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石天門
“阿煥——”
是母親在喊他,方煥遲疑着松開手,手串聲響清脆,‘嗒’得一聲回彈他的手腕內側。
手串沒能取下來。覃志钊的呼吸暫停了片刻。
午後光線慵懶,滑進方煥的脖頸處,将他後頸的皮膚曬得微微發紅,額前也開始冒汗。果然,走了一會兒他便喊累,說不要再爬山了,真的爬不動。
白亞婕順着斜坡往下走,取出手絹給方煥擦汗,提議道:“讓阿钊背你,很快就到石天門了。”
石天門,是禾殃山別致的一道縫隙,能從一端到達另一端,縫隙只能容許一人通過,也算是山火瞭望臺的自然景觀。
可是當着母親的面,讓覃志钊背自己,方煥覺得沒面子,顯得自己非常孱弱。
覃志钊就站在一旁,他今天穿了件深灰休閑外套,像是防水面料,摸上去沒有那麽柔軟,反倒顯得肩頸線條挺闊,背脊堅實,趴在他背上一定很舒服……
方煥郁悶地收回視線,也不說話。
白亞婕朝覃志钊笑了笑:“麻煩你,阿钊。”
“不——”沒等方煥說完,覃志钊已經躬身,手腕擡了擡,像是發出無聲的邀請。
方煥一時騎虎難下,硬着頭皮爬上覃志钊的背脊。
手腕收緊的瞬間,方煥的視野也因此驟然開闊,頭一次覺得覃志钊長得好高啊,他一定比自己呼吸着更新鮮的港島空氣,他怎麽能那麽強壯,就好像永遠不會感冒發燒。
再聞聞他的外套,是凜冽的松木味,衣服上還有太陽的溫度,像松木剛剛開始燃燒。他走路也很穩,不會有強烈的颠簸感,方煥用臉頰貼住覃志钊的脖頸,鬓角開始出汗,濕漉漉地黏在他和覃志钊之間。是了,孱弱又如何,在覃志钊面前,他心甘情願地孱弱,還要咳嗽得發抖,只有這樣,覃志钊的視線才會牢牢停在他身上。他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身弱。
哮喘伴随方煥好多年,覃志钊随身備有藥,是一種進口噴霧式藥,關鍵時候擴張氣管,能救命。這是上次方煥在老家搜身時的發現,不僅有藥,他的口袋裏其實還有軟糖,話梅,這些跟覃志钊性格完全相悖的物件。
山風吹來,石天門如山帽一般聳立在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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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草木偏枯黃,天卻亮得湛藍,雷達站上面有個白色球,方煥打起精神來:“是不是快到了。”
覃志钊‘嗯’了一聲。
“阿钊。”方煥喊他。
覃志钊側過臉。
方煥覺得自己心跳很快,“上次跟你講的事,你怎樣考慮。”
白亞婕在前面揮手:“到了噢!”
覃志钊放方煥下來,很耐心地看着他。
方煥怕他想不起來,說:“去英國。”
覃志钊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抽出一張給方煥,“擦汗。”
“阿钊,我同你說正事,”方煥皺眉,“你快答應,手續很好辦,你只要點頭就好。”
覃志钊靜靜地看着方煥,他們站在靠近石天門的地方,婷婷她們已經陸續走過去,好像還在感嘆這個縫隙實在太小,女孩們笑吟吟的,說再胖些恐怕都要過不去了。
好像躲不過去了,覃志钊的喉結動了動,說:“在香港能陪着珍珍,阿忠也是,還需要人管。”
方煥當然有一車轱辘話等着他,但覃志钊不像是開玩笑,接着說:“我去不合适。”後半句他沒講,比如‘陪同少爺前去英國的,應該有更好的人選’,這些話化成一道深切的目光,墜在方煥身上。
等來等去,原來等到這樣的答複,方煥怔了怔,心跳慢下來。
他徑自往前走,還沒有緩過來,總覺得按理說不應如此,他與阿钊朝夕相處,沒有理由能阻擋他們繼續同行,珍珍和阿忠是他的家人,但那又不要緊,他叔叔一直在港,照顧家人不是問題。
不合适。什麽叫合适。
方煥不懂。
要過石天門了,縫隙真的很小,像從一座山辟出一道縫隙,窄得只能容下一人通過。
方煥總懷疑石天門太矮,太窄,讓他高大又堅實的阿钊過不來。
他恨石天門,也恨阿钊,他想沖阿钊喊:你不要後悔!
若躬身,又或者稍微側身呢,方煥回頭,視線有些模糊,因為他發現阿钊落後了一大截,規規矩矩的,站姿筆直,忠實地站石天門入口處的地方。
可是好像也恨不起來,他有什麽錯,對自己盡職盡責,現下要去哪裏盡是他的自由,裴多菲在詩裏寫:若為自由故,萬物皆可抛。
巧了,他恰恰是個順風順水慣了的人,從小雖落個身嬌體弱的毛病,卻得方先生垂愛,在家裏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何時撞過這樣的南牆。越是得不到的,越要得到才好。
“阿钊,過來,”方煥回頭,聲音回蕩在石天門中,風來了,吹得他背後發凜,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聲音也纖弱下來,“你過來。”
覃志钊的身影嵌在石天門中間,先是探頭看了看石天門內側,再擡頭,石天門向上呈現收攏的趨勢,風帶來岩石內壁的潮氣,塵氣裹挾着青苔氣息,步步緊逼。
“我讓你過來。”方煥單手撐在石壁上,再往前,便能看到大帽山山脈了。
覃志钊凝視着他,過了一會兒,似乎在微微出神。
石天門另一側應該是極開闊的風景,能聽見女主人在喊少爺,還讓婷婷取出相機,似乎要給大家拍合照。他在想什麽,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少爺當然耐心有限,見他站着不動,掉頭就走,扔下一句:“覃志钊,你給我等着。”
方煥真想一腳踹在覃志钊身上,這個朽木疙瘩!
若換做旁人,只要惹得方煥皺眉,這人必得遭殃,Jonathan不就是最明顯的例子,還是說覃志钊背桶裝水背得不夠多。好——好,他骨頭硬,方煥不同他一般計較。
那天合照裏沒有覃志钊。也是方煥許多照片裏,唯一沒有覃志钊身影的一次。
覃志钊越是這樣回避,方煥越是要搞個明白,反正只要他樂意,在家中當值的保镖任他差遣。若趕上覃志钊不在,他更有耐心等,他也打聽清楚了,父親确實交了一部分事給他,通常是些棘手的事,比如外賬、地頭蛇交易,黑白兩道都沾點。
自從覃志钊不近方煥的身,私下裏,他也抽煙,動作熟稔地撣煙蒂,跟一些方煥眼裏的陌生人有交情,或是推杯換盞,事情辦得很低調,也很利落。
方煥像往常一樣坐在車裏等他,忽然覺得覃志钊變得很陌生。
過了好久,覃志钊踩了煙蒂走過來,說話時明顯站得比之前遠,“少爺。”他說。
方煥側過臉,為一句‘少爺’感到心冷,想了想還是問出口:“下周二有空嗎,”他看着覃志钊,單手撐住下颚,語氣很輕也很閑,“我生日。”
覃志钊看了看腕表,今天是周五。
沒等他回答,方煥強調了一句:“記得回家。”
車子要啓動了,覃志钊趕在車窗合上之前,如實答:“下周二我要去小四樓。”他頓了頓,想問方煥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又覺得今天身上煙味大,索性沉默了。
小四樓是一座茶樓,地處大嶼山半山腰,多半是先隐性富豪在裏面談生意,說裏面有位風水大師很厲害,凡是在小四樓談成的生意,沒有不發財的。
車窗緩慢地放下來,方煥說:“那我就去小四樓找你。”
話剛落音,車窗繼續往上合,直到徹底遮住方煥的臉龐。
随着汽車消失在視線中,覃志钊給徐從龍打電話,問周二的行程能不能推,徐從龍在電話裏很激動:“當然不能啦,你以為泰國佬好弄啊,你不去誰搞得定,人家現在簽單只認你。”
方家在海外有産業,最近經覃志钊手的,是一筆霧化電子煙交易。
這個東西不好拿在明面上講,産業鏈尚未成熟,香港當前還未明确出臺法規禁售,若要交易,一般從大陸運往香港,再從香港出境,分銷至東南亞地區。起初他是從小批量訂單跟起,沒料到一個小小的霧化器竟能銷量這麽好,老板很看好,還講重點不是霧化器,是把整個渠道打通,要有自己人。
覃志钊明白這裏邊的利害關系。
他對方家來說重要,否則方家不會把這件事交給他做;但也不那麽重要,若他一腳踏空,锒铛入獄也未可知。大樹底下好乘涼,眼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叫他做,他專心去辦就好了。
“喂?钊哥?”徐從龍在電話那端喊他。
“欸,”覃志钊應聲,又問:“下周二少爺什麽安排?往常他生日會邀請很多同學到家裏。”
徐從龍笑答:“你以為他還是小孩?下周二他要跟同學漂流,估計下午四點多就回來了。”
“我今天見到他了。”覃志钊說。
“叫你陪他過生日?”徐從龍語氣很輕松,“那你陪他去咯。”
覃志钊皺眉:“話多。”
“噢噢……”徐從龍收起玩笑,“你怕抽不開身?還是要我幫忙?”
覃志钊‘嗯’了一聲,“如果少爺找到小四樓,務必照看好他,事情辦完我就來。”他停頓了片刻:“最好還是不讓他來,這裏很亂。”覃志钊語氣聽起來有點沉重。
其實方煥出國的日子已經定了,就在今年夏天。
挂了電話,覃志钊心事重重,一個人坐在車裏,點了火,但沒開燈。
關于要不要去英國這件事,不止方煥親自過問,其實瞿伯早早地跟覃志钊談過話,他思考了很久,還是盡量讓方煥出國前開心點吧。很快,車子啓動,是開往中環的方向,車子最終停在商場的負一樓。
覃志钊第一次獨自逛商場,要買什麽才好,貨架上的商品滿目琳琅,他覺得都配不上方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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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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