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父子
沒有讓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續太久,林子由随即便笑了笑,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身世麽,現在告訴你了。怎麽,吓哭了?”
沈恪覺得喉嚨發緊,下意識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早知道你有這份身家,打一聲招呼,金子銀子可勁兒地來,我們還用擠在小破祠堂裏,連碗飯都吃不上?”
林子由同樣想起了多年前一同擠在谷神祠的破棉絮堆裏仰脖子看窗外落雪的場景。那時兩人的劍術半斤八兩,有劍如無劍。赤手空拳地和道上的老混混幹了好幾架,身上的傷口都還新着,沒錢也沒心思去買藥,便從谷神祠門口捧了幾捧積雪,用瓦罐裝了,拆下本就不擋風的窗棂生火。火堆好歹給凍得瑟瑟發抖的兩人帶來點暖意,而瓦罐裏終于冒泡了的熱水,也堪堪能緩解饑腸辘辘的沮喪。
但所謂身家……
林子由的笑意漸漸變冷:“你聽說過哪個私生子,能揮揮手就搬來金山銀山的麽?啊,我忘了,或許還真的有一位。”
衆人皆知,越王劍池有一位少主。但劍主既未娶妻,也無風流韻事,這位少主的生母究竟是誰,便很值得一探了。有人說那是一位風華絕代的魔修,因為正邪不兩立,劍池劍主才不得不斬斷情緣。有人說那是普通的農家女,在劍主落難之際出手相救,兩人春風一度後珠胎暗結,卻不幸死于劍池仇家追殺……謠言四起,但劍池劍主從未對此作出回應,只在難得露面連山宗宗門大會的時候,承認了他唯一一位兒子的身份。
蕭道鸾回視了林子由暗含嘲諷的目光:“我?”
不知其母,确實不可認嫡。蕭道鸾的生母究竟是誰,沈恪和林子由以往閑來無事時也曾争論過,但當着他的面戳人痛處,似乎不太厚道。
沈恪道:“林子由!”
林子由握着袖中翻天印,緩緩勾起個不甚明顯的笑容:“說這些掃興的事做什麽,回客棧的路上還有家不錯的鋪子,我帶你去看看。”
說完看也不看蕭道鸾,搭着沈恪的肩膀就往前走去。
三人鬧了個不痛快,回到客棧後也是各進各的房,就連沈恪都沒了摸到蕭道鸾的房中蹭蹭的興致。接下去的幾天關中行,也總覺得不夠盡興。原本林子由和蕭道鸾兩人雖然不對盤,但也沒有現下這般讓沈恪難受。他極力想要拉近兩人的關系,卻怎麽也做不到,連帶弄得自己也沒了好心情。
好在臨近新年,街頭巷尾都洋溢着喜氣,将三人間的壓抑沖淡了不少。
圍坐一桌吃晚飯的時候,沈恪提議:“反正也近了年關了,要不我們索性一起過個年,年後你再回山上?”
林子由不置可否,只道:“我們一起過了那麽多個年,也不在乎多這一個。只要不讨人嫌就好。”
沈恪笑道:“怎麽會呢?。”他轉頭看向蕭道鸾,滿懷期待和暗示地問了一聲:“人多才熱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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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道鸾:“過年?”
“先把劍放下。”沈恪不想時時對着越歌的劍尖說話,拍下蕭道鸾握着塊綢巾擦拭木劍的手,“劍池就那麽幾個人,以往你過的年肯定也不好玩兒。這次就和我們一起熱鬧熱鬧,行嗎?”
蕭道鸾:“可。”
到了年關,客棧的生意雖說不好,但抱着多賺一個銅板是一個銅板的念頭,掌櫃的還是沒有關門大吉。這給沈恪省了不少事,否則三人還得匆忙另尋個頭有片瓦的地兒。趕着集市還有小販的時候,沈恪去買了不少吃的用的,說是先屯着,免得過兩天找不着貨被人狠宰。
沈恪第一天橫掃集市,雙手提滿了貨物,就差沒把快要掉在地上的烤鴨叼在嘴裏了。看他上樓的動作簡直讓人心驚膽戰,蕭道鸾次日便淡定表示,可以在練完劍之後陪沈恪一起去采買。
蕭道鸾從清晨走出客棧,到入夜了回來,走了不少路,卻沒說一句話。沈恪也沒撈着空從他嘴裏撩出話來。
一路行去,便是沈恪和各路店主戰個大開大合十蕩十絕,實在鬥得水深火熱難分高下之時,便默默讓出身位,指示蕭道鸾露出腰側佩劍。在化神期劍修氣勢的籠罩之下,沈恪如有神助,所向披靡。
到了第三天正午,該買的東西都差不多買齊了。蕭道鸾同沈恪回到店中,沈恪累得推開自己的房門,找準床的位置,就癱倒在了上面。蕭道鸾替他關上門,轉身回自己房中。
他從枕下取出那被磨得無比柔軟的朱方獸獸皮,放在桌上,鋪紙研墨,提筆行書。
“今獵得朱方獸獸皮一張,欲制甲衣,速辦。”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只有幹巴巴一句話,像是命令的語氣。
等到墨跡幹透,蕭道鸾将信紙折了一折放入懷中,帶上朱方獸獸皮,出了客棧。依循着記憶,他拐入西市最熱鬧的一條巷子,穿過幾個暗口,來到一家兵器鋪門口。
大大的“兵”字在杏黃的旗子上迎風招搖,龍飛鳳舞張揚至極的字跡,也沒給這家隐藏于巷子深處的鋪子帶來多少生意。
鋪子裏只有個夥計,懶洋洋靠在櫃旁,拿着個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敲着。
蕭道鸾走進鋪子,那位夥計轉身道:“您想買些什麽?刀啊劍啊都在這邊牆上挂着,雙節棍三叉戟九節鞭都收在倉裏,您看中了哪樣,我給您取去……阿嚏!”
那老夥計摸出帕子擤了擤鼻子,道:“不好意思,灰太大了。”
蕭道鸾随手摸了把挂在牆上的劍,劍身上滿是落灰,他這一按便按出個淡淡的指痕。
老夥計機靈道:“您看中了這把?哎喲,好眼力。這家夥是我們店主三十年前大敗歸一宗……”
聽他滔滔不絕描繪完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蕭道鸾從懷中取出信:“我有一封信,給蕭河。”
老夥計手中的雞毛撣子一頓,冷眼斜視道:“你是誰?”
蕭道鸾将手中信紙一揚,擡肘一劍,恰好格開了迎面劈來的雞毛撣子。
漫天雞毛飛揚,那怎麽看也到了知天命年紀的老夥計毫不猶豫,當即跪地俯身道:“少主~”
蕭道鸾撿起信,道:“給蕭河。”言畢将信和朱方獸的獸皮一同遞給了老夥計。
老夥計激動道:“少主還有什麽吩咐?需要屬下帶話給劍主嗎?”
蕭道鸾沉默了會兒,搖頭,步出巷子。
……
千裏之外,南嶺。
地氣偏暖,哪怕到了嚴冬時節,從藏鋒閣上四處遠望,入目的依舊是一片郁郁蔥蔥。
一位作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揮手從七層高的架上取下一本古書。
他的手逐字逐句在書卷上點過,偶有所得,便用朱筆在一旁寫下批注,蠅頭小楷,風骨畢露。
閣中鋪了地龍,暖如喜春,但男子仍時不時輕咳一聲。咳時牽動了體內舊傷,不由佝偻起背,右手握拳緊緊抵在嘴邊,似乎擔憂下一刻便會咳出血來。
劍池人丁寥落,幾位仆從也不會在主人觀書之時打擾,是以直到白日西沉,男子走出藏鋒閣時,才有人小步上前,将一封信遞到他的手中。
關中來信。
蕭河皺眉回想,那處是有個暗樁,不過向來只在每月月初傳些歸一宗的消息,今日方是廿九,怎麽來早了幾日?
他拆開信,看到了那一行字。
“劍主?”蕭河拆開信後,已經在藏鋒閣門口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候,仆從不得不擔憂地開口。
蕭河的指尖一顫,信紙便從手中滑落。他淩空急點幾處,柔和的劍氣自下向上将信紙托起,沒有在脆薄的紙上劃出一絲痕跡。他又将信上的短短一行字看了一遍,折好放入袖中。
仆從将一襲狐裘披到蕭河身上:“閣外氣寒,劍主萬望留意。”
蕭河輕咳了兩聲,道:“往後關中來信,立即呈交。便是我在閣內觀書,也送來無妨。”
“是。”仆從跟在蕭河身後,走了兩步,遲疑道,“劍主,明日……屬下能不能告個假?我家那婆娘念叨大半年了,光惦記着這麽個日子,再說屬下的大孫子也剛好滿月,我……”
蕭河停下腳步,回頭淡淡瞥了年老的仆從一眼,點頭道:“是了。過了明日,又是一年。你也老了,能多和家人聚聚,便多聚聚。去吧。”
仆從彎腰道謝,吞吞吐吐道:“少主若是還不回來……”
蕭河緊了緊狐裘,握住袖中那薄薄的一張紙,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返身回到藏鋒閣。
閣中古籍浩如煙海,便數善本也有上千。窮盡一生,能精讀的不過十之一二。
自他修劍起,便愛在這閣中呆着。
觀書悟道,觀書證道。
凡是嘲笑過他書生無用的人,都在臻至大乘的修為前保持了沉默。
他原以為在劍道一途上,他遠比旁人幸運。畢竟陪着他的不僅有一把劍,還有日日讀也讀不盡的古卷。
然而氣力衰損,一日不如一日之時,獨享天下劍修聖地的劍主蕭河,心中也生出一絲悔意。
如果在年輕氣盛的時候,不是那麽沉心劍道,看中個溫柔可人的姑娘娶回來,閣中走着爬着的小孩,怎麽說也得有三五個了。
不會像今日這般,冷清。
作者有話要說: 蕭粑粑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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