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狂士楚歌

左慈回答道:“主位尊榮,雖有興盛之氣,卻更易遭到風波侵擾。雖不知司空八字,但根據司空的姓名及面相,近日正是運勢不穩之際,易走黴運,落血光之災。若非有貴人相助,司空近日恐有一番波折。因此,司空這兩日不宜坐于主位,以免受盛勢所擾,殆害無窮。”

左慈神色平靜而慎重,仿佛當真是為了曹操這幾日的運勢着想,并非臨時起意,信口捏造。

曹操本就對方士之流存有反感與戒心,而左慈開端無禮,使出小手段被鄭平點破,更是讓曹操把他定位成混吃混喝的騙子,對他的神叨之語嗤之以鼻。

所以對于左慈的解釋,曹操從一開始就帶上了看笑話的心态,冷眼看他給自己挽尊。

但當左慈講到後頭,曹操心頭猛跳,因為這些日子如走背字的不順而對左慈的話産生了動搖。

但他面上沒有露出分毫,只是對左慈似笑非笑道:

“孤如今好端端的,何來的血光之災?莫不是你這牛鼻子在咒孤?至于波折,這世間萬事皆逃不過一個‘難’字,非輕易可得。你這番話不過是模棱兩可,不管見到哪個人都能代入的套話,你讓孤如何信你?”

曹操的話讓鄭平有些意外。他回顧曹操往日的行徑與史載記錄,若抛開部分個人因素,除去一些争議甚大、引人诟病的手段,曹操确實是一個十分優秀、眼界獨到的枭雄。

他敢于破除舊制,以才擇人,倡導簡葬,在行将就木之時亦不曾因為恐懼死亡而做出悖謬之舉,反餘忱忱之心。

就以個人情感而言,鄭平對曹操其實并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激賞。

聽到曹操質疑的左慈并未露出異色,只露出屬于高人的老神在在,笑道:

“言盡于此,愛信不信。”

曹操聽他這麽說,更加不信了。他想将人立刻打發走,但沒頭沒腦的被打擾了興致,還挨了一頓氣,曹操并不想讓這個道士好過。

他轉向鄭平,藹聲道:“正平以為如何?”

他再次将話語全扔給鄭平,不僅僅是想借鄭平之口以噴制噴,也是借此再次點明剛才左慈盲猜天子的烏龍,不着聲色地提出攻诘與質疑。

曹操沒有掩飾他的別有用心,鄭平也沒有給予曹操虛浮的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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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雖不可信,但我瞧見司空眉心有一片陰雲,眼中綴着血絲,确實像是黴雲罩頂,有血光之兆。”

聽到這話的曹操緩慢地咽下一口氣。

他近日忙于公務,時常挑燈處理公文,眼睛怎麽可能沒有血絲?而他因為熬夜,氣色自然也是不好的,肯定有陰雲之色。如果眼睛有血絲,臉色不好就等于“黴雲罩頂”,“有血光之兆”,那豈不是所有勤于政務的上位者都得倒血黴?

曹操只能在心裏與鄭平據理力争,指着他的鼻尖斥罵。正威風赫赫之際,他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因為幾個月前再次打敗張繡、呂布,曹營勢力得以持續擴張,曹操在許都的話事權得到進一步的增強。自那時起,他與部分跟随天子從北地遷來的朝臣、将帥逐漸增多了沖突,不少人假借天子的名義指摘他的決策,更有居心叵測者與被鼓動者,把他勤于政務的舉措蓋上謀權的印章,時不時進獻谏言,煩得他頭風病犯了好幾回。

想到最近的處境,結合鄭平剛才的話,曹操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莫非鄭平意有所指,借“紅血絲”、“血光之災”的怪異組合提醒自己——這幾天可以借着曹丕的事告假,或者幹脆稱病不出,先把政務放一放,以規避近日的風波?

這個念頭一起,再想鄭平的話就不再那麽氣人了。

倒并非是曹操想要美化鄭平的行為,全因為曹操對付呂布的時候,鄭平也用類似摸不着頭腦、看似惹他生氣的言論提點過攻呂之策。彼時曹操只以為是巧合,經謀士荀攸的分析後,才明白這是鄭平藏于毒舌下的暗指。

不管鄭平是順口提示,還是如他當時送上門的軍/情一樣,只是為了還某人的人情,自那日起,曹操每次服用鄭平花式噴人的套餐時,不但要用修生養性的心态,将氣人不償命的話轉化成誇獎聽,還會下意識地琢磨鄭平的話中是否潛藏着進言獻策的訊息……最終掉了許多頭發,每一日都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如今因為這個已形成半個習慣的“下意識”,曹操主動給鄭平那句氣人的話穿上了富有深度的外衣。

于是他說道:“正平說的是,孤近日确實覺得不太妥,應當好好休息了。”

如此柔和的回答聽得左慈圓目微突,不敢相信曹操竟然雙标得如此明顯。

明明是差不多意思的話,那個叫正平的用詞還更加惡劣,怎麽曹操前頭給了他左慈一頓諷罵,後頭就附和那個正平,一副“你說得都對”的模樣?

氣憤的左慈再次看向鄭平,越瞅越覺得他面相透着古怪。

他看出此人乃“龍困淺灘”之相,命中有三次大兇的死劫,一次是出生之時,其餘兩次則集中在他虛年廿六。

除了中間那次死劫有半數生機,第一次與最後一次,對于常人而言乃是十死無生劫難。

尤其是排在最末的死劫,呈“窮山惡水”、“四壁懸崖”之貌,理應是“內外難救”、“英才早逝”。旁人就算氣運再強,大多也只能運化兩次必死的劫難;可這個叫鄭平的,不但成功避開前兩次困厄,還為最後一次最為兇險的死劫打通了數條活路,實在令左慈驚詫難解。

能夠憑借真真假假的道法,在民間打響名號,左慈所憑借的不止是輕便的身法、層出不窮的手段與敏銳的眼力,還有他的聰穎與機變。

若是剛進門的那會兒,他或許會因為過于驚詫而失言,但經過鄭平出言打斷的緩沖,憑借多年出生入死的經驗與直覺,左慈打定主意絕不得罪這個命理如此詭異、看上去又十分記仇的青年,假裝自己什麽也沒看出來,以免惹來麻煩。

只可惜他抑制了許久,實在抑制不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便對衆人道:

“今日來蹭酒席,老道準備不周,沒帶什麽拜谒禮,不如就在吃席前,替各位表演一個術法,以作為打擾的賠禮,如何?”

已經佛系遠眺的曹操:………………不是。誰有答應你坐下來吃席嗎?

有郭氏在,鄭平一如既往地秉持了不客氣的人設:“不如何。我等已經聽膩了道長的‘敲竹簾’之術,不想伴着竹席撞擊的聲音進食。”

這句話又一次戳穿了左慈的小手段,使他的高人形象碎了個徹底,再也撿不起裝x的格調。

若這話的主人不是鄭平,被這麽接二連三地下面子,還在他的臉上踩了好幾腳——句句割肉地嘲諷,左慈早就使出十八般武藝,讓對方好看。

然而左慈剛剛才被鄭平的面相迷惑,認為他是一個別有玄機的大/麻/煩,雖然算是歪打正着,但也讓他投鼠忌器,不欲主動招惹。

于是就出了這麽一個怪現象——

當曹操被鄭平暗諷折損的時候,他不以為忤(至少表面上是),還随聲附和,不時把火力往左慈身上引。

當左慈被鄭平暗諷折損的時候,他也不以為忤(至少表面上是),只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給自己挽尊。

兩人都在等對方發力,希望對方被對方氣昏了頭,然後指着鄭平大罵,好讓自己出一口惡氣。

同時,兩人都等着鄭平惹怒對方,然後讓對方與鄭平對噴,吸引火力,達成“禍水東引,解放自己”的成就。

可曹操與左慈二人等了半天,不但沒等來其中的任何一項,還被鄭平輪流噴了個爽,被噴後還得唾面自幹,注意端着平靜安穩的儀态,以免在對方面前落了下乘。

多次來回後,曹操與左慈二人各自看着對方,幾乎是恨鐵不成鋼地想:這個慫貨,為什麽還不罵祢正平?他在自己面前不是很能的嗎?

視線對接後,二人又同時露出了鄙視之意:自己只是因為祢正平的救命之恩/詭異命理而有所忌憚,這左慈/曹操是怎麽一回事,慫得跟個面團似的,他不是嚣張得敢硬闖司空府吃席的瘋老道/自恃威重除了天子誰都敢對着幹的曹老賊嗎?

最終,這場“忍受精神攻擊”的定力比賽還是曹操獲勝。左慈因為與鄭平相處時間不長,缺少免疫力,很快敗下陣來。

他重拾高人之風,冷笑着揮了揮手中的拂塵:“真是吳牛喘月。既如此,老道就發發善心,讓你們見識一下本門術法。”

雖然左慈的話中透露着十足的不客氣,與他最初的問候并無分別——但作為這句話回應的對象,左慈竟然沒往鄭平那邊看,而是把身子與目光轉向了曹操,等于對着曹操說出了這句挑釁的話。

本以為自己取得階段性勝利的曹操:……

即刻,不等衆人反應,左慈握着拂塵,用力一捋。

“我見司空布置的筵席上,蔬果有了,肉有了,就差那麽一兩味海産。老道不才,道法有限,只能替幾位撈個一兩尾魚,還請諸位将就一番,合夥分了這兩條魚。”

說着,左慈讓侍女把之前溫酒的銅盤端過來,對着一盤子冷掉的清水發功。

接着,他收去怪異的手勢,用筷子與綁壁衣的軟繩與銅鈎做了個簡易的釣魚竿,将魚線丢入盤中。

“魚來,魚來……來咯!”

左慈用力拉動魚竿,一團小小的黑影順着鈎繩被拉扯出水面,因為慣性飛到半空……直接飛向曹操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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