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you, go out!
陰天,天邊悶雷直滾,蜻蜓低飛,要下雨了。
覃志钊站在屋檐下,看見面前的草坪他就來氣。香港夏季多雨,今早電臺說有臺風,臺風一過,草坪肯定又要禿嚕皮,該死,要罰錢。
‘唰——’
一陣細密聲,雨勢瞬間而至,路面澆起泡。
風一卷一卷,覃志钊懶得躲,杵在原地淋雨,暗罵這勞什子花匠工作,還不如在碼頭扛貨,至少有人搭腔。現下是個什麽破地方,當然,說是破地方也不對,草坪一望無際,連個人影都沒有,遠處有些細葉榕,倒是挺遮天蔽日,就是太遠了,覃志钊從沒去樹底下乘涼。
覃志钊今年20,留着寸頭,高個子,身板結實、精悍,生得眉眼烏黑,跟他爹覃德海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內雙,不愛笑。他爹死得早,要不是叔叔覃德運一直撈着他,他早餓成一張皮。叔侄倆偷渡至港,什麽髒活累活兒都幹,現在勉強能吃口飯,叔叔讓他好好看住園子,別壞了好事。
要他收聲,那可真是難為覃志钊,他命裏靜不住,趴、跳、鑽、攀,力氣不要錢,全然沒地方撒。看在每月薪水的份兒上,覃志钊才沒把草坪刨出坑,平日裏有人來巡查,他倒會裝模作樣——不茍言笑的一張臉,眉眼絲毫不閃躲,不像惦記錢財的,挑不出毛病。
園子是誰的,能在大嶼山辟出私人花園,覃志钊沉默又好奇。
雨勢依舊,不遠處似乎傳來鳴笛聲,覃志钊勾着眼睛瞧,坡上駛來一臉黑色轎車,沖他打雙閃,很快,車窗放下來,裏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钊!”
是叔叔。
覃志钊迅速放好花草修剪工具,從鐵栅門鑽出來,順勢鎖好門。
車停住了,車門卻沒打開,覃德運俯身遞來一把傘,朝左前方指,那裏有屋檐:“先擦幹身上。”
這附近沒什麽尋常住戶,都是別墅區,待覃志钊擦幹雨水,叔叔才解釋:“車是老板的。”
覃志钊點頭,說:“擦幹淨了。”
“上車,坐前面。”
車門沉悶地關上,車窗緩慢上升,隔絕雨聲,周圍瞬間變得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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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志钊不太懂車,車裏很好聞,有一股牛皮膻味,還有點檀木香,叔叔覃德運不抽煙,車裏卻有輕微煙氣。應該是老板偶爾抽,覃志钊猜。
山路清靜,來往車輛較少,雨刷掃拭擋風玻璃。一路上,覃德運問覃志钊最近怎麽樣,要知道自從覃志钊得了花匠差事,一幹就是三個月,每天頂烈日來,晚上順山路走一小時,再轉巴士,走四公裏,才回到住處休息。他常常好奇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要不睡覺的地方怎麽像個棺材。
覃志钊悶頭說‘挺好’。
覃德運側過臉看他,眼角有笑意,“過幾天就好了。”接着,叔叔說到新差事,沒交代具體做什麽,讓他謹言慎行,跟在自己身邊,見眼行事。
見覃志钊悶不吭聲,覃德運笑道:“怎麽,叫你收拾花草不高興?”
終于說到重點了,覃志钊梗着脖子,很不服輸似的:“種地有什麽出息。”
覃德運收回視線,專注看向前方,語氣不徐不疾,“禍從口出,往後這種話不準講。”覃德運生得慈眉善目,處事圓滑,不輕易動怒,嚴肅起來卻讓覃志钊無話可說。
當晚叔侄倆去泡了澡,覃德運還特意請師傅過來修剪指甲。師傅看起來五十多歲,頭上戴一頂圓形手電筒,正要拿出工具,覃德運一擡手,指向覃志钊:“他,手。”
覃志钊早歪在竹椅上睡着了,鼻息處發出輕微鼾聲。
師傅坐在馬劄上,低頭,很認真地幫覃志钊修剪手指,‘嘎嘣’聲響在空氣裏。由于長期幹重活兒,覃志钊的手很粗糙,師傅給他擦了很多馬油膏。澡堂熱氣熏天,看樣子覃志钊一時半會兒醒不來,覃德運親自幫他搓澡,還別說,這麽一搓一洗,覃志钊終于像個人了。
黑是黑了點,但也是健康的小麥色。
額前碎發卷了幾縷,鬓角濕漉漉的,一張酷似成年人的臉龐,在熟睡時分終于透出幾分孩子氣。
醒來後,覃志钊只覺渾身都舒坦了,叔叔在前面結賬,錢夾裏有許多他沒有的面值,很厚一疊,他很識趣地閉嘴了。
這還沒完,叔叔帶他買了一身新衣裳。
他從小到大都沒穿過什麽好衣服,都是撿他爸的舊衣服穿,起先是褲腳長了,麻衫穿身上也大,空蕩蕩的,像個小乞丐。再大一點,他手長腳長的,穿什麽都像猴子。
卷皮尺溜過肩膀,再環住腰,松開,再量腿長。
做衣服的阿公量完尺寸,上下打量覃志钊,朝學徒揮手,很快,一套新衣服出現在覃志钊面前。鉛灰色的襯衣,像是故意做了舊樣式,白得不紮眼。褲子燙得筆直,穿覃志钊身上,顯得利落。
“要領帶嗎?”師傅問。
覃德運起身,說:“不用。”孩子系領帶顯老氣,先這麽着。
結完賬,覃德運讓覃志钊再看看還有沒有喜歡的,覃志钊剛剛看了标簽,這衣服不便宜,他謹慎地搖頭。叔侄倆站在全身鏡前,覃德運站在靠邊的位置,鏡子裏只有覃志钊——
一個挺闊、英俊、眉眼桀骜,又帶點莽氣的青年人。
覃德運幫他把襯衣束好,聲音有點低:“去的是方家,多看,多聽,少說,免得得罪人。”正說着,店裏學徒遞來一條皮帶,覃德運接過來,示意要了。
“聽懂了嗎。”覃德運問。
覃志钊不希望叔叔買太多東西給他,有點分心。
誰知腰間一緊,叔叔幫他勒系緊皮帶,又問了一遍:“聽懂了嗎。”
空氣仿佛有些稀薄,覃志钊答:“聽懂了。”
覃德運走到覃志钊面前,替他撫平衣領:“往後別人問我們是什麽關系,就說是親戚。”
叔叔把他當兒子疼,覃志钊都知道。
“嗯。”覃志钊應聲。
“跟誰、不跟誰,靠你自己。”覃德運緩慢收回手,放在西褲褲袋裏,笑意很淡。
覃志钊夜裏失眠了,腦子充斥着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想象自己也能成一番事業。鬼知道理想就像他昨天吃下去那碗雲吞,一晚上就消化沒了,肚子又像個餓死鬼一樣叫。
天蒙蒙亮時,覃志钊跟着叔叔一同去了方家。
叔叔挺忙,要打點不少,核對賓客名單,樂隊演出節目,甜點樣式。看樣子方家要辦活動,看樂隊參演名單,竟然有一首《友誼天長地久》。女傭們腳下飛快,動作卻很輕,手腕靈活地捆氣球,另一些在插花,說是今早空運過來的郁金香,他完全幫不上忙,幹脆杵一旁‘當擺設’,反正今天保镖挺多,不差他一個。期間,覃志钊想去趟洗手間,奈何方家太大,彎彎繞繞走了一圈,竟然沒有找到。
問了旁邊的兄弟,他說在後院。
覃志钊很謹慎,擡眉:“能去嗎?”
“今天應該能,畢竟賓客多,在一樓,左拐。”
就這樣,覃志钊朝別墅後院走去,遠離草坪爵士演奏和香槟,覃志钊頓時輕松一大截,要不是因為工作在身,他早把襯衣給扒了,真難受。
後院很安靜,回字形結構,左右兩道環形樓梯,牆壁上點綴着彩石。
方家在半山腰建別墅,自來水引自山水,覃志钊洗手時被冰得一顫,山泉水果然涼。就在他擡頭時,鏡子裏晃過一道亮光,幽藍色,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游弋,他原以為看錯了,再一定神,頓時被鏡子的影子吸引。
回頭,覃志钊望向斜對面。
那裏有個房間,門開着,亮光就是從那裏傳過來的。
覃志钊在碼頭待了好長時間,碼頭每日運些什麽、送往什麽地方、誰買的,他總能打聽到。這東西他之前見過,據說價值不菲,一般運往西餐廳,這裏為什麽會有?覃志钊的心突跳了一下。
要不要去看?被人發現,到手的工作飛了怎麽辦。救命,真不想種地。
覃志钊猶豫片刻,又覺得周圍沒什麽人,就算有人責怪他,他就說出來找洗手間,畢竟人有三急。待他從鏡子裏确認清楚,終于決心一看究竟。
後院平日是鎖着的,下面還有個小花園,靠近角落的位置辟出一個足球網兜,尺寸像是稍微縮小了些。不知住着誰。覃志钊只知道亮光還在閃,像是太陽光照射在玻璃上,光線再投射在鏡子裏。
就這樣,他鬼使神差地上樓,最終停在房門口,他看清楚了——
是一整面水箱牆,裏面注滿幽藍色的海水,那只輕盈、狡黠的動物在裏面游來游去,水波在陽光下仿佛閃着銀光,與藏藍色玻璃珠相互輝映。
轉身,偏頭,它終于游過來,是條體型很小的鯊魚,露出白色的牙齒。
可能是牆面過大,水箱裏漂浮着各式水草,顯得鯊魚并不兇猛。太陽光照在他太陽穴處,他覺得很熱,又挪不開腳步。
當他在碼頭頂着烈日搬運貨物,每日為下一餐操心,連洗澡都覺奢侈,真有人把鯊魚捉回去當寵物,養在……
他沒來得及繼續往下想,耳畔忽然響起一陣尖叫——
覃志钊循聲而望,面前出現一個小男孩,身穿睡衣,懷裏抱個鯊魚枕頭,頂一頭蓬松短發,一副受到刺激的尖叫模樣,面頰漲得泛紅,像是應激反應:“you! go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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