無保留地呈現在鏡頭畫面中、視聽語言裏。

離開虞冬青的這些年,我只能通過他參與制作的這些電影,來了解他的內心。

真的……蠻無奈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的影片比他本人,更好懂一些。

我想,如果說母親是我對于昔日時光的眷戀,那麽虞冬青便是我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吧。

因為夜以繼日地工作,終于,又過了一年的時間,我挨家挨戶地還完了錢。

許是看我可憐,那些曾經給予過我幫助的人們總是說:“不急不急,你也不容易,慢慢來,我們什麽時候都行。”

而鳳阿姨則是拒絕了我的一切謝意,“小梧,都說了不用還了,再這樣我生氣了。”

而我,則不知道該怎麽向他們描述我心中的感受。

我只能告訴他們,我曾見過一只剛學會飛行的小鳥,它因為翅膀受傷而暫時回了巢,它跟巢中的鳥媽媽相依為命,依依惜別,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鳥媽媽也離巢而去,而如今它的傷口也終于痊愈,或許是時候讓它飛向更廣闊的藍天了,無論在那藍天之中,還有什麽艱難險阻在等待着他,他的眼中也滿含希望,并且永遠無所畏懼。

終于,償還了一身債務的我在數年後的某一天決定重新出發了。

臨行前鳳阿姨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你和你母親很像,只是多了一些憂郁,少了幾分躊躇……你一定能創造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的,阿姨相信。”

“小梧,路上小心。”

火車悠長的轟隆聲,宛如巨龍陣陣的哀鳴。

坐在車廂內,我感覺自己即将化成為最優秀的龍騎士,作為故事的主角,向遠方的星辰大海疾馳而去。

……

哈哈,很好笑對吧?

抱歉,在離開家鄉前,我真的是這樣以為的。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學校和家鄉都是撐在我腦袋上的保護傘。

大城市的人沒有家鄉的那樣親切,大城市的房屋也沒有學校裏的那樣便宜。

就算去到了內心深處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也沒能迎來人生中的第一次崛起,甚至連一個合适的工作機會,都沒有。

我仍舊過着窘迫的生活,在逼仄的出租屋內,過着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想要成為編劇,是需要門道、需要關系、需要機會的,可我誰也不認識,不會有人給我任何機會的。

于是我嘗試混入一些沒名的劇組,做一些沒人會去做的雜活,去探尋一個可能給到我機會的角落。

有些導演明明毫無才華,只全然看參考影片分鏡,也依然能夠将你罵得狗血淋頭。

有些演員分明沒有作品,只因為有投資方的引薦,便能在片場內作威作福,将他人視若無物。

沒辦法,社會就是這樣,這就是它運行的基本規則,有時候就連我也想要說服我自己就這樣相信着。

但終究,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直面殘酷的現實只能讓我一天比一天痛苦,曾經我以為這裏是我理想的救贖,但現實的無奈卻令我開始不自覺地厭惡這一切光鮮亮麗的背後。

但……這一路走來,我又怎麽能夠說服自己輕易放棄呢?

終于在一個炎熱的午後,那部電視劇的編劇因為身體原因遲遲未能寫好第二天就需要開拍的改稿,于是我将我事先準備好的文稿雙手奉上。

雖然我的文字終究被采納,但不要誤會,使用方只是給了我一筆不多的錢,并告訴我編劇的署名仍舊得是原先的那位而已。

那時的我為了讓自己寫出的臺詞能登上熒幕,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經受過苦難的人能夠輕易地摒棄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驕傲,看着那筆錢,想着我今天的晚餐,我終究還是點頭答應了這荒誕的合作條件。

那之後,再有類似的情況,他們都會找上我,而我只能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因為就算我賤賣至此,這種“機會”也不是天天都會有的。

這些錢,加上平日裏向各大雜志社投稿的稿費,我只是勉強能夠在這座城市生活而已。

所以現在你們大概能知道,虞冬青的出現在我看來究竟意味着什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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