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傷透心
雨季比想象中來得要早。
香港整日陰雨連綿,中巴電臺整日報道街面擁堵,交通轶事。
泰國人一到香港,便覺得香港陰冷,覃志钊讓服務生送溫水至酒店房間,泰國人連連擺手,說他們從來不喝熱水。就這樣,覃志钊只讓人多送了幾條披肩。
覃志钊現在能用英文談事,若涉及到法律法規,得咨詢專業人士。
這次的訂單比往常要大很多,覃志钊不僅要讓泰國人确信他們有完整的供應鏈,還得表明這批貨即使不賣給他們,也有更好的買家。泰國人要看倉庫,實打實的貨物,還要看關稅記錄。
他們還随身帶了翻譯,不好糊弄。
一直到晌午,覃志钊才帶人到小四樓用餐。
事情推到這一步,基本上就差白紙黑字簽合同。泰國國內禁止賭博,若打撲克無泰铢作伴,真是好沒意思,這次他們來也想好好放松一下,約了覃志钊下午打撲克。
棋牌室在小四樓的雅間,位于三樓西南的位置,開了窗便能見到竹林成片。恰逢今天有雨,竹林潮濕又搖曳,有人在抽雪茄,還有女士在吃草莓巧克力。
陪客戶打牌,自然要學着輸牌。
要輸得不着痕跡,給客戶撓癢癢,撓得他們心甘情願。
只是覃志钊今天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看表,臨近三點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是徐從龍打來的:“今天有雨,少爺沒去漂流,跟同學一起坐纜車去了。”
覃志钊推牌給手下繼續,徑自起身問:“他回家了?還過不過來。”
“哪兒?”徐從龍問。
覃志钊揉了揉眉心:“小四樓,泰國人還在。”
徐從龍想了想:“我問了他,他讓我別管,看樣子不會過去,雨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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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依舊,濺到窗柩上,打濕覃志钊的手背:“好,務必照顧好他。”
“知道——”徐從龍拉長聲音:“安全送他回家,不過你晚點還是要回去,他會等你。”
覃志钊說‘好’,稍稍放了心,專心陪客戶。
下午四點,他們正式簽完合同,覃志钊送泰國人回酒店,這次他親自開車,一路上也同泰國人聊聊天。車子順着公路蜿蜒向前,轉彎的時候,對面開來一輛紅色出租車,幸好覃志钊壓低車速,輛車交錯相遇的瞬間,覃志钊沒有留意到對面那輛車放下車窗。
方煥看向窗外,這地方倒是清靜,雨勢這樣大,去不了漂流,要是能泡溫泉也不錯。
車子駛離大嶼山後,路面上車輛漸多,車速明顯降下來,覃志钊打開電臺,恰逢天氣預報:“據氣象臺預測,今晚傍晚受冷空氣影響,氣溫持續下降并伴有暴雨,17號至18號氣溫将降低8℃,提醒大家出門記得帶傘……”
暴雨,冷空氣,覃志钊的左眼皮跳了跳,想起給方煥買的禮物還放在家裏。
送完泰國人,覃志钊徑直回家——當然是他自己住的地方,凡是跟方煥相關的事物,他只放在自己的住處。白天陪了客戶一天,自己身上有煙味,方煥大抵是不喜歡,覃志钊覺得身上好熱,沖了個冷水澡,出來時發現手機在發瘋地響——
“钊哥,少爺有無給你打電話?”
覃志钊正在确認,回看了一下通話記錄:“沒有。”
“我打了無數個電話,沒人接。”
“下午他跟同學分開以後,我就跟丢了,現在他電話也打不通……”
“還去小四樓找了,服務員說他來過,下午四點的時候,點了普洱茶,待到快天黑才走。”
徐從龍簡直焦頭爛額:“钊哥,你幫忙想想,少爺還能去哪裏?”他還在電話那端說着什麽,很快闖入一陣呵斥聲,接着手機好像掉落在地,周圍腳步聲嘈雜,讓人簡直聽不清。
覃志钊頭發都沒擦幹,是聽見那句‘人家要一個億!’,心髒像驟然暫停了一樣。
下一秒,覃志钊拿着車鑰匙就沖了出去。
那天夜裏雨下得很大,夜從未如此漫長,覃志钊跪在方家中堂,背上被覃德運用雞毛撣子打得皮開肉綻。方老太太急得昏了過去,家裏燈火通明,沒有一個人閑下來。
他要出去找方煥,直接被三五個保镖鉗制住。
方沛延臉上出現罕見的失望,但也顧不上那麽多,想盡一切辦法談妥價錢,唯一的要求是方煥必須毫發無損。對方不吃素,說‘那不敢保證,他聞見煙味就咳嗽不止,最後咳昏過去了。’覃志钊一字一字地聽着,太陽穴緊繃,血管像要崩裂一樣。
淩晨時,覃志钊跪得雙腿發麻,隐約聽見有人‘少爺在瑪麗醫院,已經醒過來了’,他才微微睜開眼。徐從龍想扶他起來,卻叫覃德運一頓呵斥:“若你是我侄子,我必将你的腿打斷!”
無論怎樣,少爺被綁多少跟覃志钊有關系,若不對自己心狠,只能任由旁人刀俎。
覃志钊手上的工作全部叫停,并且不得再靠近雇主,就連覃德運也一并受到遷怒,方先生臉上充滿倦容,揮手叫覃志钊回去休息,覃德運拽他,他也不走,就站在方煥朝南房間下面的花園裏。
也不知站了多久,覃志钊聽見有人跟自己說:“少爺要見你。”
瑪麗醫院位于港島西南方向,得知方煥已安然無恙後,在覃志钊的堅持下,臨走前他換了件幹淨的襯衣。徐從龍接過襯衣,看到上面觸目驚心的血痕,艱難地閉了閉眼,“走吧,钊哥。”
方煥已從ICU病房轉至單人病房。
這個時間點,天蒙蒙亮,朝陽還未升起,窗簾輕垂着,裏面只亮了一盞夜燈,照得窗簾微微發灰。窗戶開了道縫,窗簾輕輕搖曳,微弱的光芒窺探進來,照亮地面,再忽閃一下,劃過病床。
覃志钊蹲在病床邊,擡眸,用力揉眼睛,仿佛要将病床上的人刻進腦海裏——方煥睡得很沉,臉頰蒼白,嘴唇不似往日紅潤飽滿,幹得有些起皮。他找了棉簽,蘸了水,輕輕擦拭方煥的嘴唇,不擦還好,越擦越想起方煥往日的健康與活潑,他的手腕失控地發抖。
最後他半跪下來,像一個虔誠的教徒,祈求上帝原諒,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單手抓住病床邊的扶手,背脊抽搐着,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顆一顆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若方煥出什麽事,他真想去死。他真該死。
但他的命又值幾個錢,如草芥一般卑賤,他自責地想。
他死不足惜。
瞿伯讓他抽簽,用方煥學校裏的話講是開卷答題,兩張紙,一個寫着‘此時此刻’,另一個寫‘來日方長’,瞿伯看着他:“阿钊,你自己選,選一種方式陪在阿煥身邊。”瞿伯還說,讓他盡管放心,這也是方先生的意思,他看得出來,你們主仆感情深。
方煥還那麽小,他聰明,狡黠又任性,像繪本裏不可多得的精靈。
精靈要城堡,要森林,他有什麽,他空有一身力氣,還有開智尚晚的大腦。
最後他選了左邊那張‘來日方長’。
瞿伯鄭重地問:“你想好了,不能反悔,叫少爺傷心。”
“想好了。”覃志钊說。
“‘此時此刻’看得見摸得着,至少能陪着少爺上完大學,将來就算你不想做事情,憑這份感情,後半生也是無憂的,”瞿伯看着他,将紙條收攏,“‘來日方長’就不敢保證了,要看造化。”
覃志钊應聲:“我明白。”
“不後悔?”
“不後悔。”
可是覃志钊此刻後悔死了,恨不得時光倒流,要什麽‘來日方長’,此刻才是最真實的,像現在這樣,他的小主人靜靜地躺在面前,身上有溫度,會呼吸,有心跳。
也許是呼吸太沉,吵醒了方煥,他側過臉,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阿钊……”
再擡起頭時,覃志钊已收斂住情緒,只眼睛裏布滿血絲,像往常一樣‘欸’了一聲,表示他在。
“幾點了。”方煥啞着嗓子問。
覃志钊下意識看腕表,手腕空空,昨晚出門太匆忙,手表都忘了戴。他又想起什麽,掏了掏西褲口袋,拿出一塊懷表,是送給方煥的生日禮物,他昨天回家就是拿這個,“五點半,早晨。”
方煥望向天花板,呼吸很輕:“我睡了這麽久,你怎麽不叫醒我。”
覃志钊沉默。
過了一會兒,方煥像是終于想起什麽:“你昨天四點半以後去哪裏了?”
“送泰國人回酒店。”覃志钊答。
“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生日。”
“知道。”
方煥的呼吸變得急促,想說什麽,又無力地抓住枕頭,“我想坐起來,躺着難受……”
“噢,”覃志钊原是半跪着的,驟然起身腿有些麻,但他仍有條不紊地調整床位,直到方煥随之坐了起來,“好些了麽。”
方煥輕輕地點頭,兀自低頭笑了一下,“你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溫柔。”
覃志钊的喉結艱難地動了動。
“我說了要去找你,你為什麽不等我,”方煥側過臉,目光潮濕,定在覃志钊身上,“還是你根本不記得。”所以他一直等,等到有人在跟蹤他都不知道。
覃志钊難得為自己辯解:“我記得。”
方煥打斷他:“你根本不記得,你對我的事從來不上心!對我能躲就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說話間,他的情緒有些起伏,右手一直在動,但他右手在挂吊水,覃志钊擔心他碰到針頭,下意識按住他的手,方煥像受了刺激一樣,“別碰我!”
覃志钊沒有松手,望着搖搖欲墜的挂水,誰料方煥越發惱火,一鼓作氣,一巴掌呼到他臉上,有什麽東西瞬間被甩出去,是珠子,随着細繩斷開,珠子紛紛彈撞在玻璃上,砸在大理石地面,在空氣裏錯落起伏地蹦跳着。
清脆的巴掌聲響在空氣裏,覃志钊竟然不覺得疼。
可是接着,冷氣直往毛孔裏刺,伴着掙裂開的傷口,太陽光燙在背上,讓人覺得一陣冷一陣熱,那一巴掌,明明不怎麽用力,卻打得覃志钊發懵。稍微動一下,背上的口子就裂了,血腥味漫過來,冷汗也上前湊熱鬧,覃志钊頭暈難耐,轉過來去看窗簾,想着扯一下簾子也是好的。
一擡眼,太陽就燒過來了,耳鳴目眩,眼皮也犯疼,他伸手去擋陽光,光線如潑天姜汁,要把他吞噬個幹淨,還烙在他背上,烹着他的傷口,又辣又腥,他動彈不得,算了,由它去。
再回頭,覃志钊撞見方煥的眼睛,一雙明亮微紅的眼睛,脆弱又憤怒,覃志钊發誓,他這輩子看不得這樣的眼神,最可怕的事還在後面,一包眼淚從方煥眼裏湧出來,像是浸泡着無數的愛與期望,最終積攢成失望,将覃志钊徹底淹沒。
若從前是因主仆差異,或因念及罪責,反正只要逃避,就好像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自欺欺人。此刻只剩他們二人,覃志钊25了,是成年人,是個心智正常的男人,他怎麽可能看不懂——
原來他17歲的主人,一直自上而下垂愛着他。
方煥傷透了心,語氣決絕:“從此我只當沒你這個人,you get out!”
初次見面,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好像也是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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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完,嗚嗚馬上要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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