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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楠第一次見江華傑是在十二歲那年中秋。

他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年夏天特別悶熱,知了的叫聲好像就附在耳邊一樣,吵得人安寧不下。從入夏開始,父母就整天憂愁着一張臉,他那時已經逐漸懂事,知道他們這是在為哥哥發愁。他哥那年高考,通知書早就收到了,是省裏一所十分不錯的學校,在當時而言,那簡直是山窩裏出了金鳳凰的事,是要擺兩桌酒席宴請親朋鄰裏好好吃上一頓的。只可惜與通知書一同寄來的收費單卻讓喜事蒙了塵,一窮二白的家境這時候盡顯尴尬。

他哥不言不語,将通知單壓在枕頭下,拿着把柴刀進山砍柴。江楠放學路上就聽別人傳遍了,興沖沖跑回來,嚷嚷着要看看大學通知書長什麽樣,結果挨了他爸一耳刮子。他被打懵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他媽掩着口鼻咽嗚一聲,無聲無息地開始啜泣。

過了兩天,他哥收拾了幾件衣物,跟人南下打工,去了兩個月回來,人瘦得不成樣子,包裏卻只有一千來塊,加上家裏七拼八湊的,才夠交一半的學費。他将自己關在屋裏兩天不吃不喝,出來後紅着眼說:“我不想上學了,還出去掙錢,以後供小淼讀大學,一樣的。”

江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沉默的父母和大哥眼裏的血絲,突然哇地一聲丢下碗筷跑了,“我不讀大學!我要掙錢供哥哥讀書!”

那天傍晚他爸在村口草堆中拎出他,帶回家後一頓打,他媽只是哭。

事情似乎就這樣定了,通知單上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他哥卻一天比一天平靜,那是一種絕望又無奈的妥協。

誰也不曾想到,轉機來得那麽突然,江楠是瞪着眼看着那幾輛閃閃發亮的小車駛進村裏的。

父母都被村長叫去,直到晚上才回來,飽經風霜的臉一貫沉默,眼裏卻閃着精光。

當天夜裏他媽媽問他,願不願意讓大哥上大學?

江楠猛點頭,孩童稚嫩的臉龐懵懂無知,話語裏全是毫無防備的天真,我要賺錢供大哥讀書!

那你就乖乖的,好好聽話。他媽掩着嘴哽咽。

第二天他被送到村長屋裏,那有許多年紀差不多的孩子,一排溜站着,幾個板着臉的人在孩子堆裏走來走去,村長跟在後頭笑得一臉全是褶子。

江楠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只覺得這場景十分熟悉,從前他跟媽媽去買小雞崽的時候,媽媽也是刻意板着臉挑三揀四,攤主在一邊讨好地笑。

多麽相似,只是這次,他成了等待挑選的小雞崽。

經過幾輪初選複選,又被送去做了次體檢,江楠竟然在最後跟另外兩個孩子被留了下來。他懵懵懂懂被帶上閃閃發亮的小車,離開村子。

駛上通往村外那條碎石小路的時候,一直乖順的江楠突然鬧了起來,使勁拍着車窗,要下車,他看見追着車子跑的大哥了。

家裏所有人都把這事瞞着他哥,到今天終于瞞不住。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這個單薄的少年,最終只能站在滿天飛揚的塵土中,眼睜睜看着親弟弟被帶走,再也沒回來。

江楠該算是幸運的,他因為安靜乖巧惹得老夫人喜歡,成功打敗另兩個孩子,鯉魚躍龍門,一下成了江家少爺。

忘了說,他從前不叫江楠,叫江淼。因為老夫人說江華傑五行屬火,江淼的水正好與他相克,不行,得改,就改個楠吧,木生火,江楠江南也好聽。于是江淼成了江楠。

江楠到這時才知道,他是來給人當兒子的,這個爸爸叫江華傑。但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見過這個爸爸,直到那年中秋。

那天老宅很熱鬧,來了很多客人,他們都姓江,或者父母中的一個姓江,是真真正正的江家子弟,不像他,冒牌貨。

江楠躲在花園一株秋海棠下,偷偷瞧着這群非富即貴的客人。有個與他一般大的孩子被他爸爸頂在肩膀上,尖叫着從他身邊走過。江楠目送他們進到家裏,低下頭抹了把淚。

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一只通身雪白的貓,一眼藍一眼黃,雙眼琉璃珠一般晶瑩剔透,優雅地邁着貓步君王駕臨般踱到他面前。

江楠抽抽鼻子,眨眨眼睛,小心翼翼招手讓貓兒過來。

白貓昂着高傲的頭顱在他身邊繞了兩圈,似乎是在檢驗他是否忠誠,等終于自覺滿意了,才勉勉強強屈尊降貴讓他抱了一下。

江楠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聽一個女聲溫溫柔柔地喊着“雪兒”,白貓耳朵動了動,但沒離開。

江楠小小聲問它:“是喊你嗎?你叫雪兒?”

話音未落,從天而降一只手,揪着貓脖子單手将它拎起來。

“诶……”江楠只發了這麽個音,接下來的話就全咽進肚子裏。

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

人,在當時的江楠看來,他簡直魁梧得可怕,一個人就把他所有的陽光都遮住了。

那個人一手提着貓另一只手插在褲兜裏,雙眼從高高的地方漫不經心睨了江楠一眼,眼中的冷冽戾氣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就是年輕時候的江華傑。

日上三竿,江楠慢騰騰醒來,疲憊地抹了把臉。又做起這個夢了。

江華傑找他的次數不多,多時一個月兩三次,有時候興許在外頭找了更合心意的,好幾個月不理他也是正常。只是他每來一次,江楠便要情緒低沉好些天。不止身體辛苦,夜夜不間斷的夢境更加消磨精神。

最近江華傑已經有兩個月沒碰他了,江楠平時也極為小心,盡量不湊到他面前讓他想起。昨晚一群朋友實在磨得厲害,他才冒險出去玩了一次,沒想到就這麽倒黴,碰上江華傑,被逮了個正着。

許嬸又在底下喚他吃飯,江楠撐着不适的身體勉強起來穿好衣服。他跟江華傑的關系,家裏這些幫傭的人肯定多少知道一些,但他們都在江宅做了十來年,一個個精明得很,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比江楠更知道分寸,因此除了最初幾次惴惴不安羞恥難忍,後來他也慢慢就厚起臉皮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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