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露相
過了很多年,人們還會談論起溫老爺六十大壽時候的場景,有人說那天唱戲的是後來的名角言一青,也有人說唱戲的人跟言一青是同門師兄弟,更有甚者說這言一青當年肯本不叫言一青,而且就是個剛登臺的小角色。
但不管有多少種不同的說法,那都是一場改變了柳如清命運的戲。
所以很多年後,柳如清回憶去溫府登臺的時候,都在想那究竟是戲,還是人生改變的開始?或者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生就是一樣粉墨登場的戲。
……
溫老爺六十大壽那天,溫雲初剛從英國回來不久。本來女子喜好聽戲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可這溫老爺對小姐确實是真心寵愛,再加上溫家小姐接受的是國外的教育,思想自然是一般平常女子所不及的,這在過壽時候唱《送花樓會》,就是她的主意。
此時,溫雲初正坐在臺下陪溫老爺聽戲,溫家老爺和一雙兒女都喜好聽戲,常常談論戲曲,在英國留學那段時間,溫雲初最想的就是家鄉的戲曲兒。
“初兒,我看着顏家戲班果然名不虛傳,唱的就是比一般戲班強多了。”溫老爺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溫雲初也端起茶杯,卻不喝,而是輕輕聞了聞又放下:“爹的品味是越來越好了,這碧螺春泡的可真是有滋味。”溫烨挨着溫雲初坐着,笑咪咪的樣子:“姐,爹最鐘愛的不就是泡茶跟聽曲嗎?能喝到爹親手泡的茶,可真是沾了姐姐的光。”
溫雲初輕輕點點溫烨的頭:“就你會說話。”她看上臺,眼眉裏面流露出一絲看不透的光:“小烨,你可知道那臺上表演的是誰?”
溫烨看上戲臺,扮演文必正的戲子在臺上打着圈子:“今日我要傾吐衷腸表心意,願小姐憐才惜意将我允……”
那戲子的身形倒是似曾相識,只是這一時半會溫烨也認不出那是誰,只好搖搖頭:“不知。”
溫雲初端起剛剛放下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那個戲子。
……
柳如清坐在隔間裏面脫掉戲服,雖然好久沒有開口,但唱功似乎也沒有很大變化,就是不知道,跟長叔說自己幼時學過戲,長叔信了沒有……
“文必正是你唱的?”
隔間門忽然被推開了,柳如清還沒開的及穿上外衣,只穿着一件內襯,他慌忙拿起戲服披在身上:“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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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來的是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看着柳如清笑:“我叫溫雲初,這首《送花樓會》就是我點的。”
柳如清忙一拱手:“原來是溫小姐……”他直起了身子:“難道溫小姐就可以随便亂闖別人房間嗎?”
溫雲初靠近柳如清,笑了起來:“這是溫府,我進哪裏難道還需要別人的允許?”
柳如清也不惱,而是把戲服丢在了一邊,慢慢整理內襯:“溫小姐說得對,你确實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允許,那麽你是想看在下換衣服了?”
溫雲初愣了愣,還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見溫雲初不說話,柳如清慢慢靠近她:“是麽?溫小姐莫不是真的想……”
柳如清的聲音裏充滿了戲谑,溫雲初盯着柳如清看了一會,轉身離開:“柳如清是麽?”
柳如清也不答話,自顧自地整理東西,溫雲初猛地關上了門。确定溫雲初離開之後,柳如清撇撇嘴:“這個溫家大小姐腦子有病啊?說話莫名其妙。”
柳如清收拾好東西出了門,長叔在跟溫府管家寒暄,看長叔面帶微笑的樣子,估計這場戲唱的不錯。
顏歌沒有跟大家一起過來,估計自己在家又要悶壞了,路上買兩塊梨花糕給她吧。想到這裏柳如清不由得笑了起來。
“柳如清,你傻笑什麽呢,該走了!”石頭喊他。
柳如清快步跟上去:“就來!”
一離開溫府,長叔就走了過來:“柳如清,你小子可以啊。沒看出你還有這麽個天賦。”
柳如清嘿嘿的笑:“沒給戲班抹黑就行。”
長叔從衣袖裏掏出一小塊銀子:“溫小姐單獨賞你的,行啊你,這次溫府額外給了不少錢,你小子功不可沒。我說,要不你以後別打雜了,跟大家夥一起練功唱戲吧。”
柳如清不客氣的把銀子放起來,還是笑嘻嘻的:“這可不成,長叔,我這個人懶散慣了,練功來不了。”
長叔一副我早就料到你這麽說的神情:“得,我也不勉強你,就是看你是塊好料,不唱戲有點可惜。不過嘛……聽石頭說你喜歡小歌?”
柳如清一愣,有些結巴:“長,長叔,您別聽石頭瞎說,我可沒有……”
長叔哈哈一笑:“你放心,這事啊,我不跟二爺說,咱們也沒有大戶人家那麽多規矩,你自從來到這裏就跟小歌相熟,喜歡小歌也沒什麽……不過啊,二爺說過,将來把小歌許配給戲班的接班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溫藤這小子……”
柳如清一下子激動起來:“長叔,您說什麽呢?這婚姻大事……”
長叔還是笑:“這終身大事才要聽長輩們的安排啊。”柳如清擰了擰脖子,青筋都快擰出來了,可還是找不到該說的話。
長叔見狀,笑着走開了。
……
時間過得很快,一打眼的時間,五個月過去了。去年看的煙火還在腦海裏面回放,今年已經走到了秋天。
柳如清在顏歌身邊即将滿四年。
五個月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們開始吸食一種叫鴉片的東西,那玩意貴的吓人,聽說還能上瘾。
柳如清開始跟着師兄弟們一起練功,戲班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但饒是如此,柳如清的名聲還是小幅度的傳開了,最捧場的就是溫府,五個月之內請柳如清演了三場戲,府裏人說這三場戲都是大小姐張羅着聽的。這溫家姐弟也經常朝顏家戲班走動,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姐姐是為了柳如清,弟弟是為了顏歌,可這當事人呢,一個是發覺了也不點破,一個是壓根沒發覺。
要說什麽變化的話,那就是柳如清明顯的覺得溫藤對自己充滿了敵意,這讓柳如清覺得有趣,溫藤覺得柳如清動搖了他在戲班的地位,可殊不知柳如清對戲班臺柱子的地位完全沒有人興趣,他唱戲動力完完全全是顏歌。
可溫藤不這麽想,溫藤三歲跟着顏二爺學戲,從小走南闖北,吃盡了苦頭。終于熬成了顏家戲班有名的角兒,終于熬成了師兄弟們敬仰的大師兄,沒想到這個剛來幾年的柳如清眼看就要超過自己地位了,就連一向偏愛自己的顏二爺,在很多事情上也明顯看得出向着柳如清。難道五個月前溫府的那場戲就那麽重要?自己為戲班立下了不少功勞,顏家戲班如今的名聲不應該至少有一半功勞屬于自己嗎?
想到這裏,溫藤不由得握緊了拳頭,這個柳如清之前從來沒見他練習過唱戲,為什麽就能輕而易的在五個月的時間超越自己?這個突然闖進大家生活裏的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就連顏歌……顏歌也對他格外信賴的樣子……到底是為什麽?
“大師兄,你在這裏啊。”一個小師弟快步跑過來:“大師兄,師父找你。”溫藤忙溫和地笑笑,在衆人眼中,他一直都是一個這樣溫柔的人:“哦?師父找我幹什麽?”
小師弟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你先過去吧。”
“我這就過去。”溫藤快步走出了院子。走出院子緊挨着的就是顏二爺的房間,溫藤在門口問安之後就走了進去。
顏二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他看上去已經很老了,四下為生活奔波更是讓他看上去滄桑了很多,盡管最近顏二爺有些偏坦柳如清,但不可置否的,他始終是溫藤心裏最尊敬的師父,他帶溫藤進了顏家的門,教溫藤唱戲,就像是父親一般。
溫藤還沒開口說話,顏二爺就招呼他上前:“坐,我有話跟你說。”
溫藤也不多問,順從的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顏二爺喝了口茶,看了眼溫藤:“藤兒,你在戲班呆了多久了?”
溫藤臉色一變,拿不準顏二爺這是什麽意思,不敢說話。顏二爺急忙揮揮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問問,你不必緊張。”
溫藤稍微思忖了一下,輕聲說:“我三歲跟着師傅您學戲,三歲進了顏家,現在已有十八年。”
顏二爺嘆口氣:“十八年了,你小子啊,是比我這個老骨頭強多了。”
溫藤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師父,您這是……”
顏二爺笑笑:“都說你這個大師兄性子溫和,從來不跟人争搶,其實啊,你的性子我最清楚,這世間又有幾個人真的清心寡欲?我們這些讨生活的人更是少見。你要知道,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改變很多自己原本的性子,明裏暗裏不一個臉色也都是為了生存。”
溫藤點點頭,卻又有些疑惑:“師父,最了解徒兒的就是您,您說的我必牢記在心,可我不明白,您為何突然要給我說這個?”
顏二爺嘆了口氣:“這個月初九,東邊橋頭李家孫子滿月請咱們去助興你知道吧?本來是你登場的,可是這李家跟溫府有很大的交情,溫家小姐也去,溫小姐向李老爺推薦了柳如清……”
溫藤少有的漲紅了臉:“師父!這柳如清到底是什麽來路?這短短五個月……難道溫小姐一句話就能輕易的換人嗎?”
顏二爺看向溫藤,目光還是淡淡的:“藤兒,柳如清确實有很長時間的唱戲功底,想必你聽他唱戲的時候也察覺到了……何況柳如清跟我有很大的淵源,總之,是我對不住你,我也知道這段時間你受委屈了。”
溫藤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他張了張口,卻沒有嘶吼,輕聲說:“師父,徒兒不委屈,師傅您的決定我從來都不會反抗,這次也一樣,我只是不明白,五個月之前的那場戲究竟有多重要?重要到戲班少了柳如清就不能生存?我們以前再困難不也過來了嗎?為什麽因為溫小姐喜歡柳如清您就偏袒柳如清呢?”
顏二爺目光裏有了些動容,一種透着滄桑的動容:“我說過,柳如清跟我有很大的淵源,柳如清的父親也愛唱戲,他曾在多年前救過我,在柳如清幼時,我曾經見過他。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容貌變化太大,故人之子在我身邊三年我都未發覺,既然發覺了,我若不寬待柳如清,怎麽對得起當年的救命之恩?藤兒,是師父對不住你。”
溫藤眼眶裏濕漉漉的,他看了顏二爺一眼,站起來深深地鞠了個躬:“不,師父從來沒有對不起我,要怪,只能怪徒兒自己不争氣,若是練功再精進些,就不會有如今的情景了。”
溫藤行過禮之後就出了門,一出門,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拳打在了牆壁上,柳如清柳如清!憑什麽?難道因為你是故人之子,因為溫雲初喜歡你,你就能奪走我這麽多東西嗎?
柳如清,我想你死!
……
“這不是溫爺嗎,怎麽看上去悶悶不樂的?別不高興了,兄弟帶你見識個好玩的。”
……
冬天很快就到了。
“哎我說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老是跟着我了?你一個小姐天天跟着我一個下人,讓人看見成何體統?”柳如清有些無可奈何地看着對面的溫雲初。
溫雲初一點都不惱,面對柳如清的時候,她總是有無盡的耐心,有時候溫雲初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麽偏偏是柳如清呢?她留過洋,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為什麽偏偏是柳如清呢?這些問題溫雲初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只是第一次見到柳如清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男人跟自己以後一定有糾纏不清的緣分。
“誰跟着你了?都是在這條街上走,我還說你跟着我呢!”溫雲初跑到柳如清旁邊的首飾攤子上拿起一只镯子:“我是來買東西的,你來幹嗎啊?”
柳如清聳聳肩膀:“給顏歌買梨花糕,我真是不明白,梨花糕有什麽好吃的?你說你們小姑娘是不是都愛吃這個?”
一聽顏歌的名字,溫雲初的情緒變了一半,沒好氣的說:“小丫頭才喜歡吃那個呢!”柳如清笑嘻嘻的:“你還真說對了,小歌就是個小丫頭。”
溫雲初一把揪過柳如清的領子:“柳如清,你是不是故意的?”柳如清輕而易舉的掙開她:“溫小姐,有些話真是不該說得太絕,可在下真的是配不上你啊,你就別老跟着我了。”
溫雲初覺得有些委屈:“你怪我跟着你?你可知道,為了捧紅你我做了多少努力?你以為單憑你自己能有這麽多場戲嗎?柳如清你不僅不感謝我,你還怪我?”說着眼眶就紅了。
柳如清最見不得女孩子這樣,大街上也不知道怎麽說,一把把溫雲初拉到一旁的小胡同裏:“我的小姑奶奶,你別哭啊,我錯了還不成嗎?”
溫雲初眼眶還是紅的,說話聲音也輕了很多:“你真的錯了?”柳如清此時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我錯了,真錯了,以後再也不怪你了。”
“柳如清你說話算數!”溫雲初靠近柳如清:“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柳如清點點頭:“算數算數……”
在柳如清想抽自己嘴巴的時候,溫雲初猛地親上了柳如清的嘴。柳如清愣住了,他從來沒有靠女人這麽近,溫雲初身上淡淡的香味一個勁的朝他鼻子裏面鑽,弄得柳如清心裏好癢,恨不得狠狠咬對面的人兒一口。
這個吻時間很短,溫雲初輕輕松開柳如清,笑得有些得逞。柳如清一向靈活的舌頭瞬間失去了說話能力,說出的語句都結結巴巴:“你……你幹嘛……”
留過洋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啊,自己連顏歌的小手都沒拉過呢……
溫雲初臉龐緋紅,但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樣子:“這就算是你的賠償了,柳如清,你要記得,你欠我的,一輩子都欠我的。”
柳如清一頭霧水,心想我怎麽就一輩子欠你了?可他不敢再說別的了,唯恐大小姐再做出什麽意料不到的事情,只好一個勁地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溫雲初還想在說什麽,不遠處忽然有些躁動,似乎有人再争執,柳如清朝溫雲初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慢慢靠上前。
柳如清沒想到的是,争執的人竟然是溫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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