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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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寧十八歲,第一次見翠射。

第一次見緋雨拔劍。

劍名翠射。

劍有兩把,一長一短,收于同一鞘中。鞘為碧玉,劍身淺碧,薄光中透凜凜寒氣。

劍為兇器,涓寧一向不喜歡,對于翠射,卻難得地有好感。翠射的氣息幹淨,并不象飲血的名器。

翠射是琉球的劍,模樣與中原不同,涓寧卻沒多留意,她只看見,手持翠射的緋雨,與往日不同。就輕輕伸手去,想拂卻他眉間的肅殺。劍身輕震着向上一彈,險些傷着涓寧。緋雨一沉腕,震住輕吟的愛劍,回手在左臂上一劃,很快地收回劍去。

涓寧咬一咬牙,仍堅持着撫一撫他皺緊的眉宇,才解下頸上的白緞帶,為緋雨裹好傷處。她聽說過,一些上古名器是出鞘必飲血的。她不明白這個規矩,但規矩就是規矩,不明白也還是規矩。

緋雨反手握住涓寧的手,揚聲說:“你來了。”

林中應聲走出一名緋衣的男子,嘴角噙一抹笑意,他還沒說一個字,涓寧已認出他來。

“君侯!”她低低喊一聲,握緊了緋雨寬大溫暖的手掌,呼吸也急促起來。

“不怕。”緋雨也低低地回應,語意加柔。

“緋雨兄一向可好?”羽昔看出兩人的緊張局促,不再走近,不動聲色地問。

“承蒙照顧。”緋雨一改對涓寧的溫存,冰冷的語調象是換了一個人。

“哪裏,哪裏。”羽昔着意忽略緋雨的敵意,“是勞煩緋雨兄代為照顧鄙表妹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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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雨和涓寧的心同時縮緊了幾秒,羽昔微微一笑,續道:“而今寧兒也大了,在這裏諸多不便,我是來接她回去的。”

涓寧看着羽昔的嘴一張一合,他的笑在眼前一直晃動,可是,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一點也聽不見。風在吹嗎?葉子在動,風該是在吹的,為什麽沒有風聲?

緋雨的手,一點點松開,緋雨的手的溫暖,一點點離去。

緋雨側過身來,扶住涓寧的肩。

“你要走嗎?”

聲音一下子全回來。

“你要走嗎?”

樹上的葉子嘩嘩作響,君侯在那裏輕笑,遠方的百靈邀朋喚友,更遠處,更遠處山下集市上人們吵吵嚷嚷。世間一片熱鬧,為何我只能聽見一個聲音?

涓寧深深吐出一口氣。

“不,絕不,絕不走,絕不離開!”

緋雨一下子笑了。

緋雨一下子将涓寧擁進懷裏去。

然後呼吸。

他放開涓寧,緩緩回身去看羽昔。

“涓寧要留下。”

羽昔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褪得幹幹淨淨。

“也是一樣。”

緋雨不問,羽昔卻似乎非要解釋。

“她走,你死,她不走,你死。涓寧必須跟我走,知道她身份的人必須死!”他頓一頓,“反正,十三年前,你本就該死的,我們讓你撫養涓寧,給你十三年,你也不冤。”

緋雨輕輕推開涓寧,“涓寧不走,我會令她如願。”

“你以為你可以做到麽?”

“寧兒,走。”

翠射從左手交到右手,緋雨如是說。

涓寧已說不出一個字,只是拼命搖着頭。

“不要走神了,緋雨,你已經贏不了我。”羽昔的話說得極輕松,眼神卻冷然。雙手從袖中緩緩抽出,極細的幾乎無法看見的銀色絲線在指與指之間張開詭異的網。

“又是繞指柔,為什麽這一次不用斂華刀了呢?”緋雨突然冷笑,“莫非是因為來的只有你一個人?”

“什麽?”羽昔陡然停止了動作,聲音中透出些急惶。緋雨卻趁機拔身而起,一瞬間已抓起身邊的涓寧遠遠抛開去。

“走!”

涓寧只覺身子一輕,耳邊風聲呼呼,已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好一陣,才從空中落下來。

方才飛得雖高雖速,跌下來卻甚和緩,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接住她——緋雨用了巧勁。涓寧站起身,心裏痛得象刀割一樣,她卻咬緊牙不哭。只猶豫了一瞬,她便另找一條路,跌跌撞撞地走。

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只是連累緋雨,只是連累他而已!

剛走幾步,方才跌落的後遺症出現,膝頭一軟,整個人仆倒在地,手一撐,還未起,一雙男人的腳卻映入眼簾……

心驚,擡頭。

青衣的男子,年輕得看不出年齡,清俊非常的臉上,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

心立刻平靜。這個人,他的眼睛,有些些似緋雨的,雖則,象少了些什麽。

“離開這裏。”

涓寧起身,拍去塵土,立刻就走,也不忘給這個陌生的男子留下一句話。

“什麽?”男子伸一只手攔她,涓寧側身也未避過,不禁微微蹙眉,卻不想再說什麽。

“你認識我?”男子問她。

“不。”

“不認識我為什麽要我離開?”男子放下手。

“話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在我。現在我有事,非走不可。”

“我叫師憶青。”

男子不再攔她,卻在她身後揚聲報上自己的姓名。涓寧也不回頭。

師憶青看着她漸次模糊的背影,輕輕念兩個字,卻是“涓寧”。

涓寧看閑丸從樹端亂叫着一晃而過,心中仿若擱了一塊火炭,但她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叫住閑丸。

果然,不過片刻工夫,羽昔的身影,就順着閑丸的蹤跡自樹端翩跹而過。

涓寧并沒有刻意屏住呼吸。緋雨說過,人屏住呼吸的時候,心跳會變得不規律。她放松身體,任由呼吸與身體動作符合自然的節奏。

只有眼睛,眼睛會那麽痛。為什麽?

為什麽羽昔的右手保持那麽奇怪的姿勢?君侯受傷了?那麽緋雨呢?緋雨怎樣?

一想到這裏,呼吸不受控制地紊亂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激烈,脈沖,血流,全亂了,全亂了。

緋雨!

涓寧猛地撥開蓋在身上的樹葉灌木,踉踉跄跄往回跑。

緋雨!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要緋雨沒事——緋雨當然沒事,不會,不會,那一個個可怕的念頭可怕的預兆,不會發生,怎麽可能發生!可是,又是為了什麽,眼淚不知不覺,早已流了滿面呢?

小屋前的樹蒼翠不再,那葉子,居然全堆積在地上。是很激烈的戰鬥。

“緋雨!”

他還站在樹下。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涓寧卻松一口氣,一步步走近。

“緋雨。”

他的手裏仍然緊緊握着翠射,劍上殘留着新鮮的血痕,地上有一小窪血。

“緋雨。”

涓寧微笑着,向他伸出雙手去。

只一瞬,她的笑便凝住。

緋雨的身體是從未有過的冰涼,而這一擁之下,緋雨的頭竟然和身體分開來,斜斜落入她懷裏。

她沒有叫,聲音象是與身體分開來。

也沒有哭,竟是哭不出,連淚也不知道怎麽流。

緋雨漆黑柔順的長發,被血浸得黏濕溫滑,而他那雙世上最美的眼睛,也再沒有往日的光彩。

可是——

怎麽會?緋雨怎麽會這樣離開?

還沒有為緋雨遍尋天下名醫治療眼睛;還沒有陪緋雨回一次他自己也沒有回去過的琉球故土;還沒有聽緋雨講完他父親的故事;還沒有與緋雨交換無悔的誓言……

一切的可能與美好,都還未曾發生,而緋雨,又怎能在這時,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不!”

涓寧抱緊緋雨的頭顱,心痛得,好象什麽感覺也沒有了,身旁發生的一切,與她再無關連。

待她最初的悲痛暫時退潮時,身旁,君侯淡淡地問:“可以走了嗎?”

涓寧回過頭去,倘若目光可以殺人,此時羽昔已死了一千次,一萬次。然而……

羽昔只是把問題再重複了一次。

“我要殺死你!”

羽昔輕輕一笑,忽略她眼底焚燒的恨意,“那也可以,不過,現在我要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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