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壽宴

接連幾天蘇岑沒事就到街上溜達,也算是看明白了一些情況。

汪家鹽鋪與賈家鹽鋪對門開,每日清晨都是兩家商量好了價格才開門迎客,雖然價格昂貴但客流仍是絡繹不絕。這麽大的揚州城人人都要吃鹽,僅靠私鹽販子根本不足以供起揚州城的鹽耗,又加之官府打擊,私鹽銳減,百姓也只能咬咬牙花大價錢買官鹽。

因鹽價上漲,茶樓酒館裏的菜色都比平時貴了幾個銅板。還有一些個實在吃不起鹽的,面色蒼白腳步虛浮,更有甚者出現了面部浮腫、惡心嘔吐的症狀。

是時候該會會那個何骁了。

恰逢趕上汪老爺辦六十大壽,蘇岚憑着在揚州城的地位和與何骁的關系自然在受邀之列,蘇岑便借此機會一并跟着過去。

揚州城最大的鹽商過壽,場面自然氣派十足,揚州城半數的商賈基本都露了頭,宴席甚至都擺到了院子裏,只有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才有幸分到內廳。

蘇岑算是沾了蘇岚的光,沒被大冷天的分到院子裏。

“子安,”剛進了內廳便有一人招呼了一聲。

蘇岑循聲看去,來人身着瑞草雲鶴散花錦,卻毫無跳脫之意,卻硬是被一身氣度壓的莊正妥帖,嘴上兩撇小胡子修剪的精明幹練,笑着迎過來對蘇岚道:“子安,你來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這想必就是那位在揚州城攪弄風雲的何姑爺了。

蘇岚停步笑道:“今日夠你忙的,我就不給你添亂了。”

“确實是忙的腳不沾地了,本想着去門外迎你的,”那人在蘇岚肩上熟稔地拍了拍,“你先坐,我一會兒……這位是?”

何骁目光落到蘇岑身上,眼裏閃過一絲警惕的寒光。

正巧蘇岑也正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

蘇岚介紹道:“我一個遠房的表親,名叫李煦,沒來過揚州城,我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又對蘇岑道:“子煦,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蘭甫兄。”

蘇岑輕輕一笑,拱手道:“久仰大名。”

何骁從善如流地換上一副笑意,“既然是子安的弟弟,那便也是我的弟弟,下人有什麽招待不周的盡管跟我說。”

蘇岑微微颔首,這才随着蘇岚入內廳就坐。

男賓女眷分席而坐,女眷在內院裏另設宴席。岳晚晴對蘇岚招呼一聲便往內院方向而去,正巧裏面迎出來一人,一見岳晚晴便兩廂拉着手寒暄起來,不幾時目光頻頻往蘇岑這邊而來,岳晚晴笑着打趣她一聲,不知又小聲嘀咕了什麽。

蘇岑剛落座沒一會兒,便見岳晚晴又回來道內院裏姑娘小姐們踢毽子踢到房頂上去了,奈何小厮們都在前廳伺候,她們一群女流之輩又不好上房,這才過來讓蘇岚幫忙。

蘇岚無奈笑了笑,眼角眉梢俱是寵溺,沖桌上衆人歉意一笑,剛待起身又聽岳晚晴道:“是我考慮不周了,你這還有朋友,要不……子煦跟我去一趟吧。”

“無妨,我……”蘇岚已經站了起來,只見岳晚晴饒有深意地瞪了他一眼,立即恍然大悟道:“啊對,我這裏确實走不開,子煦你就過去一趟吧。”

蘇岑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這演技也太拙劣了吧。

汪家這宅子建的氣派非常,跟着岳晚晴繞過一道影壁牆,穿庭過院又穿過一扇小月門,岳晚晴方道:“你在這裏稍候,我去找人搬梯子過來。”

待人走了蘇岑後退幾步看了看房頂,自然沒有什麽毽子。

如今他也算到了婚娶年紀,之前在朝中,朝廷明文規定為官者不得行商,哥哥嫂嫂也不好把這些商賈女眷介紹給他,如今他打着被罷官的名頭回來,仕途不順,便想着先讓他把家成了。

這裏不比北方蕭索,院裏一棵桂花開的正旺,周遭芳草雜栖,頗有情調,估計一會兒就能上演一出游園初識了。

蘇岑正想着如何找個借口脫身,還沒想好就聽見已有腳步前來,只能做好姿态,到時候再見招拆招了。

只是來人并非什麽嬌花美眷,一進月門扯着嗓子喊:“小蟬你聽我說,我去翡翠樓真的只是聽曲兒……”

蘇岑心裏啧啧兩聲,這借口委實不新鮮,進了花樓只聽曲兒,這話別人說出來尚還有幾分可信,只是眼前這人……

來人看見蘇岑不由微微一愣,轉瞬換上一副嫌棄表情,“怎麽是你?小蟬呢?”

蘇岑無奈一笑,“讓二公子失望了,這裏确實只有我一個人。”

“明明是往這邊來了,”賈真賈二公子一臉不耐煩呼之欲出,上前推搡了蘇岑一把,本想看看蘇岑身後是不是藏着人,不曾想蘇岑身後就是一級花階,蘇岑被絆了一跤跌倒下去,本着臨了拉上個墊背的的想法又扯了賈真一把,兩人齊齊跌倒在花叢裏。

兩個人都被摔了個七葷八素,摸着腦袋揉着腰還沒緩過勁來,只聽月門處有人小聲“啊”了一聲。

兩個人擡頭看過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手帕掩口滿臉羞紅,眼裏的興奮之情卻是不加掩飾,結結巴巴道:“你們……你們繼續,我什麽都沒看見。”

蘇岑賈真:“……”

賈真急忙站起來上前幾步解釋道:“小蟬你聽我說,我不認識這人,我是來找你的。”

小蟬瞪了賈真一眼,大概是嫌棄這人怎麽能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了,反倒笑語盈盈地看着蘇岑,貼心問道:“這位公子沒事吧?”

蘇岑站起來整了整衣衫,彬彬有禮道:“勞姑娘挂念,我沒事。”

小蟬看着眼前這人不但謙恭有禮,眉目間更是風流韻致,翩翩白衣風華無雙,心下暗道果然這世間的俊朗男子都去搞男風了,奈何深情錯付所托非人,一腔憐惜之意油然而生,撸起袖子指着賈真問蘇岑:“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你說出來我給你做主!”

蘇岑暗道如今這深閨少女的想法當真清奇,再一看賈真正對着他擠鼻子弄眼,手指在脖子上劃了一道,以示威脅。

這對歡喜冤家。

蘇岑笑了笑,道:“方才是意外,我與賈公子之前确實并不相識。”

“真的嗎?”小蟬略顯失望地撅了撅嘴,小聲道:“可惜了。”

又在原地東張西望了一番,嘟嘟囔囔邊往回走邊道:“晚晴姐淨诓我,說什麽這裏有七彩蝴蝶,連個毛毛蟲都沒有。”

等人走了賈真才松了口氣,沖着蘇岑不情不願道:“多謝了。”

蘇岑微微颔首,從人身側繞出月門,剛走出兩步卻又見賈真跟了上來,吞吞吐吐道:“你認識出去的路嗎?”

蘇岑瞥了人一眼,“所以你是迷路了?”

賈真死鴨子嘴硬:“小爺我怎麽可能迷路,我就是……懶得找。”

蘇岑輕輕一笑,自顧自往前走。

兩個人從內院出來時前廳已經開席,觥籌交錯間熱鬧非常。一路上兩人沒話找話倒也混熟了個大概,賈真拉着蘇岑在一張偏僻的小桌坐下,懶得去跟裏面那些大人物擠。

熟稔了之後蘇岑發現這賈二公子倒也不是那麽惹人厭,拉着他滔滔不絕地開始胡侃,道這小蟬是汪家的二小姐,小丫頭小時候長的跟猴似的,奈何這幾年越長越好看,他也動了心思以後想把人迎娶過門,只是爹爹一直以來不甚滿意,所以這婚事也還遙遙無期。

蘇岑擡了擡頭,“那你之前還上花船要包下卿塵姑娘?”

賈真一擡脖子道:“男人嘛,哪個沒有個三妻四妾,小蟬做正妻,但不影響卿塵做妾啊。”

“男人都有三妻四妾?”蘇岑不以為然,“一夫一妻從一而終的也不在少數吧,像王佐之才荀令君一生僅唐氏一位妻子,前朝開國皇帝更是一世獨寵文獻皇後一人,更有甚者,文正公之妻三十年未有身孕,文正公尚還拒不納妾,怎麽能說男人都得有三妻四妾呢?”

賈真擺擺手,“罷了罷了,你嘴皮子利索我說不過你,另外你說的那些都是大人物嘛,我一個俗人,納個妾怎麽了?”

蘇岑微微眯了眯眼,“若是小蟬和卿塵互不相容呢?”

“啊?”賈真撓了撓頭,“這我倒是沒想過。算了,不說這些了,如今八字還沒一撇呢,操心這些太早了。”

蘇岑這才收了一副銳利的神色,拿着筷子輕點碗中米飯邊道:“賈家與汪家門當戶對,令尊為什麽反對你們的婚事?”

“我也不清楚,”賈真挑着筷子在一盤青菜裏挑挑揀揀,“可能是因為我爹不喜歡何骁吧,你想必知道,我大哥兩年前沒了,我爹大概覺得我與汪家聯姻,何骁也便成了我的姐夫,怕對賈家家業不利。”

蘇岑挑了挑眉,“令尊是怕何骁借機私吞賈家家産?”

“這……”賈真沉吟幾分,拉着凳子往蘇岑那邊靠過去,壓低聲音道:“你不知道何骁來了之後揚州城變化有多大,以前那些當官的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些行商的,可如今呢?”

賈真指了指暖閣裏堆成小山一般的賀禮,“看見那盆碧玺鑲玉石的紅珊瑚盆景了嗎?署名是華亭山人,但世人皆知咱們揚州刺史薛大人就是松江華亭縣人。還有那副五蝠捧壽圖是出自當朝有畫聖之名的胡尚任之手,而都督曹仁與胡尚任就是老鄉。所以說,那些當官的雖然沒到場,但都賣何骁幾分面子,說我爹不喜歡他是真,但我覺得我爹實際上是有幾分怕他。”

蘇岑回頭打量宴席上的那人,明明過壽的是他老丈人,在各桌上周桓的卻是何骁,臉上挂着适度的微笑,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周桓各方游刃有餘。

似是察覺了他的目光,何骁轉頭與蘇岑對視上,隔着人群對着蘇岑遙遙舉杯。

蘇岑不避不閃,舉杯示意,輕輕抿了一小口。

“是不是還挺人模人樣的?”蘇岑剛回過頭來就聽見賈真譏諷道:“你們都被他這副皮囊騙了,我可是見過他有多心狠手辣的。”

蘇岑一挑眉,“怎麽?”

賈真又湊近了些:“那大概是兩年前吧,我來汪家找小蟬,然後就,咳咳,迷路了,也不知道繞到了哪裏,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剛待出去詢問,就聽見一聲凄厲的貓叫聲。”

“小蟬的姐姐,也就是汪家大小姐當時養了一只貍花貓,疼惜非常,一家人都拿祖宗似的供着,何骁也喜歡逗它,就是這貓不怎麽黏他,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貓是怕他。”

“貓到了春天總叫喚,擾的人睡不好覺,但這也無可厚非嘛,貓就是這樣的啊。結果就是何骁,一轉頭來到背人處,我眼睜睜看着他把那貓給掐死了,臉上甚至連一絲表情都沒有,就那樣徒手就給掐死了。”

賈真搓了搓袖子退下一身雞皮疙瘩,接着道:“我當時躲在花牆後面,他把貓埋了還往我那裏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看見我沒,但他當時那個表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哪裏是殺貓啊,就算是人他也下得去手。”

蘇岑沉吟片刻,道:“我能冒昧問一句,令兄當初是怎麽辭世的嗎?”

“你懷疑是何骁殺了我大哥?”賈真擺擺手,“這倒不是,我大哥當初是得了風寒,起初沒當回事,後來入侵肺腑這才藥石罔治了,整個揚州城的大夫都上門看過,何骁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買通揚州城所有的醫館吧?”

蘇岑默默點頭。

當日宴席散了之後蘇岑立馬把曲伶兒叫到房間裏,只道不管用什麽法子,從小紅那裏問出有沒有什麽能讓人看似中了風寒的慢性毒藥。

賈家大公子死的時機太過湊巧,剛好是何骁到揚州城的第二年,賈家大公子一死,家中只剩下一個老人和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再加上何骁勾結官府,賈家只能任憑擺布。

曲伶兒說過,小紅擅毒,何骁要想通過下毒害人,最隐秘便捷的方法就是從暗門拿毒。

等曲伶兒不情不願離開後,蘇岑又把祁林叫過來,拱一拱手:“勞煩祁侍衛幫我走一趟何骁故籍,任何關于何骁的細枝末節,我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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