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情人
常瑤自己都沒發現,她此時只敢抓着宋霁雪的衣袖,卻連他的肌膚都不敢觸碰一瞬。
“阿瑤。”宋霁雪回身,屈指在她額頭輕彈,“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我也是站在你這邊的。”
常瑤聽後緩緩松開手,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重新笑起來,等他離開後眼裏的笑意才漸漸淡去。
侍女上前悄聲道:“夫人,她怎麽辦?”
崔淼淼不知何時竟昏倒在地。
能被畫皮妖附身多是瀕死之人,如此潛進昆侖還不被發現,可見修為之深,能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只有妖皇身邊那位。
“讓她從哪來回哪去。”常瑤朝殿內走去。
侍女垂首道是,卻忍不住偷偷多看她一眼。
剛才的話沒了往日耐心溫和的調,夫人似乎是生氣了。
常瑤回屋後推開窗戶,看着遠處懸崖雲霧深吸一口氣。
當今仙門唯有昆侖神山靈氣無處不在,澎湃濃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普通人在這裏養個三五年,本元體魄都能得到很好的修複與強化,更別提修者。
眼饞此處的不僅是人,還有妖。
常瑤揚首,黑亮的眼眸倒映出瑰麗銀河。
那天晚上的星空也如此時般浩瀚美豔。
除夕夜裏,上元城的祈福燈火一路排到昆侖,似一條火龍安睡天地間。人們手持歲燈,朝着昆侖的方向三步一拜,為自己或家人祈福安康。
每年一次開辟出的祈福長生道,隔一段距離就有聚集的小攤,賣着各種零嘴小吃或是節日需要的物品,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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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燈火長龍中看着去往昆侖的人們三步一拜,那畫面虔誠又震撼。
人間的熱鬧總比妖界要多些什麽。
至于到底是什麽卻又說不清,那時她正在思考着,一切塵埃落定,這一走就跟宋霁雪徹底分開,他在昆侖當雲山掌門,而她回無咎山繼續勤勤懇懇修煉,坐等飛升成神。
就在她準備說分開時,宋霁雪卻牽住她的手。
天上細雪紛紛,落在她發梢與衣袖,又被雲山君細心溫柔地拂去。人們從她身旁笑鬧而過,石燈燭火映着天地光影灼灼,山石雲霧,星辰落雪,這人間景色一絕,她卻看不見,眼中只容得下握着她手的男人在認真說着什麽。
宋霁雪認真的時候不多。
常瑤記得從第一次見到他時,這人就一副“萬事随你,我都行”的随意,你出錯他不會挑剔責怪,最多調侃兩句,遇上難題也不會直接給答案,而是會引導你去思考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這種随意側面透露出他的強大與從容。
宋霁雪心思太深,就連最親近、與他一同長大的師兄弟們也看不透他。
常瑤垂首打量手掌心,他真的信我嗎?
宋霁雪深愛着她,這毋庸置疑。
常瑤也很清楚她不愛宋霁雪。
凡人的情愛她并非不懂,但她沒有。
她對宋霁雪的種種,非要形容的話似乎只能選利用一詞。
常瑤甚至能說宋霁雪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但這一切都因為他愛的是自己僞裝人類的表象,如果撕開這虛僞的一面,讓宋霁雪知曉她作為妖族真實的模樣——這仙門之主,高高在山的雲山君還會愛她嗎?
以他的性子,怕是會因愛生恨吧。
絕對不能讓宋霁雪知道。
常瑤在心裏這麽告訴自己。
不管妖皇有什麽陰謀,鳳族的大妖們又在人間幹了什麽,修界又想着如何反擊,都與她無關,她只需要在意宋霁雪一個人。
常瑤張開的五指合攏,一縷黑氣從指縫流瀉消失,遠在巫山鬧事的惡妖發出哀鳴,血濺當場,魂飛魄散。
巫山神女峰。
倒映着燭火的雕花門窗上滿是猩紅,惡妖的血染上整個大殿門,殘留在地的是破碎又醜陋的青黑色肢體。
巫山夫人恨恨地瞪着地上惡妖的殘肢。
“這惡妖有瘴氣護體,修為極高,在我試圖活捉時竟想要與我同歸于盡,可見神智也不差。”巫山君立于夫人身側沉聲道,“青面獠牙,身長如樹,頭有三角,這是鬼面樹妖?”
他擡首看向門口的宋霁雪。
宋霁雪沒答,九平峰主接話道:“是,鬼面樹妖多出自妖界西南山脈,那邊以鳳族和狐族為首。這只修為少說也有六百年以上,但鬼面樹妖常在山中修煉,不會輕易出山,除非是聽命行事。”
“鬼面樹妖修煉三百年後的每一根根須皆可算同體,也就是說它的本體可能還在妖族大山中。”大陰山君道,“就看這只是鳳族還是狐族山中的。”
“定然是鳳族伏燼搗鬼!”巫山君氣怒道,“鳳族與妖皇最為親近,之前又幾次三番與我們作對,如今已嚣張到潛入巫山傷我兒一臂!”
夏桑依走到鬼面樹妖殘肢前細細打量番後沉吟道:“鬼面樹妖雖是妖,卻是吸取天地靈息修煉的妖族,能附身周遭花草樹木與它們同息同生,難以分辨,這也是妖族能潛入昆侖卻不被輕易發現的最佳選擇。”
“那內鬼想必就是通過鬼面樹妖來傳遞消息。”巫山夫人冷哼道。
宋霁雪這才開口:“想要監視三山動靜,一只鬼面樹妖可不夠。”
九平峰主立馬道:“鬼面樹妖根須可達上百,昆侖絕對不止這一只,還有更多潛伏着。”
“鬼面樹妖雖能附身昆侖花草同息同生,但卻怕靜靈無根水沾身,一滴便能破除僞裝,以靜靈無根水灑遍昆侖逼它顯形再找機會活捉一只。”宋霁雪看向夏桑依,“需要多久?”
“若是灑遍整個昆侖,需等我半個時辰。”夏桑依目露歉意。
大陰山君安慰道:“沒事,半個時辰就半個時辰。”
夏桑依點頭,快步離去回山制藥。
宋霁雪剛跨步出大殿門,就聽身後傳來巫山夫人幽幽質問:“為什麽偏偏是文珏?他不知仙門事,也沒有摻和西海地鬼之門,潛伏在昆侖的內鬼和惡妖,無緣無故為什麽偏偏傷的是他?”
九平峰主聽得心頭一跳,其他人也各自噤聲。
宋霁雪神色如常,站在門口轉身看回去。
巫山夫人眉眼陰鸷道:“雲山君,你可知當日我兒唯一得罪過的人是誰?是常瑤!他白日誤殺三足鳳,晚上便被惡妖砍手,我不信巧合,這就是常瑤蓄意報複!”
在場的一些人不知道巫山少主與三足鳳一事,此時聽後,心中天平也向巫山夫人那邊偏了些。
“如果是為三足鳳報仇砍手,那幕後主使者應該是我。”宋霁雪不急不緩道,“我比阿瑤更在意三足鳳,得知死訊着實難以接受。阿瑤只會說算了,是三足鳳自己闖入劍勢範圍才導致死亡,但諸位知曉我的脾氣,我不會認為是三足鳳的問題,為三足鳳報仇,指使惡妖砍手的事更像是我做的。”
巫山君聽得額角狠抽:“霁雪!”
宋霁雪收斂些道:“當然我不會這麽做,阿瑤也不會。”
其他峰主們眼觀鼻鼻觀心沒說話,心中的天平又往常瑤那邊偏去,因為他們相信宋霁雪的話,以他的脾氣沒準真敢這麽做。
九平峰主輕咳一聲,扯着嘴角露出一個禮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打圓場:“抛灑靜靈無根水還需要陣法輔助,諸位快些去準備吧,到時候抓住鬼面樹妖一切就都明了了。”
于是這才散去。
雲山就來了他們二人,回去的路上九平峰主跟宋霁雪彙報他不在的半個月裏雲山諸多事務,宋霁雪耐心聽着,時不時給予回應。
“掌門先回上雲峰嗎?”九平峰主此時很有眼力見。
“嗯。”宋霁雪颔首,眼角餘光往後掃一瞬,“白峰主,你也是那麽想的嗎?”
九平峰主神色微怔。
平時雲山君都稱呼他為九平峰主,只有極少數時候才叫他白峰主。
“掌門問的是什麽?”九平峰主憨憨臉看他。
宋霁雪走在前邊腳步不停:“巫山夫人說的那些。”
“若是有關掌門夫人一事,我自然是不信的。”九平峰主正色道。
宋霁雪臉上看不出變化,淡聲道:“是嗎?”
九平峰主頓時打起精神來:“夫人向來不管雲山事務,她根本沒法向妖族傳遞有用的消息。”
宋霁雪朝前走着:“她只要問了我就一定會說。”
九平峰主:“……”
他又道:“但夫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就像她說的,沒有理由。”
一直走在前邊的宋霁雪回首看過來。
九平峰主笑如彌勒。
“指認她是內鬼時你也沒看過任何一人,只有提到巫山惡妖傷人一事時皺了兩次眉頭,看了巫山夫人三次。”宋霁雪直視九平峰主,“你在意的不是內鬼,而是這件事。”
九平峰主臉上的憨笑有點僵硬。
他迅速收斂心思道:“确實有些在意,只覺得這事太過巧合,也許妖族就是故意挑選這個時間點陷害夫人。”
說完這話九平峰主都在心中感嘆自己不要臉,連這種鬼話都敢說。
宋霁雪望着他不言,九平峰主卻因為他的沉默而在腦中繃着根線,好在這場沉默并未持續太久。雲山君側首看向上雲峰的方向,只擺擺手便走了。
眼瞧對方身影眨眼便遠去,九平峰主悄悄松了口氣,看着宋霁雪消失視野內後又是一聲嘆息。
他因沉迷修煉,年輕時也研究過旁門左道,對人體靈脈更是情有獨鐘,寫過許多文獻,根據他的記載歸納昆侖三山甚至更改了部分心法運轉。
九平峰主想起幾年前的某個雪夜,還沒成為掌門的宋霁雪抱着渾身是血的常瑤站在他院門前,那天他有幸見識雲山孤僻乖張的小怪物紅了眼眶,緊抓着懷中女人,仿佛抓着人生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如此小心翼翼又飽含憐惜。
更讓九平峰主懵逼的是這矜傲不可一世的小怪物竟對他低聲下氣,聲聲喑啞地求他救人。
若是受傷病重,該找第一醫修夏桑依,可常瑤并非傷重病痛,而是靈脈碎了。
那時九平峰主想,這女人對宋霁雪一定十分重要。
後來他又覺得,宋霁雪真是愛極了這女人。
偶爾聽人閑聊說起雲山君娶妻是因為報恩并非真愛,他都忍不住想笑。
這也挺好。
有情人終成眷屬,天大的好事。
可如今再看,他卻心中惶惶。
燕子卞不會說謊,也沒必要說謊,常瑤的名字從他口中吐出一定是有原因的。
就算常瑤并非內鬼,卻一定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而這一面,也許是連深愛她的宋霁雪也不知情。
九平峰主撓了撓頭,對自家掌門的未來很是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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