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蠟屍09 姐姐心目中的男人的樣子

話音落在,床榻上的垂暮老人猛地咳出了一口痰血,濺在麻布衣裳上,腥味淡淡的彌散開來,他渾身抽搐不止,枯樹半爬滿皺紋的眼臉滾出渾濁的淚珠,他咻得掀開眼皮,眼珠黑漆好似深潭死水,竟是有将死之兆,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徒勞的發出呻.吟之聲,“啊......啊......”

宗仁對上這樣一雙已經對人間毫無留戀的眼睛,他握住老人顫抖的手,腥血也沾染他月牙色的衣袍,“你的信是物證,你本人是人證。在人間受到的委屈不甘,不應該帶到地底下去,大理寺需要你指正張仕才殺害娟姐一案,他要為殺死娟姐付出生命的代價,你想不想看到他伏法收押?”

“啊......啊......”垂暮老人已經不能自理,口水順着他的幹裂的嘴角流淌出來,他格外狼狽,卻及其鄭重的點了點下颌,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後的力氣在等待窗外太陽升起,正義來臨。

“那就請你,在人間留多一日。”

宗仁離開時,囑咐張達認真的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後幾個時辰,而後他撫了撫廣袖,推門而出,長廊紅欄外夜月隐匿在遠山裏,遠方的天幕露出一片魚肚白,宗仁招來阿肆,命他前去張家村羁押張仕才歸案。

日上三竿時,宗仁端坐在清風殿案幾後,張達捧着已經瘦削如枯木的父親到一旁聽審,而張仕才被士兵反剪捆綁着壓在清風殿上。

張仕才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仍是抵死狡辯道,“大人,你既然查案,應該查出來那個破鞋和村裏的鳏夫搞到了一塊兒去,我不可能讓她給我頭上戴綠帽,試問你有這麽大方嗎,老子要死要活養她,她竟敢背叛我,死有餘辜啊!難不成我還要給她報官,為她平反嗎!”

“你養她什麽了?是她在養你,她不僅養你一個,還養你全家!”曲昭是頭一回碰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一番抵賴之詞聽的她眉心突突在跳,拳頭發癢,她向來不受禮數約束,咯噠咯噠活動兩下腕骨,就欲身體力行的用最原始的暴力方式治好的張仕才這張欠收拾的嘴。

只是曲昭的腕骨驀地搭上宗仁白皙姣好的指節。

宗仁輕輕的扣着她,出言安撫道,“姐姐,張仕才走投無路在胡亂鬧事,你若出手便中了他下懷。”

曲昭抿着嘴,面色并不好看,顧及到此地是公堂,到底是冷靜下來,低嗤一聲,“真是讨厭規矩多的地方。”

“好啦,我知道,姐姐正義感最強了。”宗仁低聲哄道。

曲昭面上臉一紅,心裏怪不好意思的,居然還要宗仁來哄她,她顏面何在。曲昭當即壓着聲音呵斥道,“閉嘴,審你的案子去。”

宗仁唇畔笑意淡淡,磨墨落筆書寫卷宗。

片刻後再擡眸,宗仁已經是神色凜然,嚴肅宣判道,“證據确鑿,你賴無可賴。你殺害發妻,抛屍沉湖,後不知悔改,毒殺同村鄉民,罪無可恕,處以斬刑,午後即刻行刑!”

宗仁手中驚堂木拍落在案幾面上時,案件也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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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達的父親吐出了最後一口濁血,微弱的鼻息連帶着他的生命一起停止在這一刻。他完成了臨終時的遺願,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士官押送張仕才離開清風殿時,他還在拼命掙紮,“大人明鑒啊,我與那個破鞋是夫妻關系,她惹我不快後,我只是沖動誤殺,我都打聽過了,這樣是可以減刑的,你胡亂判罰,我要告禦狀......”

宗仁忽然擡眸,擺手示意士官暫時停下腳步。

張仕才以為事情有轉機,頓時喜不自勝,“我就知道大人微察秋毫,我們都是男人,你肯定理解我的苦衷。”

宗仁雙手執于身後,站定在張仕才跟前,目光如炬的審視着張仕才,将張仕才逼迫的不敢于他直視,眼神閃躲,原本的嚣張無謂都消失匿跡,“首先,你是和離不成,惱羞成怒蓄謀殺人,不屬于誤殺,因此也不存在減刑一說。其次,你身上背着的是兩條人命,而非娟姐一條命,你再怎麽減刑都難逃一死。再者,我行得正坐得端,你若要告禦狀,我随時恭候。最後,我是男人,但不能理解你的‘苦衷’。”

而後,士官将張仕才關進監牢裏。

一切結束後,張達抱着父親的屍體,踉跄的朝清風殿外走去,嘴裏呢喃道,“阿爹,一切都結束了。我早該離開張家村了,等我把你安葬好,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阿爹你就放心吧。”

曲昭看着張達單薄孱弱的背影,仿若從他身上看到了多年以前在弘文館裏那株總被人欺負的小白楊,她提着黑劍追了出去。

曲昭人高腿長,幾步便走到張達面前,“張達,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沒有任何一個弱者能夠用講道理獲得尊重,也沒有任何一個弱者能夠用退讓獲得和平共處的機會。

你在張家村遭欺負這些年,理應比我還懂得這些道理。想要過好你的人生,只有真正的站起來成為一個強大的人才行,不然你就算搬離了張家村,在李家村王家村甚至在城裏住着,都會重複同樣的遭遇,懂了嗎?”

張達張了張嘴,眼眶通紅,哽咽着問曲昭,“可是我從小就膽怯懦弱,我真的可以變成一個強大的人嗎?”

“可以。”曲昭無比鄭重的點了點頭。

曲昭送走張達後,剛回身,就瞧見宗仁伫立在清風殿外紅漆圓柱旁,手指從廣袖中探出,一襲月牙色的長袍,俨然是一個翩翩君子的姿态,他在看她。

曲昭走到宗仁身旁,打了個哈欠,“既然案子已經解決了,我也要回府歇息了,要我送你回去嗎,還是你要繼續留在大理寺處理別的案子?”

宗仁杵在原地沒有動,他沒有回答曲昭的問題,眼眸看着她慢吞吞道,“姐姐,你對張達可真好,還追出去提點他。”

曲昭:“......”

見曲昭無言,宗仁睫毛顫顫,瞥了曲昭一眼,光點落在他的眼瞳裏,顯得他好生委屈,他嚅嚅道,“姐姐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曲昭撓了撓頭,想不明白宗仁的思維怎麽那麽跳脫,上一句話還在不高興她對張達好,下一句話就開始問她空氣裏的味道,她鼻尖嗅嗅周遭,飄進宗仁挂着的薄荷香囊的味道,“我只聞到了薄荷涼沁沁的味道。”

“不是。”宗仁一板一眼道,“周圍有一股酸味,那我吃醋的味道。”

“......”曲昭當場翻了一個白眼,一巴掌糊在宗仁腦門上,“你不覺得張達很像一個人嗎?”

宗仁想不出像誰,輕輕搖頭。

曲昭嗤笑一聲,忽然擡起手,捏住宗仁的肩膀,把他往後推,腳底黑色的緞靴踢了踢宗仁的靴子。

宗仁因為她的力道後退半步,月牙色的衣袍後裳連帶着背脊都抵在了長廊的一根紅柱子上,他的眼裏一片純真無邪,也不計較曲昭頗具侵略和壓迫的姿勢,略略歪了歪腦袋,等着她繼續說。

曲昭瞬間有種她在欺負宗仁的感覺,可是她是惡霸啊,惡霸最喜歡欺負小弟了,并不會感到心虛和不忍,于是她輕佻的勾起宗仁的下颌,“像你小時候被幾個惡霸堵在弘文館後山的假石上,矮矮的,瘦瘦的,好可憐,又好委屈,需要我出手幫忙的樣子。”

“姐姐!”宗仁耳後泛起隐秘的紅,他掙了掙,月牙色的衣袍摩挲着動了幾下,卻始終處在曲昭的圈禁之中,宗仁羞恥的說道,“你忘了那時候的我好不好,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比你還要高半個頭,領的月俸能請你吃所有長安街上的吃食,還能請你吃酒,能做很多以前不能做的事......”

曲昭嘴角揚起,神色悠揚,“可我怎麽覺得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好欺負?”

宗仁抿着唇,只覺得連陽光都在笑話他,挪開眼不再看曲昭,眼尾一顆淚痣仿佛在控訴曲昭欺壓過甚。

曲昭眼眸落在宗仁的臉畔上,他本就生的秀色可餐,白皙的臉頰一點泛紅都會很顯眼,此刻翹睫毛上盛着暖融的光,瞳仁清澈而亮,曲昭在他眼眸的倒影裏看見了一個采花賊,如此男色,換菩薩來了心裏都會發癢,曲昭當然不能免俗,她驀地笑了,暗自罵了宗仁一句“男狐貍精”,緞靴倒是後退一步,給宗仁讓出道來,“好了,不拿你尋開心。你說可以請我吃酒,正好我也嘴饞,那就走吧。”

考慮到宗仁是個嬌貴的,曲昭便想着去後棚牽馬,讓他乘車馬進城,自己就認命的代替阿肆給他當車夫。

不想宗仁卻攔住曲昭,“今日陽光和煦,我們走路進城吧。”

曲昭瞥一眼宗仁白皙的面容,她又不放心的問,“我看你不抗曬,要給你找個蓑帽遮陽嗎?”

宗仁:“......”

宗仁可聽不得這些,隔着錦袍拉起曲昭的腕子就朝大理寺外走,一板一眼道,“不用,我也想曬黑些,這樣看起來會更符合姐姐心目中的男人的樣子。”

得,還嫌她管太多了。

曲昭沒在意,緞靴邁開,随口問道,“我心目中的男人該是什麽樣子?”

宗仁面色沒有波瀾,毫無感情的吐出幾個詞,“小麥皮膚,肌肉健碩,蓄着短胡,還要能打得過你。”

宗仁瞥了曲昭一眼,繼而說道,“就是和我完全相反的樣子。”

曲昭心裏忽然蹦出一句話:那可未必。

進城吃酒的路上,曲昭陷入了沉思,宗仁說的沒有錯,她原本就喜歡那般兒郎,所以她如今對宗仁滋生的情感算什麽呢,她居然為了宗仁的美色,放棄了自己的審美習性,這可不是好事。

曲昭一路無言,頭一回認真思考起她和宗仁的事來:她如今是作為大理寺的侍衛陪着他,父母樂得看她找了份差事,不再游手好閑,狀似是皆大歡喜的局面。曲昭不想否認自己對宗仁起了歹念,只是她最終還是要回到能夠自由不拘的塞北,她屬于那裏,不屬于京城。以宗仁的禀性,怕是要做她的小尾巴,從一而終的跟着她,那意味着曲昭得對宗仁負責。

負責任這件事,對惡霸來說可太難了。

曲昭煩悶地撓了撓頭,再回過神時,她已經跟着宗仁走進了一家酒館。

宗仁要了一間雅間,朝向長安街熱鬧繁華之處,推開窗子能瞧見陽澄湖的景觀,他點了兩壺茶水,一壺是頂級的大紅袍,一壺是煮沸後的燙水。

宗仁格外愛幹淨,給曲昭和自己的瓷碗裏斟了燙水,連木筷子都不放過,都要仔細燙過一遍才能用膳。

在曲昭眼裏,這些都屬于書生的繁文缛節,宗仁就是事兒多,總是有些她看不懂的講究,而她一向不拘小節,于是她再一次告誡自己:兩人不合适。

宗仁并未發現曲昭的異樣,傾身靠過去,将菜牌放在兩人中間,同她商量道,“姐姐,點一份你喜歡的醉蟹,半只叫花雞,一個獅子頭,再點一份我愛吃的佛跳牆,酒品的話......”

曲昭擺了擺手,“不需要同我交待,你安排做主就行了。”

宗仁頓了頓,樂得承擔起安排用膳的職責,招來小厮一一交待下去。

不稍多時,酒菜上齊。

曲昭心裏有事,看見醉蟹也不香了,倒是覺得小厮奉上的一壇女兒紅挺香的,她單手挑開封壇的布蓋子,往瓷碗裏倒酒。

見曲昭空腹飲酒,宗仁給她夾了一只叫花雞的雞腿進瓷碟,“姐姐,你先墊腹後再喝酒吧。”

“你管我?”曲昭仰頭咕嘟幾口就飲盡了一瓷碗的酒。

宗仁聞言,默默收回筷子,自己吃了幾口飯菜,又徐徐喝了一小杯茶,适才小聲同她商量道,“我不能管你嗎?”

曲昭不假思索道,“不能。我最讨厭被管束,誰都不能管我。”

宗仁沒再說話,悶悶的用起膳來,一時間雅間裏只剩偶爾木筷子碰到瓷碗的細微聲響。

曲昭耳根終于清靜了,卻仍是氣悶酒瘾大,一碗酒接一碗酒,她酒品向來不好,不是鬧事就是話多,喝到微酣時,曲昭的雙頰慢慢泛起紅,她終于後知後覺想起來要吃些飯菜,她擡起木筷子夾了幾口肥美的蟹膏進嘴裏,咀嚼了幾下又覺得索然無味,索性是啪得把木筷子摔在臺面上,把事情敞開來說,“我最近對‘食色性也’這句話,有了突飛猛進的領悟。”

宗仁酌了一杯茶,接曲昭的話茬,“有了什麽領悟?”

曲昭想了一會兒,“食色性也就是食色性也,‘性’是人性,既然是人性,何必要遮遮掩掩,有需求就應當直接說出來。”

曲昭舔了舔嘴皮子,理直氣壯的問道,“我看你長得還挺美,要不要到我麾下當小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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