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狂士楚歌
這個動作太過顯眼,一下子打斷荀彧的遐思。
荀彧下意識地順着竹簡消失的方向望去,發現鄭平正一手握着竹簡,神色淺淡地看着他。
不及思索,荀彧已意識到不妥。他正要為自己剛才的失神道歉,鄭平已打開那只竹簡,念出其中的內容。
“(孫)權征黃祖,丹陽太守(孫)翊性烈暴戾,所屬多有不滿,丹陽都督郡丞妫、戴二人尋孫氏家将殺太守翊,又殺孫河,欲獻丹陽郡于公……”
這是駐守東吳的探子傳回來的情報。去歲孫權征黃祖,孫權的親弟——人稱小孫策的孫翊被部将聯手害死,那幾個部将還殺了孫氏宗族的孫河,寫信給曹操的部将劉馥,意圖獻上丹陽郡來尋求庇護。
荀彧方才顯然不是因為這個軍情而出神,結合史書的記載與這幾日的朝中局勢的變動,鄭平基本猜出荀彧心神不寧的真正理由,但他故作不知,抖了抖手中的竹簡,以一貫聽起來不客氣的語氣“嘲弄”道:“令君出了半天出了神,就為了這個?”
荀彧隐隐覺得鄭平似乎已看透了一切。可既然鄭平沒有點出,他也不願主動提及,順着鄭平給的梯子拾級而下。
“獻丹陽一事或許有詐。宜令劉馥靜觀其變。”
鄭平放下竹簡,沒有接荀彧的話茬。
他對軍機一事興趣缺缺,卻也不是真正的軍務小白,多少能明白荀彧的顧慮。
獻城一事遠沒有那麽簡單,哪怕孫權出征,留守丹陽的同母弟孫翊已被殺,丹陽一地依舊不是一個郡都督與一個郡丞說獻就能獻的。
何況孫翊死得蹊跷。妫、戴二人官職不低,族群又在東吳,即便孫翊脾氣再差,以二人的前途與族群規模,謀殺孫翊一事和自毀沒有區別,顯得很不合理。
鄭平心中有一個猜測,他認為荀彧或許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始終不能完全斷定。
因為這個猜測略有些匪夷所思,按照正常人的動機而言,不應該——至少目前不應該這麽做。
鄭平知道這封軍機曹操必定看過,便問荀彧道:“對于此事,司空可有說過什麽?”
荀彧如今一聽到曹操的稱謂便不由生出難以抵禦的無力感。他抛去紛雜之思,将這塊竹簡收入匣中,系上赤綢,溫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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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言語。”
或許是因為忙碌,或許是因為有所避忌,司空與他探讨軍機的時間日益漸少,對江東傳來的這份軍情更是看過就罷,未在他面前展現分毫。
鄭平笑道:“未有言語,那便代表司空心中已有答案。”
就不知道曹操心中的答案是什麽。
依照常理而言,孫策離世未久,年輕的孫權還未徹底穩固江東的政權,內有江東豪族虎視眈眈,外有曹操、劉表等諸侯伺機而動,正處于內憂外患之下。在這個情況下,宗族英才的力量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同根連枝的親兄弟,等同于孫權的最值得托付後背的臂膀,孫翊對于孫權的價值可謂是不可估量。
若只依照這個常理分析,孫翊的死撇開個人因素,似乎更有可能是江東豪族為了削弱孫權力量而設下的計謀。
然而鄭平與荀彧卻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這個“可能”與正常人的動機不想符,一旦為真,卻會令人驚愕于謀劃者的城府與決斷。
——妫、戴二人仿佛失了智一般地謀害孫翊,若這謀害不是為了自己謀利,也不是出自江東豪族的慫恿,而是出于江東掌權者本人呢?
他們都想到了另一個情報——在孫策臨危前,江東衆臣曾一致推舉勇猛如孫策的孫翊,是孫策力排衆議,執意選了孫權接手江東之業。
孫策雖脾氣直烈,眼界與智謀并不輸于旁人。他選了孫權繼承基業,自為明智之舉。孫翊勇烈似兄,卻不如孫策孫權通透機敏。若江東豪族為了發展自身權勢,改立孫翊為江東繼承人,只怕江東話事權将會落入地主豪強之手。
從這個角度上看,孫翊的死對孫權,對孫氏集團而言并非全無好處。
只是孫翊對于孫權的意義始終利大于弊,孫權沒必要為了一個八字沒一撇的隐患而冒險除去孫翊。何況孫權今年不過二十又三,若他能因為一個還未發生的可能而對親兄弟下手,那他這個人的城府與果決未免太令人發指。
“若斷定此事确為孫權所為……司空怕是會盡早南下,出兵攻打江東。”
甚至都不用确定,只要這個猜想占了絕大多數可能,曹操就會想辦法盡早除掉孫權。畢竟誰都不願意放任一個年輕而心智可怕的強敵恣意壯大,定然會趁他還羽翼未豐的時候将他削草除根。
鄭平不知道歷史上的曹操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貪功冒進地進攻江東,也不知道這個平行世界是否會因為蝴蝶效應而産生歷史線的偏移。
“孫翊之死是否與孫權有關”乃是一個薛定谔的問題,或許有或許無,真相與答案恐怕只有孫權本人知道。
實際上鄭平并不想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一個二十三歲,接連喪父喪兄喪母又喪弟的年輕人,哪怕他在歷史上以權謀制衡之道著稱,鄭平也更願意将他視為一個普通人。
因此他在荀彧說出那句話後只是平靜地凝目,從容地轉開話題,與荀彧繼續進行公事上的對接。
大約是“薛定谔的問題”對曹操的判斷力産生了一定的影響。曹操加緊時間清除就在冀州的袁氏殘部,對降而複叛的袁譚也沒有留手,比歷史上更早幾個月打敗他,盡解後患。
清理袁氏殘部後,曹操又以最快的速度橫掃境內與邊關的賊寇,防止他們作亂。等站穩腳跟,曹操又忙不疊地将進攻烏桓的計劃提上日程。
這一日郭嘉受了曹操的示意,帶着探口風的心思來找荀彧喝酒。
他與荀彧出自同郡,早年就有交情。郭嘉效忠曹操也是經由荀彧舉薦,是以他與荀彧的關系非比尋常。
郭嘉到的時候鄭平也在。因為公事上的聯系,鄭平與荀彧的接觸多了許多,所以郭嘉并不覺得奇怪,态度自若地過去與二人打了個招呼。
鄭平一見到郭嘉,就在他的幾處面上逗留了片刻:“‘奉孝昨日宿醉,今日又來尋人喝酒?”
郭嘉已知鄭平略通醫術,擅長望切,對他知道自己宿醉的事毫不意外。
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沒有酒瓶,沒有主客意識地在荀彧對面坐下。
“今日過來只為了尋文若敘敘舊——當然正平也可理解為‘身負使命,不宜飲酒’。”
他沒有隐藏自己領受曹操之令的事,說是作為游說者而來,卻沒有任何游說的自覺,将一切都公開、透明地擺在明面上。
“嘉今日前來是代主公一問:文若可有與主公結為兒女親家的打算?如果有,皆大歡喜。如果無,那嘉便要盡力游說,順便在文若這兒讨一副筵席。”
即便已對郭嘉的脾性無比了解,在郭嘉如此直白的“游說”下,荀彧溫和的眸中還是泛起一起無奈。
“奉孝知我心中之意,何故白走一遭?”
郭嘉一如既往地揶揄道:“總要做做樣子,好讓主公知道我不是一吃白飯的。”
鄭平等他二人說完,方對郭嘉道:
“不過是宿醉,卻呈出一副縱/欲過度腳步虛浮的模樣。奉孝不若讓我把一把脈為好,正是有病治病,無病讓衡開一劑藥助你得病。”
雖然遭到了嘲諷,對面這人的話說得極為難聽,郭嘉卻沒有任何生氣之意,利索地将手腕伸了過去。
“這正是極好。今日未能成功說服文若答應結姻之請,不如讓正平一劑藥将我藥倒,也好躲過主公的一陣排頭。”
鄭平沒有再與郭嘉對着貧嘴,他仔細診斷郭嘉的脈象,發現出了因為飲酒飲出的小問題,并沒有任何嚴重的病竈。
為了不診錯,他又讓郭嘉換了一只手,按脈許久,面色沉然道:
“毒已入腦,亟待解之。”
郭嘉聽得一愣,下意識地問道:“什麽毒?”
“嗜酒之毒。”鄭平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收回切脈的手,嫌棄地讓他坐遠一些,“酒蟲入腦,再好的醫者也無法助你調養生機。你現下并無病痛,身體機能卻已趨于潰敗,宜戒酒調理。”
郭嘉聽不懂身體機能,卻大概能猜到這是什麽意思。
要在鄭平初次與他見面,為他望診的時候就建議他戒酒。然而他這番戒酒戒了六七年,始終沒有戒掉,反而變本加厲。
郭嘉并非不信鄭平的診斷,也不是非要折騰到自己生病。怎奈他嗜酒如命,于旁的事怎麽都可,卻唯獨少不得酒,只得次次辜負鄭平的忠告。
如今鄭平又一次與他提出警示,郭嘉聽入耳中,記入心中,怎奈……
“嘉的口與手有自己的想法。”
鄭平聞言,取出針砭用的、在陽光下閃着寒光的大針,“這針砭亦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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