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狂士楚歌

郭嘉在三國版“甩針舞”的淫威下,最終服從了現實,與鄭平約法三章,開始為期半年的戒酒計劃。

而曹操在擊敗袁紹的外甥高幹,攻占并州後,親自率領大軍遠征烏桓。

這一次,作為軍祭酒通行的郭嘉沒再因為“本初詩”而弄得狗憎人嫌。在分配營帳之際,仆射為他指點了方位,并告訴他:室友已經到位,請與他好好相處。

郭嘉沒把仆射的話放在心上。他雖處事随性,在吃喝住行等生活瑣事上卻頗為随意,除了飲酒一道,在其餘諸事上并沒有特別的講究。

因此他并不在意與他同住的是什麽人,心如止水地在辎重上取了自己的行囊,找到屬于自己的營帳。

他随手掀開簾子,在看見裏面那人的一瞬間,快速地将簾子放下,後退到營帳外,查看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

這一幕何其相似。

等郭嘉條件反射似的完成這一切,他才意識到剛才的劇情無比眼熟。

他深吸了一口氣,撿起笑容重新打開營帳,對着裏面的人笑道:

“未曾想到正平也在此處……所以說你為什麽又在這?”

當初讨伐袁紹的時候,他也是用同樣的打開方式見到了鄭平這位共住的“帳友”,同款的驚吓同款的反應,以至于他險些用同款的開場白來詢問鄭平為什麽會出現在随軍的營帳中,并且又一次地與他分配到了一處。

鄭平在曹操帳下擔任的官職是秘書丞,主掌文事,本應與荀彧一樣留守冀州大本營,不應該也沒理由出現在軍帳中。

何況鄭平特立獨行,對軍機一道興趣缺缺,即便是曹操安排他參與行軍他都不願意——上回為了辦理私事,鄭平在軍隊中搭了個“順風車”,順便在讨伐過程中幫了幾個大忙,但這在郭嘉看來只是偶然事件。鄭平出現在軍營中——尤其是還出現在他的營帳中——對他而言就是一種驚吓。

“何必露出被馬蹄踏過的神情?”鄭平坐在帳中的老位置,面前放了一個竹匣,右手拉至一側,“坐。”

進都進來了,總不好再表演一次掀簾而退,郭嘉在鄭平對面坐下,想起上次他還有一壺酒聊作慰藉,而這次什麽都沒有,不由“悲”從中來。

鄭平一見他無意識舔唇的動作就知他酒瘾已犯。鄭平示意郭嘉瞧一瞧前方擱着的竹匣子,開蓋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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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這些年對鄭平的脾性不說完全摸透,至少也摸了個七七八八。他當然不會認為竹匣裏放着的是酒,那和鄭平常說的一樣是在想桃子吃,根據他長期面對危機的經驗,裏面的東西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麽“驚喜”,而是“驚吓”。

想到出軍前的療養計劃,他的面容有一瞬間的錯位:

“針砭?”

“奉孝聰慧過人,吾心甚喜。”

……但他一點也不喜。

郭嘉立刻假托自己還有事要去與曹操商量,腳底抹油欲走。

鄭平沒有阻止郭嘉,只在他離開營帳前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日少挨五針,明日多挨十針。”

奉孝聽得腳下一滑,沒有停留,匆匆離開。

他沒有去找曹操商量所謂的要事,而是找到安排住所的仆射,悲痛地問道:“秘書丞為何會在軍中?又為何不予告知:與我住的乃是秘書丞?”

把他和祢正平這種危險等級的人安排在一處還不提醒,這如何說得過去?

上回被與他分到一處時,仆射好歹提醒了半句,這回怎麽連個眼神示意都沒了?

卻見仆射比郭嘉還要驚訝:“聽聞祭酒與秘書丞交情甚篤,極為談得來,又曾有過同住的經歷,我便特意将祢書丞與祭酒安排在一處……原想給祭酒一個驚喜,祭酒為何如此反應?”

聽到“驚喜”二字的郭嘉沉默片刻,冷靜地想了想帳中等候的大粗針,再次不冷靜起來。

“你上回曾言:祢正平‘脾性不好,曾有惡行’?”

仆射面上的笑意染上了一絲尴尬:“何人年少不輕狂?祢書丞……那叫‘性情中人’。”

然而郭嘉最近并不想與‘性情中人’共處一個營帳下,每日挨一記甩針舞。好不容易才借着出征之名避開了每日一紮,怎麽他還來不及慶祝一番,這份慶幸就破滅了。

“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無人願意與祢正平住,你才一聲不吭地将他與我安排在一起,來個先斬後奏?”

仆射本就虛浮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他局促地咳了一聲,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上回郭祭酒分不到營帳的時候,是祢書丞仗義相助……這同住的恩情,祭酒總歸是要還的……”

這話配上仆射的強買強賣顯得有些無賴。但郭嘉卻收了所有悲痛之色,緩聲道:“你說得确有幾分道理。”

仆射一喜:“那……”

“但我有個要求。”郭嘉湊近仆射耳語了一番。仆射先是露出為難與抗拒之色,等郭嘉說完另外一番話,他面色微變,忙不疊地對郭嘉道。

“一言為定。”

郭嘉随後又去曹操那晃悠了一圈,以證明他對鄭平所說并非虛言。

曹操見到郭嘉,立即用眼神為他表示了恭賀之意。

往日裏曹操被鄭平氣得心梗的時候,總是身為半個親信、半個損友的郭嘉在一旁幸災樂禍,如今這個梗心之人總算找到了新的目标,還是時常幸災樂禍的郭嘉,這怎麽不讓他高興地慶祝一把,高唱“風水輪流轉,你別得意呀別得意……”

郭嘉平靜地接受了曹操的祝賀,友愛地對曹操道:“上回征讨袁紹之時,正平立了大功。這回他勢必也有妙招,往後我來與主公商讨軍事時,可将正平一并帶來,聽一聽他的意見。”

獨自承受傷害還是與主公一起分享痛苦,這是一個不用猶豫就能得出答案的問題。

曹操臉上的笑被卡了一半,他甕聲道:“正平公事繁忙,這半個月正值休沐,何必讓他再為這些事勞神?奉孝算無遺策,又有公達決計于千裏之外,便讓正平好生休養休養,躲躲清淨。”

讓鄭平過來參加軍機之事不過是随口一提,可經曹操這麽一說,郭嘉才想起來鄭平的“休沐日”比其他官員、幕僚多出許多,一年四季都有個小長假,在仿佛吃了一顆酸棗的同時也對曹操表示抗議:“昔日主公便是用這休沐日來引誘正平為你手書檄文、計擾袁軍?嘉亦為主公殚盡竭慮,出謀劃策,主公可否同待之?”

曹操沒有回答郭嘉的問題,卻用明确地眼神告訴郭嘉他這是在想屁吃。

祢正平能獲得較長的休沐日,除了是他的才能與職務上的特殊性允許階段性休沐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曹操鼓勵他回家去浪,沒事別過來污染他的心情。

當然曹操也不會允許下屬人多吃一口白飯,休沐日的延長意味着俸祿的折扣,那扣掉的俸祿對家底深厚的鄭平而言不值一提,對其他人卻是一大筆家赀。

至于郭嘉等幕僚……雖然他曹操不是黑心主公,非要狠命壓榨自家謀士,但作為智囊的謀士自然要随叫随到,随時出謀劃策,哪能像鄭平那樣時不時地休沐一番?

接收到自家謀士控訴的目光,曹操到底想起對方目前還是個隐藏的病號,堅硬的主公心終究軟了一小塊,對郭嘉許諾道:“奉孝若想出去游玩,倒也無妨。若此戰得勝,孤許你半個月的休沐……”

郭嘉立即收了眼中的控訴:“多謝主公。”

話一出口曹操便有了少許後悔——他這個做主公的都沒有特權,底下人一個接一個地放假游玩算怎麽回事?

然而郭嘉答應得太快,就像是特意候着他松口,讓他沒法反悔,只得捏着鼻子認下剛才的承諾。

郭嘉回去受了一頓“出門前少挨五針,回來後多挨十針”的甩針舞,倒在帳中直哼哼。

由于行軍不便,挨完針後連個舒适的卧榻都無,郭嘉只覺得這次挨完針比在冀州時還要艱難。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将大量的時間花在軍機上,并與曹操商量“棄辎重疾行,兵貴速而出其不意”的計策。

曹操猶豫許久,終究不顧其他謀士的反對,依照郭嘉的策略極速前行。

往烏桓的路途崎岖難走,恰逢幹旱,沿途斷糧絕水,好在曹軍出行前聽從了鄭平的提議,改良士兵盔甲與衣上的兜囊,又搓了繩子将幹糧串在一處,纏繞在戰馬鞍尾與長兵器上,用多帶的糧食撐了好多天,終于找到一處尚未幹涸溪流,捉了一些瘦小的魚,配着饑渴而亡的兩頭戰馬飽腹了一頓,成功地抵達柳城。

大約是行軍太過疲累,又或者是水土不服,饑渴難耐的緣故,即便郭嘉戒了酒,經鄭平數個月的針灸調養,卻還是得了痢疾,腹瀉難當,面色蒼白地躺在帳中。

等鄭平聞訊趕到的時候,郭嘉正面色安詳地倒着,雙手交疊放在腹部,目不轉睛地盯着帳頂。

鄭平因為他的模樣而瞳仁微縮,等察覺人還活着,他拿砭石往郭嘉的面頰上戳了一記:

“……你可否換個姿勢?看着怪瘆人的。”

郭嘉煎魚似的翻了個面,繼續手墊腹部趴着。

“行了,正面躺好,我先給你紮幾針,止住下痢後再去尋藥。”

郭嘉幽幽道:“可否來一杯酒……”

“用以斷魂?”

郭嘉被哽得頓了頓,幽幽地加了一句,“……我是說病好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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