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狂士楚歌
這個聲音靠近得太快,極有空間層次感,仿佛隐隐有回聲響動。
曹操好不容易将之前的事揭過,正想描補個人形象,豎一豎司空的威嚴,哪知就有一個刺頭道士上門砸場,在鄭平等人面前下他的臉面。
他來不及感慨這幾日的晦氣,堅毅地坐在席上,隔空喊道:“今日府中所設,不過是小小一席私宴。道長若要吃席,改日再來便是,何故攪擾他人雅興?我知道長乃方外之人,行事不拘小節,倒不想道長竟‘不拘’到這種程度。”
作為一代枭雄,曹操所表現的寬和一向只提供給自己人,并且設有底線,不容他人随意踐踏。左慈今日的行為已讓他感到冒犯與着惱,若非還有鄭平等人在,別說最後一句透出的嘲諷了,他連前半句據理力争的客氣話都懶得說,只會直接叫衛兵把人叉出去。
更別說,按照客觀事實而言,曹操認為左慈鬧出的這事完全是對方在胡攪蠻纏。實際也恰恰如此,即便與其他人掰扯是非,不占理的一方也絕非他曹孟德。
就在曹操單方面地将左慈劃為嘩衆鬧事的惡劣方士,把手按在劍柄上的時候,平靜地竹簾突然被一陣疾風吹動,撞在門框上,發出奇異的聲響。
這一“玄奧”手段将堂中的仆從吓得不輕,連曹操都沉下臉,目中暗芒搖曳未定。
鄭平饒有興致地看着那無風自動的竹簾,未作聲響,耐心等待後續。
不多時,竹簾動得更加劇烈,一道高亢的笑聲在門外響起,仿佛從山獸的腹部發出,帶着陣陣回音,直沖堂內。
“孔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道千裏迢迢而來,腹中饑餓難忍。司空見到我這個老友,不說表現出喜樂之意,還用虛言搪塞,豈非有違聖人之道?”
曹操已徹底拉下臉。左慈能避開巡衛的耳目闖入府中,想來身手不凡。可他不予露面,只一個勁的裝神弄鬼,想來也是有所避忌的。曹操雖然厭惡他的胡言亂語,但也願意耐着幾分心思與他渾說一番,最好能拖延時間,等到司空府的衛兵過來,把這可惡的老道抓住。
他又暗着諷刺了左慈幾句,眼角餘光瞄向鄭平,發現鄭平确實如自己所想,并未有出口幫助之意,不免有些失望,又覺得合該如此。
曹操只得專心地應付左慈,既不能讓對方讨到好,又不可過分激他,已防他真的惱羞成怒,闖入堂中傷人。
他精準地掐算着時間。可等他說到嘴皮發幹,門外依舊只有左慈的聲音,聽不見衛兵的聲響。曹操逐漸意識到事情的不對,不等他想好應對之法,那左慈仿若看穿了他的心聲,怪異地笑了一記:
“司空可是在等府上的衛兵?恐怕要讓司空失望,他們被老道的道術定住,此刻無法趕來哩,何不讓他們休息一番,由司空來與老道親會?”
即便面上神色未改,曹操心底亦免不了地生出少許駭然。方術一道神神祟祟,但大抵不過是一些偏門之技,并未現過翻山倒海之能。傳說中能治病的符,能請天神之力的箓在他看來不過是不足為信的傳言,因此他本不相信左慈有什麽超越人類範疇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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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左慈若真無神鬼手段,他又是如何進來的,且進來這麽久,府中的侍衛為何一直沒來捉他?即便左慈身手高超,能打敗沿路的守衛,闖入中堂,可他不過寥寥的一個人,就算他能放倒所有守衛,也不可能同時放倒,總該有個人提前過來與曹操彙報,為何連個彙報的人都不曾見?
一直作壁上觀的鄭平察覺到曹操剎那間的動搖,放下酒樽,對着堂外道:
“道長拍打竹席拍打了那麽久,手不覺得酸嗎?不如進來吃點糕點,吃飽了再繼續拍,也有力氣。”
鄭平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除了忙着撕扯鵝肉、慢了一拍的李進,其他人的視線都向鄭平的所在彙聚,神色各異。
曹操亦驚異萬分地看向鄭平,百般念頭急轉,一時間分辨不出鄭平這是在胡說八道,随意諷刺對方,還是真的看出了什麽。
可當他發現原本在外頭氣焰灼盛、刁鑽而不饒人的左慈也随之一同沉默,沒有立刻回答的時候,曹操便知道鄭平這話即使不中,亦不遠矣。
在勃然斥責左慈與靜觀鄭平替他噴人之間,曹操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
只聽門外緩過神的左慈冷笑道:
“方才出言者是何人,竟比曹司空還能胡言亂語?”
已經做好準備讓兩個刺頭互噴的曹操,冷不防聽見“胡言亂語”四字,額頭青筋直跳。真正胡言亂語者反而倒打一耙,曹操以極大的毅力克制住反唇相譏的沖動,以鼓勵的眼神投向鄭平。
鄭平如何不知道曹操的用意。見曹操悶聲不言,只等着自己作槍,鄭平拾起案上的酒樽,借飲酒的動作壓住唇角的弧度。
“衡不過好意勸阻,未曾想到道長非但不領情,還出言辱之。司空宴上喝高了,說話不經腦子,莫非道長也喝高了,說話不經腦子不成?”
曹操好不容易平息的青筋再次突突直跳。盡管他知道鄭平大概率不會對他有什麽客氣與敬重,但還是抱着一絲僥幸,希望鄭平會在外人前頭給個面子,就像前幾日應對劉備時那樣。
哪知鄭平還是那個鄭平,就算一時起了善心,幫他回噴刺頭,也不忘兩邊都損,給敵人兩腳的同時,回身踢了自己三腳——
瞧鄭平剛才說的什麽話,說左慈“出言辱之”……不就是暗指左慈把他與曹操放在一起比較,等同于侮辱他鄭平嗎?
曹操心中有些不快,不等他表現出分毫,忽然視線一移,對上郭氏不輕不重的一瞥,來不及爆發的火星立刻滅了。
——被鄭平順嘴損幾句只是小事,只要別記恨他之前對郭氏的小念頭就好。
只一句話的功夫,曹操便已完成了養氣大法,心平氣和地坐在主座,目光放空。
門外的左慈原以為——被曹操宴請,又幫曹操開口擠兌自己的肯定是曹操的上賓,一心向着曹操。哪知道話沒講上三句,突然聽到對方折損曹操的話,不免有些發懵。
雖然按照句式結構,重點應該是後半句,被諷刺的主要目标是他左慈,但前半句折損曹操的話已經讓左慈懵了一臉,完全顧不上後文。
剛才回話的究竟是何人?能被曹操宴請,肯定與曹操有關系。可不管是誰,都不可能折損曹操,既是不會,也是不敢。
可那人竟毫不猶豫地拿曹操開涮,語氣沉穩,顯然并非出于沖動或是無腦……
左慈心中轉過許多念頭,暗中篩選膽敢當面折損曹操,不給曹操臉面的人選——袁紹等其他陣營的諸侯可能會不給曹操面子,但他們不可能孤身來曹操的大本營,更不會在勢弱的時候當面給曹操難堪。
可能出現在這裏,敢這麽做,且有恃無恐的人,全天下只有那一個——
回憶那個年輕而清朗的聲音,左慈輕輕抽了口氣。
——天子,劉協。
穿着一身仙風道骨道袍,倒挂在屋檐上的左慈,險些因為這個猜測而歪了身形,從檐上跌下去。
他雖是方外之人,卻也是漢人,對天子的敬重與生俱來。
因此,他不但沒能如之前那般狂妄鋒利地諷刺回去,反而收了一身尖銳,驚疑不定地看着房瓦,半天沒有吭聲。
直到房中再次傳來譏诮之語,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敢問這位……可是當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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