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四方之巅 7

宋霁雪是有點瘋。

他黑布蒙眼,  看不見眸光神采,不知那其中流淌的是愛戀還是怨恨。

白日時,雲山君會心情頗好的與她談笑,  也不管是否能得到回應,時而叫她清清時而喚她阿瑤。

“溫靈丹我以前全都扔了,  昨天讓夏桑依重新拿了幾瓶,本來是要給你吃的,  但一想你如今靈脈恢複,也不用再吃那些有的沒的。”宋霁雪靠站在窗邊面向她微微笑着,  “反正你也不愛吃。”

常瑤抱緊被子只露出雙眼看他。

“你想吃什麽?”雲山君自問自答,“肉食得量大才吃得飽,餓着你了不行,  但如今受傷還是要吃些清淡的,  兩者中和一下吧,  我不會告訴夏桑依的,  她知道該唠叨你了。”

“啊,我差點又忘了,  妖的話是不用怕的,  那就多吃些肉吧。”

宋霁雪單手扶着額角輕輕一點,若有所思:“該怎麽分辨我記住的東西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清清,  如今你也不用辛苦僞裝,  便坦白些直接同我說了吧,  若是讓你吃了不喜歡的,  我又該惱自己了。”

說着輕輕搖頭嘆息。

常瑤眼睜睜看他端着碗将食物一勺又一勺地喂到自己嘴邊。

“清清。”雲山君輕聲問她,  “你這麽乖,是在等那只九尾天狐來救你嗎?”

常瑤:“……”

其實那只九尾天狐也挺忙。

又要找自己的情劫之人,又要照看渡八苦的大哥,  還要擔心被雲山君關禁地裏的小妹。

狐生艱難。

白天的宋霁雪仿佛金銮臺渡劫一事從未發生過,十年死訊也不存在,與常瑤還是恩愛夫妻狀态,可入夜後他眉眼陰郁逐漸積重,仿佛記憶回歸想起一切,會從窗邊轉到床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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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瑤被他從被子裏拉出來攥着手腕按住,茫茫然地承受迎面而來的陰沉氣息。

“我輸給了什麽?”宋霁雪緊繃着下颌線,近乎咬牙切齒地問她,“憑什麽你最後選擇的不是我?”

常瑤甚至不需要給予回答他就能自己接話繼續發瘋。

雲山君的姿态從瞬間的不甘轉為鄙夷:“我在你這可真是活成個笑話。”

那黑長的眼睫輕顫在肌膚投下一疊陰影,常瑤不知為何想起非離真君的妻子楊夫人。這個被摯愛欺騙背叛的女人曾痛苦又怨恨地說過:“他讓我活得像個笑話!”

世人也曾嘲雲山君活成個笑話。

他們目視宋霁雪挺拔背影時在後方竊竊私語低低哄笑,說他被妖蠱惑,真情錯付還不知悔改,甘願被一只妖利用,癡情?是卑賤。

“不喝忘情水擱那感動自己呢。”

“哎呀哪有什麽深情,不過是因為自己愛上一只妖還不知道,被耍得團團轉面子上過不去,這才一口咬死癡心一人,心裏怕是恨死那只妖了。”

“還硬說那些事不是他夫人做的,說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不就是怕自己被那些事連累嘛,這種境界的妖哪有不殺人的,更別提她連宋霁雪自己都要殺,說他倆是真愛誰信?他如今可得為自己留條後路。”

“夫妻大難臨頭各自飛,我看這宋霁雪哪是什麽天之驕子,就一傻子。”

那些令人難堪、充滿惡意揣測将他視作笑柄的言語也能化作鋒利劍刃從四面八方飛來無時無刻不在刺穿他。

常瑤雖沒親眼見過親耳聽到,卻也知這世間惡意是何模樣,單是想想那些潑往宋霁雪的惡毒話語她就忍不住皺眉。

也許宋霁雪恨極了她,可常瑤一點也不恨宋霁雪,也不讨厭他呀。

除了無法對宋霁雪談愛意,雲山君整個人在她眼中是非常完美的。

夜裏的宋霁雪不似白日把所有傷口和情緒藏起來,而是自虐式地将它們撕開用痛苦來刺激清醒。

原本躲被子裏昏昏欲睡的常瑤被他這麽一折騰卻精神起來。

雲山君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她兩肩自我厭棄着,俊雅面容隐忍緊繃:“阿瑤,你再說一遍。”

常瑤眨眨眼。

“不愛我的話你再說一次。”雲山君冷冷笑着,“你親口再說一遍,從萬象靈境到昆侖,我們經歷的所有事都是算計,你沒有付出半點真心,也從未對我動過心,從未愛過我,你再說一遍。”

常瑤:“……”

這自虐的狠勁讓她心生嘆息,在宋霁雪什麽都看不見的時候伸手熟稔地圈着他脖頸使了巧勁側身讓他一同躺倒。

“我不想說。”常瑤溫聲道,“睡吧,雲山君。”

宋霁雪冷不防倒在柔軟溫暖的身體上,他本該睜眼看看這親昵又熟悉的姿勢,卻什麽都看不見,眼裏只有無邊際的虛無黑暗。

常瑤被雲山君推開了。

實在是出乎意料,連她都驚愕不已。

宋霁雪坐直起身嘲諷道:“我問的是我的阿瑤,你應什麽?”

常瑤忍不住擡手捏了捏眉心。

這男人瘋歸瘋,心機仍在。

盡管宋霁雪的所有懷疑都是對的,但只要常瑤死咬不認他也沒辦法,破赤心殺招就算說出去也沒人信他,常瑤會破招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可剛才常瑤一心軟就接上了雲山君的話。

“騙我很好玩是麽?阿瑤,你開心就好。”宋霁雪話說得溫柔,卻又滿滿的諷刺。

常瑤拉過被子蓋頭,無奈道:“你不睡我睡。”

宋霁雪把被子狠狠一掀,又把她拎出來:“你還要繼續騙我什麽?”

“你說,我們時間還有很多,往後餘生裏我都聽你說。”宋霁雪攥着她手,“不如你再騙我你也對我動過心,也喜歡過我。”

雲山君說完這話皺眉,神色又嫌又恨,五指輕搭在臉上郁郁道:“仍舊迷戀渴望虛假的我簡直惡心極了。”

怎麽瘋起來連自己都罵?

常瑤有點不悅,餘光瞥見宋霁雪包着白紗布的手因為用力而再次染血,被抓着的手背都感覺到鮮血的濕潤。

“既然時間很多那也不着急這一會,睡吧,睡着後夢裏會有你的阿瑤。”她說。

宋霁雪漠然道:“沒有。”

“我一次都沒夢見。”

常瑤拉回被子蓋着,反握着他的手輕聲說:“今晚會有的,今晚她一定會來見你。”

宋霁雪真就消停安靜起來,他在床邊坐着一夜未睡,但床上的人呼吸連綿微沉,睡得非常好,兩人交握的手卻沒松開過。

常瑤醒來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宋霁雪說的。

他說:“你又騙我。”

常瑤耐心道:“騙你什麽了?”

“夢裏沒有我的阿瑤,她沒來見我。”雲山君陰郁道。

常瑤無奈道:“因為你昨晚根本就沒睡。”

而且你的阿瑤一直都在。

上雲峰禁地,獨山居是宋霁雪成為雲山掌門才建造的。

起因是他夫人常瑤想要安靜、旁人難入的地方好悄悄修煉,于是利用身份跟已成為掌門的夫君撒嬌得來。

雲山夫人撒嬌說自己怕生,不想跟除了宋霁雪以外的人玩,昆侖相熟的人沒幾個,一半不喜歡你一半不喜歡我,都是些讨厭鬼。

再加上她那會失去靈脈沒多久,正扮演身嬌體弱上瘾,宋霁雪對她是百依百順,夫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哪怕本意是看着圖譜上的三足鳳嘴饞想吃,卻被宋霁雪瞧見誤以為她喜歡,于是悄悄費了好大勁給她找來。

第三天,常瑤站在閣樓圍欄邊看下方水車花林,又是一日黃昏,身旁清風霁月的男人眉眼陰郁正在加重。

赤心劍招打偏不說,以常瑤的能力想離開這綽綽有餘,之前躺床上不過是想看看雲山君能瘋到什麽程度又或者會對她做些什麽,結果他瘋是瘋,瘋起來連自己都傷,卻也沒對她做什麽。

常瑤擡手壓下被風撩起的發,側首看宋霁雪:“你不是把你夫人相關的東西都燒了嗎?”

“連大殿都推倒重造,怎麽這裏卻沒改半分?”

一只傳信靈鳥從虛空飛出停在宋霁雪身前,他沒接,冷笑道:“我毀掉什麽留下什麽,你在意嗎?”

常瑤納悶:“我不是在問了嗎?”

“這是我跟我夫人之間的事,你問什麽?”宋霁雪漠然伸手,傳信靈鳥落在他指背。

雲山君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常瑤親口承認她是誰。

常瑤也知道,卻沒如他所願,仍舊猶豫着。

夕陽柔光襯得宋霁雪周身陰冷消散些,蒙眼黑布長帶搭在肩前,指上傳信靈鳥消失那瞬間讓常瑤想起三足鳳。

剛得三足鳳時她真的心情複雜。

本想找個借口把它吃掉,卻因這是宋霁雪送的而猶豫,數次壓下把三足鳳捏死的心思。

為了放養三足鳳讓它既能不在自己眼前瞎晃又不會逃跑,常瑤還偷偷學邪修術法給三足鳳上了禁锢,哪怕天性深深厭惡着,卻因為它的主人而溫柔撫摸羽翼。

宋霁雪接到傳信靈鳥的消息後并未動作,很快第二只第三只傳信靈鳥接連而來,不過片刻,常瑤再擡首朝他看去時雲山君身邊已經圍了數十只傳信靈鳥拖着長長羽尾朝他轉着圈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有膽子做出這種幼稚事的只有星羅門的左護法任泓。

常瑤看着被傳信靈鳥圍着轉的宋霁雪,因這滑稽場景沒忍住噗嗤笑了聲。

宋霁雪捏訣将所有傳信靈鳥驅散後準确面向常瑤的位置冷冷地問:“笑什麽?”

常瑤背靠着圍欄,姿态懶散:“有事就去吧,我在這不會走。”

別說重新回到這又能安安靜靜地汲取昆侖靈力還挺好,讓她一時半會都不想回無咎山了。

昆侖靈力果真是人間一絕。

“阿瑤,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宋霁雪嗤笑。

常瑤:“雲山君當然相信我,不是說我對你有所圖謀嗎?沒得手之前怎麽會走,再說我如今受傷……”

宋霁雪不客氣地揭穿她:“那點傷根本攔不住你,若不是你想裝,這會傷口都該愈合了。”

常瑤擡手摸了摸鼻子,神色無奈,也不管他,回屋裏拿了衣服搭在腕上往竹屋後的溫泉走去。

她下着竹梯,知宋霁雪如今眼盲,輕聲道:“我去沐浴了,雲山君。”

溫泉熱氣氤氲,白霧袅袅,天色暗下來後周邊石燈亮起,常瑤輕車熟路到此,素白玉指搭上腰帶解着,眼角餘光瞥見屏風旁站着的男人莞爾一笑。

宋霁雪安安靜靜站在岸上,他背對着溫泉,蒙眼黑帶容于發色。

常瑤沉入水裏片刻又冒出來晃了晃頭,發絲墜水,在氤氲霧氣中去看宋霁雪。

她剛還在想怎麽搭話,就聽雲山君那熟悉的又嫌又恨的語氣說:“你不是不愛我嗎?”

宋霁雪轉過身來,憑着方才水聲望向常瑤的位置,神色莫測道:“三年夫妻生活,什麽都做了,你卻半分未動心,只為了昆侖靈力?”

“為了修煉什麽都肯做?”

常瑤知道他又開始瘋了,出言安撫道:“也不是什麽都肯做……”

話還沒說完就見雲山君一步踏入溫泉,卻未沉水,而是借着靈力走在水面上,來到她身前彎腰垂首,把人逼到岸邊退無可退。

“可我的阿瑤什麽都肯做。”宋霁雪聲色低啞,危險又輕嘲,“哪怕她不愛我。”

冰涼的手指撫上纖細脖頸,輕按往下拭去肌膚上水痕,常瑤微揚着頭看他,熟悉的觸碰似乎喚醒身體的記憶,帶來一陣顫栗,心髒都随之搖擺,下意識地放緩呼吸。

兩人在獨山居的共同記憶很多,帶着羞人緋色,滿是風花雪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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