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惡妖

宋霁雪剛到上雲峰就見常瑤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大殿門檻,殿前的石燈被夜風吹着明明滅滅,屋檐懸挂的辟邪鈴輕輕晃動卻未發出半點聲響。

她看起來有些困倦,頭挨着門框,百無聊賴地看着夜裏飛花,直到瞧見走在小道上的人影時那雙眼才微微發亮,直起身坐姿端正起來。

在等待宋霁雪回來的時間裏常瑤一直在揣摩他的心思與接下來昆侖的行動。

雲山君一步步朝她走來。

常瑤安靜等着,她已經猜到宋霁雪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不是詢問惡妖或是內鬼,而是:“我跟你說過很多次,讓你入夜後在外多穿點,上雲峰夜裏很冷,你身子不好,不能着涼。”

邊說邊脫下外衣給她披上,彎腰時發絲垂落在常瑤微揚着的額首,觸感冰冰涼涼。

果然是這樣。

常瑤心中悄悄松氣。

她其實并沒有宋霁想的那麽脆弱,但她得維持“為救宋霁雪斷靈脈成廢人”的設定,何況她身為“人”的靈脈的确是被廢了。

自那以後,宋霁雪就當她是嬌弱的冰花,一碰就碎。

常瑤起初是裝着好玩,又沒想到宋霁雪要娶她,時間一長這事就越來越不好解釋。

宋霁雪伸手貼着她的臉頰,涼的。他說:“去裏邊。”

“哎。”常瑤拉着他的手搖頭。

宋霁雪便挨着她坐下,一圈暖橘色的火陣在兩人腳邊燃起,涼風難入,飛花盤旋在上空随着風力落進火陣裏瞬燃消失不見。

“在這想什麽?”宋霁雪牽過她的手把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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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瑤說:“想你什麽時候回來。”

宋霁雪嘴角微彎一瞬,又道:“下次外出我帶你一起去,留在昆侖我不放心。”

誰前兩天還說昆侖是最安全的地方?

常瑤笑他:“有靈犀劍陣還不放心?”

“不放心。”

那可是世間最強的守護劍陣,再加上你那已入化命劫的修為境界還不放心吶?

常瑤嘆息,佯裝正經道:“雲山君,你對自己的要求可以稍微放低一些嗎?”

宋霁雪挑眉:“不能。”

“好吧,你去哪我就去哪。”常瑤很快妥協,“昆侖雖然好,但我也很久沒下山看看了。”

這兩年外面也不太平,她雖然知曉許多事,卻沒在意,也沒插手。

只要不是妖族已經打到昆侖雲山來她都懶得理。

“巫山那邊發現的是只鬼面樹妖,既然是妖族派來監聽昆侖動向,那就肯定不止一只,夏桑依正在準備靜靈無根水,半個時辰後會把它們都找出來。”宋霁雪跟她說這話時完全是閑聊的态度。

沒有摻雜半點試探和懷疑。

常瑤在得知鬼面樹妖死時就猜到昆侖接下來的動作,他這麽聰明肯定會想到這些,所以早已把剩餘的鬼面樹妖提前殺了。

鬼面樹妖只有其中一根根須才是本體,其餘根須最少上百,想要它死絕很難,而這只本體還在無咎山。因此常瑤殺的一點都不心疼。

常瑤看着宋霁雪說:“不是我。”

真不是。

她跟妖皇的關系還沒有好到肯為他賣命當卧底的程度。

對于常瑤的認真宋霁雪微怔一瞬:“你以為我會覺得是你嗎?”

他表情有點微妙:“你要是肯給人賣命當內鬼,那我還真想看看是哪位神仙,但肯定不會是妖魔或者修者。”

常瑤好奇道:“要是真的有呢?”

宋霁雪與她十指交握,懶懶笑着:“阿瑤,你真的想有一天成為妖族在人間的內鬼嗎?”

常瑤連連搖頭。

宋霁雪又說:“我知道你讨厭妖族——”

常瑤抿唇一瞬。

“先是子卞,接着又是你,妖皇多半是想從我身邊的人下手針對,引起昆侖內亂的說法倒也不是沒可能。”宋霁雪另一只手朝她張開,常瑤靠過去被他抱了滿懷。

昆侖雲山掌門,心劍化形第一人,修為境界已到化命劫,是人間離飛升最近的修者之一,這樣的存在的确值得妖皇針對。

換做她是妖皇想要進攻人間,肯定也會将宋霁雪當做危險敵人優先除掉。

可她不是內鬼,那昆侖的內鬼是誰?

常瑤頭抵着宋霁雪溫熱的胸膛,能聽見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她伸手附在衣上,指腹下是熟悉的生命靈息,強大,霸道,讓人心生眷戀,想要就此依附着再不分離。

然而每當她感受到那溫熱時,總會喚醒她血脈中的暴戾,讓她常常想要穿透這皮肉任由血水四溢再将那顆跳動的強大心髒挖出捏碎。

常瑤對此十分厭惡,察覺到體內血脈力量的躁動時眼底掠過不悅,五指收緊抓着宋霁雪衣襟皺成一團。

在宋霁雪低頭看去時傳信靈鳥從虛空中飛出,帶來靜靈無根水已經備好的消息。

“你去吧。”常瑤松開手,擡首在他側臉親了下,眨眼道,“我就在這等着。”

宋霁雪這才離開。

常瑤就坐在大殿前看他遠去直到消失不見,她擡手輕撫眼皮,深吸一口氣後屈指在虛空中寫着宋霁雪曾教過她的靜心咒。

每一筆畫都帶着點點金色流螢劃過,但她的靈力無法維持太久,轉瞬即逝。

常瑤想起宋霁雪第一次教她時說的話:“看似最簡單的咒律也可能是最強大的。”

尤其是在你需要它的時候。

漫漫白霧自山下升起很快圍繞整個昆侖,霧深深,帶着濕意,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水幕中,山石色漸深,花葉透亮垂挂水珠,滴落後穿透腐葉沒入土壤蔓延千萬裏。

夜間光影在霧色中變得模糊,山色幽美帶着絲絲危險的神秘,然而昆侖的山君峰主們卻沒心思欣賞這山色,所有人都緊盯着陣圖中的變化,傳信靈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十分忙碌。

他們都在巫山神女峰等着鬼面樹妖的消息,但每次瞧見陣圖上的黑煙升起,再趕過去卻只能見到一根枯萎的黑色根須,“死了,都是幻身,不是本體。”九平峰主拿着從雲山發現的鬼面樹妖根須回來遞給衆人查看道,“雲山,巫山,大陰山都有。”

巫山君臉色十分難看,“靜靈無根水只會破除附身僞裝,不會殺了它。”

“看來是被妖族提前發現了。”大陰山君對此結果早有準備,還能接受。畢竟能悄無聲息潛入昆侖多年不被發現,說明妖族派來的內鬼并非泛泛之輩,肯定是十分謹慎又心細大膽,也要足夠聰明。

衆人以為鬼面樹妖這條線索就要斷掉時,巫山的傳信靈鳥從虛空中飛出,帶來譚峰主的消息:“抓住了!”

山君們立馬動身趕去。

巫山天池邊花草遍地,絢爛的春色中有一抹讓人無法忽視的黑影,充滿妖邪之氣,正被發光的劍陣釘在地上發出不甘和痛苦的嘶吼。

随着陣陣破空聲響起,山君峰主們已到天池上方,神色各異地看着下方惡妖。

譚峰主手握縛妖繩逼問鬼面樹妖:“孽畜來自何方?若老實回答,且放你一條生路!”

青面獠牙的樹妖下半身是樹木姿态,紮入土裏的根須正一根根斷裂碎成黑色灰燼,它發出痛苦嚎叫,眼神怨恨又懼怕地看着一衆修者,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嚎叫道:“我說!我說!我來自無咎山!我是無咎山領主大妖派來——”

話還沒說完一團黑色的霧氣便自它身下炸開,連帶着将它也一起化為灰燼。

巫山君大怒:“誰?!”

宋霁雪掐訣揮出一道劍氣斬去,黑霧被斬成兩半後又快速合攏,瞬隐瞬現快速移動着眨眼就與衆人拉開距離,浮于上空的黑霧形似一條長蛇,露出雙猩紅的眼俯視衆生。

“虛霧蛇。”大陰山君沉聲道,“妖皇座下六位心腹之一。”

那充滿妖邪的目光掃過山君們,聲色沙啞道:“看來昆侖三山的防守也不過如此。”

“來得正好。”巫山君反手拔出腰間佩劍,“今日我定要你妖族有來無回!”

“小心,虛霧蛇在此,那妖皇多半也……”大陰山君話說到一半就被虛霧蛇打斷道,“有來無回?哼,巫山君好大的口氣,也不看看此刻你巫山周遭都有些什麽!”

衆人眼看巫山邊緣升起道道沖天黑牆,靜靈無根水彌漫出的白霧被驅散,燈火變得清晰後,可見那黑牆之中倒映着萬妖的身影。

“這……那是從西海地鬼之門出來的惡妖們!”譚峰主驚道,“怎麽會出現在昆侖?!”

九平峰主也認真起來:“很顯然,這是虛霧蛇帶來的,妖族今夜竟想攻打昆侖!”

“簡直放肆!”巫山君被妖族的挑釁激怒,握劍掠身上前朝虛霧蛇斬去殺意滿滿的一劍。

雲山君掐訣,以咒律和劍陣封着虛霧蛇退路。

大陰山君則指揮剩下的人去往巫山邊緣迎戰即将攻入山中的惡妖們,山君們彼此合作默契,哪怕事發突然,卻也應對迅速,絲毫不慌。

虛霧蛇冷哼聲,黑霧暴漲化形為一條巨蟒,長尾橫掃間将地面花草連帶土壤一起掀翻,前一刻絢爛的春日畫卷轉瞬成了一片狼藉。

“霁雪,此處交給我。”巫山君雖動怒,卻并未完全失去理智,看了眼遠處巫山邊緣的逐漸靠近的沖天黑牆沉聲道,“妖皇若是真到我巫山,那就第一時間通知我們,不要硬抗。”

巫山邊緣多是入門弟子,他不可能讓那些才入仙門,修為境界還不到玄明的弟子與惡妖大軍對戰,更別提還有可能遇見脾性兇殘的妖皇。

惡妖不會顧及仙門弱小,但昆侖山君們不可不顧。

此時唯有讓能與妖皇一戰的雲山君過去才算最佳保障。

宋霁雪剛收招欲走,卻聽虛霧蛇怪笑聲道:“慌什麽,山腳下的萬妖不過吓吓你們,今日來此,主要是為了帶走一個人。”

上雲峰是雲山的最高處,與巫山大陰山的主峰相比也要高一些。常瑤坐在大殿前沒動,默寫完靜心咒後她看見巫山那邊沖天而起的黑牆時微怔。

這妖族還真的打到昆侖來了?

“夫人!”侍女從小道上走來,“崔淼淼已經送回去了,但趙峰主不在浩然峰,薛昊一事已告知縛骨園,說是夫人你的命令,他們當即放人。”

常瑤看着回來的侍女沒說話。

侍女上前,懷中抱着披肩,同往常一般細心溫柔地彎腰為她披上時卻被常瑤攥住手腕停下。

“畫皮,你膽子挺大。”常瑤微微側首,盯着侍女的臉低聲道,“今晚兩次在我面前蹦跶,是嫌自己活得太久?”

侍女眼神轉瞬變得空洞,半邊臉骨骼生變,是過分妖冶又雌雄難辨的臉,這半邊妖冶的臉鮮活無比,正朝她笑道:“哎呀,又被你看穿啦!我妖族無咎山領主可真是厲害呢!”

常瑤放開侍女的手,畫皮雖然嘴上陰陽怪氣,卻也不敢再靠近她。

來時妖皇告誡過他,千萬別跟常瑤動手,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只靠嘴上功夫,不然死的一定是他。起初畫皮還不太服氣,直到剛才常瑤松手時只神色淡淡地掃他一眼,卻讓他心頭一突,感受到命懸一線的危險。

“你來這幹什麽?”常瑤問。

她依舊坐在大殿門前沒起身,周圍有一圈宋霁雪留下的火陣取暖。

畫皮攤手十分無辜道:“綁架雲山夫人。”

常瑤輕笑聲,畫皮又道:“你不跟我走的話,虛霧那邊就會告訴雲山君你的真實身份,已經有鬼面樹妖被抓,無咎山的名字已傳入昆侖等人耳中,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得知一批昆侖弟子和峰主慘死在無咎山,就算咱們的雲山君愛你愛到能接受你妖族的身份,但他能接受你殘殺了昆侖三山的人嗎?”

常瑤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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