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憶青
遠遠飄來的葉笛聲,令羽昔向涓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定一定神,望向笛聲傳來的方向。一名青衫玉冠的男子,遠遠含笑而來。
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竟來自這個看上去潔淨高貴,溫潤如玉的男子身上,羽昔也覺心驚,卻不露半點心思,如常道:“如此仙音,拜領了。”
男子受他禮,安然若素,一派恬然。他甚至象根本沒看見旁邊淩亂的地面,落葉與血泊中的屍首,以及痛哭的少女。
“長這麽大了,也是很美麗的人呢。”
羽昔一頓,男子的話意,似是認識自己的,許還見過幼年的自己,可自己搜遍記憶,并沒有這樣一個人,那麽,他見過的人,該是月了。
思緒雖亂,面上仍然不動聲色,“敢問閣下是……?”
男子微笑颌首。
“師憶青。”
三個字音輕意重,羽昔幾乎是愕然看他,“你就是……”
師憶青又點點頭,笑容卻慢慢斂住。
“涓寧,你不能帶走。”
“為什麽?”羽昔立刻冷靜下來,“你不是不要她的麽?”
師憶青将他鋒利的問句輕輕避過。
“我既是來了,她便不能由你帶走。你回去好了。”
師憶青輕輕彈一下手指,将方才的葉笛丢開。羽昔卻覺手中一輕,悄悄拉開的繞指柔竟斷開來。用天寒山上的冰蠶絲制成的繞指柔,是任什麽兵器也無法切斷的,可它也斷開。
羽昔索性一揮手甩掉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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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辭了。”
聲猶渺渺,人已杳杳。
師憶青在涓寧身後站定,半晌方說:“可以哭的時候,你盡量地哭吧,終有一天,你會哭也哭不出來,到那時……也許這就是師家的孩子必然的命運……”
而涓寧,早已聽不見他說些什麽,悲痛,巨大的悲痛象無星無月的黑夜,此時已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劍如蛟龍,橫空出世,又如流星,一閃即逝。劍不帶風聲,而遠樹碧葉,卻如雨般紛紛落下。
“不對。”師憶青皺一皺眉,手中的葉子滑出,擊在少女腕中。少女手一抖,卻硬撐着不肯撤劍。
“為什麽不放手?如果我方才力道再重一點,你的手就廢了,應該順勢放劍卸力吧。”
“不。翠射……我不願意讓它落在地上。”
師憶青冷冷道:“你還記着他,記着緋雨。你還在懷念,還在痛苦嗎?”
涓寧垂下眼睑,不看他,也不回答。
“如果你不能放棄人類那些脆弱的情感,你就無法得到超越人類體能極限的力量,也就是說,你永遠無法戰勝早已達到極限水準的羽昔,更別提殺死他。”
“我非殺他不可。”
“這是你自己的事。”
“真的,再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沒有。其實,你保留這些情感,無非為了緋雨,但他已經死了,你還保留着這些無用的東西作什麽呢?”
“……”
“只有忘卻才能超越,你自己看着辦吧。”
“我明白了。”涓寧的語調忽然冷起來,師憶青卻反而笑了一笑。
“真不愧是我的女兒。”
涓寧靜靜地望他半晌,“你真的有過女兒嗎?”
師憶青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緋雨……緋雨。”
小小的石碑冷得怕人,也沒有回答,然而這呼喚仍是春風一般溫暖。
“櫻花,還沒有落。這卻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我不敢看它們落時的情景了,我怎麽敢一個人看呢?太孤單了。地下……地下很黑吧?很冷嗎?緋雨,我知道你不怕黑,也不怕冷,可是,你也很讨厭孤單吧。我卻不能來陪你。我甚至要忘掉你呢……殘忍嗎?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啊……師憶青說,師家的人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傷害到他們所愛的人……是我錯了麽?我不該愛你……還是你錯了,你不該愛我?不,我不管什麽師家的血脈。我只是平凡的女子,并不願做師家的人,也不想知道師家的秘密,這世上只有你愛着我,而我也只想愛着你而已……兩人一起,在桁山上安靜地住着,偶爾去看櫻花,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和你一起度過的靜寂的歲月,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就滿足了。我不能原諒君侯,是他打碎了我這僅有的小小的夢想,我不能原諒他,他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少女抱住了石碑,任柔順的黑發披散在潔白的石碑上。一片櫻花飄落在她面上,一陣悸動掠過心間。“是你嗎,緋雨?是你嗎?你在哭嗎?你舍不得叫我忘記你,是不是?你為什麽不能親口對我說?我已經好久都沒有夢見過你了,緋雨……不行,不行,原諒我,我沒有辦法,原諒我……”
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涓寧在那株開得正燦爛的桃樹旁站定,并不看那個人,只是說:“我要走了。”
“你是想辭行,還是想問問題?”那人擡頭拈一朵桃花,送進唇間。
“問問題。”
“正好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我們交換好了。”師憶青一笑,那笑比那花還燦爛。
“我到底還算不算人類?”
師憶青仍只是笑。“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
“人類把一切有異于自身的都稱為異類,對他們來說,我們自然算不得人類,然而皮相仿佛,我們自己只要願意,把自己看做人類也未嘗不可。只是師家的人,并不願用這兩個字玷污了自己的血脈罷了。”師憶青轉過臉去,“你呢?你認為自己還是人嗎?”
涓寧站立良久,沒有答案。她望着淺藍色的天空,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思慮。
師憶青眼裏隐住笑意,“怎麽,你還沒忘了他?”
涓寧怔怔地看他,師憶青一把拉過她的手,一撸衣袖,潔白如玉的肌膚上,鮮紅的刻痕,那麽清晰,正是“緋雨”。
“誰?”涓寧無法遏止自己的發抖,“我不知道,不,我不想知道。”她甩開師憶青的手,目光在臂上一觸,就火燎般移開去,慌慌地用衣袖遮住,眼睛痛得象要瞎掉,可是還是幹涸的,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我不愛了,也不恨了,早就……你什麽都不要說,我不要想起來。”呼吸漸漸平緩。
“真的不愛不恨,又怎會想殺人?”師憶青不覺自己一擡腕,震落了一樹桃花。
“并沒有想殺人。殺君侯,只是一個決定罷了。我決定殺死他,如此而已。”涓寧聲音極淡然,剛才的激動完全沒有痕跡。眼睛卻在看見粉紅色的桃花飄落的一瞬閃過一絲熾熱。
師憶青也恢複了平常的樣子,他忽略掉涓寧的情緒波動,“算了,我來問吧,我的問題是……”
“你剛剛已經問過了。”
“什麽?”師憶青一驚。
“你剛剛問:‘你以為呢?’‘你認為自己還是個人嗎?’分開來該算兩個問題的,究其意思,算一個也罷了。”
“好冷……”師憶青反笑了,“……靜。”話語硬生生一轉,“我本只想問你休息時總練習倒退着行走是什麽意思。”
涓寧緩緩道:“要不,再交換一個問題。”
師憶青不說話,聽她一字字地說。“我要知道我母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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