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見女兒

天蒙蒙亮，為生活奔波的人們已經開啓新的一天。

一個可可愛愛的小團子從破舊的居民樓裏鑽出，邁着小短腿往外面走。

女孩有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白嫩的小臉蛋透露着紅潤的光澤，看上去就是個招人疼的小孩。

與之相反的是她身上的衣着：印着奧特曼花紋的衛衣，不太合身也不合适；雖然是冬天卻未及腳踝的單薄長褲，看上去像是穿了自家弟弟不要的衣服……

連略顯淩亂的及肩短發都在告訴所有人，本該是依偎在家長懷裏撒嬌的年齡，但她顯然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

可小團子似乎沒有任何的不習慣。

她摸摸癟癟的小肚子，随後正了正腦袋上洗到泛白的雷鋒帽，小手揣到衣袖裏，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繼續往前走。

小姑娘很有目的性，目不斜視，紅燈停綠燈行，混跡在晨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小小可愛的身影若隐若現。

終于，她停下腳步，擡頭往那個招牌上看了一眼。

賣力的呦呵聲，雞屎鴨屎各種怪異的味道充斥在鼻尖，若是鮮少見到這種場面的人，第一次來肯定會不适的皺起眉頭。

但是小姑娘沒有。

這是距離居民樓最近的菜市場，顯然也是小姑娘最終的目的地。

晨間的菜市場人來人往，多是上了年紀的大媽大爺出來買菜，鮮少見到這樣可愛的小娃娃。

這樣小的孩子，這個時辰，本該在媽媽的懷裏做着香甜的美夢呢。

“叔叔，要三塊錢這個菜。”她指着攤位上的青菜，說話時呼出白白的熱氣，被她一口吹散，然後女孩像是發現什麽樂趣一般，大眼睛彎成月牙兒，露出兩個甜甜的小梨渦。

甜糯糯的小奶音給這個菜市場帶來一絲生氣，打瞌睡的小販被驚醒，看見是女孩以後露出和善的笑容，然後熟練地秤菜給小姑娘，還順便寒暄兩句：“又來買菜啊？”

小團子點點小腦袋，掏出一張五塊錢給小販，乖巧等待他給自己找錢。

這動作娴熟地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

“喏，找你兩塊。”把青菜和錢一起塞給小女孩以後，小姑娘軟糯糯地沖小販揮手：“叔叔再見~”

她正欲離去，手心就被人塞了一個用油紙包着的糕點，還帶着溫熱的糕點讓女孩擡起頭，怔怔看着小販，“叔叔……我不要。”

小販笑了笑，皺紋爬上他的臉頰，黑黝黝的臉頰泛着光，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才四十歲的男人。

但他的笑容是如此溫暖，他幹脆直接把糕點打開塞到女孩的手裏，輕聲說：“快拿去吃吧，叔叔吃過了。”

“蟹蟹叔叔！”小姑娘認真彎腰朝他鞠躬，在小販擺手催促她趕緊走之後，這才邁着輕快的步伐，咬着糕點繼續往菜市場裏面走。

看着小女孩遠去，旁邊新來的小販調侃：“這你幹女兒啊？”

“唉……”那人搖搖頭，聲音有點輕：“沒爸沒媽的，比我女兒還小……可憐的孩子。”

買菜對于女孩顯然只是開始。

吃過香甜的糕點之後，空落落的肚子得到慰藉。

她靈活地在菜市場游走，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接下來小姑娘還買了新鮮的排骨，漂亮的大白蘿蔔，還帶着泥巴的土豆……幾乎已經可以知道她家今晚的菜單。

路過包子鋪時，小姑娘腳步一頓，她咽了咽口水，然後絲毫不留戀地就要大步離開……

不過她沒能走成，賣包子的大娘跑出來塞給她兩個熱騰騰的包子還有一杯豆漿，小聲叮囑：“快點吃，不要帶回家。”

小姑娘拿着包子沖着大娘甜甜一笑，然後鑽到她懷裏奶聲奶氣撒嬌：“蟹蟹阿婆。”

大娘揉揉女孩的腦袋，感慨地嘆氣：“唉，快去吧，一會兒你嬸該罵你了。”

“嗯嗯。”

小團子拿着包子躲到角落，大口大口吃着香噴噴的包子，偶爾還滿足地笑。

兩個大肉包子很快被女孩解決完，喝完最後一口豆漿，小團子踮起腳尖把垃圾塞到垃圾桶裏，但她并沒有立刻離去……

只見她對着空中哈氣，然後聞了聞，确認自己嘴巴沒有味道之後，這才提着手裏一大袋菜往回走。

太陽不知何時吹散晨間的霧氣，女孩的腳步愈發堅定，漫長的道路對于她而言并不算孤獨，偶爾還可以聽見小奶音在哼着可愛的童謠，令人不禁會心一笑。

她又回到那棟居民樓了。

最後一個鏡頭停留在女孩進了門口，隐約還可以聽見女人粗狂的謾罵聲：“又去哪裏野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畫面到這裏戛然而止，幾秒的黑屏之後，是旁白有些哽咽的聲音：“這是聽聽的早上，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至少半年……”

牧淵承一直看到視頻結束到最後一秒，好半晌，他閉上眼睛，嘴唇略微顫抖。

這個視頻他上一世就看過，那時候他因為帶着仇恨，沒有多想過，而現在……

牧淵承揉揉眉心，眼角有些濕潤。

他的女兒啊，他才三歲不到的女兒，怎麽就……這麽的令人心疼呢？

連飯都吃不飽，還要靠好心人偶爾救濟。

良久的思索以後，牧淵承點開視頻下的評論區。

這是由某個媒體發布的，視頻下面的評論也都在議論這個女孩的處境。

【這麽小的孩子自己出去買菜？不怕被拐賣嗎？父母呢？】

【我就住那附近的，沒見過父母，只知道有個奶奶，孩子現在是叔叔嬸嬸在帶。】

【聽說孩子媽可能被拐賣了，爸爸不知道，太可憐了，唉……】

【如果找不到媽媽，能幫孩子找到爸爸嗎？在爸爸手裏至少要比這黑心的叔叔嬸嬸要好吧？】

牧淵承越看評論區越難受，到最後索性把手機丢到一旁。

連話都有些說不準的小娃娃，怎麽會有人狠心到這個地步？

良久，他擡起眼直視前方，目光堅定無比。

聽聽不要怕，爸爸來接你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将要面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場景。

**

張家的早晨并不平靜。

往日這個時候早就去上班的張建和妻子郭芳芳此刻正吵得不可開交。

“我不是說了不要貪那點小錢嗎？”張建把手機摔到桌子上，瞪大了眼睛，面目有些猙獰。

丈夫聲音大，郭芳芳的聲音比丈夫更大：“兩千塊，那是小錢嗎？再說了你不是答應了？”

“我答應，還不是你說就拍一拍聽聽就能拿兩千塊，現在……你看看外面都怎麽傳我們？說我們狼心狗肺欺負小姑娘？你讓我還怎麽在工地幹下去哦？”

丈夫把所有的錯都推到自己頭上，郭芳芳眉心突突直跳，她深吸兩口氣，眼睛瞪得比鈴铛還大，唾沫橫飛：“你現在都怪我了？早幹嘛去了？拍兩下就能賺錢的事情，給誰家誰不想要？就你高尚了是嗎？”

說到這些她顯然覺得還不夠解氣，她頓了頓，又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你把錢都輸光了，我至于貪這兩千塊嗎？”

愛賭博的丈夫是她心頭病。

如果不是張建成天賭博，她也不至于在這個破房子裏住着，早搬家了！

那可是十幾萬啊！都被這個臭男人輸光了！

“你……”張建被妻子說得臉一紅，梗着脖子說：“那都過去了！現在我不是賺錢養我們全家嗎？你還有臉說我？”

“是是是，你賺錢我就沒有賺錢嗎？我每天在家裏做針線活，還要帶兒子和這個小賠錢貨，我就沒有賺錢？”

小賠錢貨說得就是聽聽了。

早就聽過無數次的惡毒字眼已經無法破解聽聽的心理防線。

她正站在牆角往窗外看，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除了吵架的夫妻，飯桌上還坐着一個和聽聽差不多大的大胖小子，他是張建和郭芳芳的親生兒子張家豪，也是小聽聽一個月的弟弟。

不過聽聽和這對夫妻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知說到什麽，郭芳芳一把扯過男孩手裏的饅頭扔掉，怒氣沖沖戳了戳兒子的頭大罵：“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整個家！”

她在說什麽，聽聽也不太在意。

因為這一番動靜，她的目光終于移到了腳下的饅頭上，聽聽咽咽口水，又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癟癟嘴還是沒有去撿。

在張家她是沒有早飯吃的。

嬸嬸說家裏沒錢要省錢，聽聽身體好，所以可以不用吃早飯……反正一天兩頓餓不死。弟弟每天早上都吃兩個大饅頭，還有雞蛋和香噴噴的粥，聽聽什麽都沒有。

連熱水嬸嬸都不讓聽聽多喝，她說要省電。

聽聽發呆的期間，被母親兇了的張家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眼淚如決堤的洪水，霎時弄得整個臉鼻涕眼淚都是。

郭芳芳立刻心疼地抱起兒子輕聲哄着：“不哭不哭，乖寶寶不哭了。”

哄兒子時溫柔的聲音在接觸到聽聽以後，變得尖銳又刻薄：“聽聽，愣着幹嘛？還不快給弟弟拿紙來！”

“哦。”聽聽踩着小碎步還沒走幾步，身後又是粗聲粗氣地催促：“快點！”

不過片刻，聽聽拿了一卷紙遞給郭芳芳，然後繼續站在一旁發呆。

“媽媽，媽媽……”張家豪拳頭在郭芳芳身上胡亂揮舞，但女人沒有絲毫地不耐煩，繼續柔聲輕哄：“呦，寶寶不哭了不哭了，是媽媽的錯……”

聽聽回頭看她一眼，又別過臉，對這一切并不羨慕。

奶奶病重還沒去世時，這對夫妻對聽聽可好可好，還要拜奶奶當幹媽。雖然被奶奶拒絕了，但當時已經病入膏肓的老人只能把孫女托付給這對夫妻，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奶奶去世以後，張建一家從隔壁租的房子搬到了聽聽家裏，順理成章霸占這裏，甚至還拿走了老人所有的錢財。

聽聽從此成了沒有媽媽也沒有奶奶的“賠錢貨”，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變成寄人籬下。

除了給她一口飯吃，這個家庭沒有任何的溫暖。

以前聽聽想要融入這個家庭，經歷過幾次之後，她已經學會獨立了。

沒什麽好稀罕的。

聽聽握緊小拳頭，鼓着小臉。

等聽聽找到媽媽了，聽聽也可以吃大白饅頭！還有大肉包子、皮蛋瘦肉粥、油條……想着想着，聽聽露出淺淺的笑容，仿佛已經預見到未來的美好生活。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女孩嘴角兩個小梨渦深深，這一幕美好無比，也無人欣賞。

而那對夫妻在經過最初的争吵之後，總算稍微冷靜，相對而坐着，小聲商量事情。

“現在怎麽辦？我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張建小聲嘀咕着，他還要臉呢。

郭芳芳又是一瞪，冷哼說：“不是，我們又沒有虐待她，每天都好吃好喝伺候着，怕什麽？”

在她眼裏，自己掐聽聽胳膊什麽都不叫打她，那叫“教育”！孩子是要教育的，不然将來學壞了怎麽辦？

“現在媒體就會亂說……要是過兩天有人來采訪，到時候我哭一哭，裝裝可憐，說我們有多苦，大家都會相信的。”

郭芳芳雖然不太會上網，對人心揣測還是有一套。

說起來要不是郭建平時喜歡刷短視頻，加上工地的工友告知他，網上這事情，他們可能還真不知道。

張建被妻子安慰幾句，心裏有點底了。但看着那個在看風景的小女孩，他的心不知為何有點不安。

“我看我們把她送到孤兒院吧，反正那個老太都死了。”

聽聽奶奶去世大約有一年了。

霸占了老太太那些錢的郭芳芳和張建，一開始對聽聽也不曾缺過吃穿。可好景不長，張建染上賭博把那些錢包括自家的一點家底都輸光了，于是一夜之間回到解放前，又變成窮光蛋一個。

現在知道記者拍聽聽的視頻火了以後，他被人罵怕了，心中又想着找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解決了。

郭芳芳可不答應，眉頭一皺，惡狠狠瞪丈夫一眼。

她拍拍懷裏昏昏欲睡的張家豪，得意地笑道：“那可不行，那小丫頭騙子長得多好看，以後要給我們阿豪當童養媳的！”

郭芳芳一直打着這個主意。

他們家窮，以後能不能發財也不知道。現在媳婦多難娶？聽聽這麽小就長得這麽好看，那以後長大肯定不得了。

兩個孩子從小培養感情，長大了讓西西嫁給自家兒子，不用買房買車也不用彩禮，多劃算？

這件事情她在丈夫面前也提過幾次，張建也是默認的，現在被她這麽一說，只嘆氣道：“你說得也對……那這樣吧，你帶着小丫頭去買兩身新衣服……”

“給她買什麽新衣服？”一說要給聽聽買衣服，郭芳芳就不樂意了，平時對聽聽無比摳門對兒子卻大大方方的女人哪裏舍得給聽聽花錢？

她小聲嘀咕着：“兒子最近都沒買衣服呢！”

“沒眼力見的！那你帶兒子也多買幾套，給她買一套也行，記者來了應付應付！”郭建說着拿出手機給郭芳芳看，“你看，有人聯系我想來采訪我們，給錢的！等他們來了，看聽聽穿這麽漂亮，肯定不會說我們什麽。”

一說錢郭芳芳就是眼前一亮，被丈夫勸了好幾句之後，她總算露出笑容。

“說得也是。我給她買些便宜的衣服，這點錢等記者來了，就賺回來了！”

夫妻倆合計半天，總算達成一致意見。

土味來電鈴聲忽然響起，陌生的來電讓郭建有點迷茫。

“喂……啊，你們是記者啊？等下，這裏不方便。”

郭建給妻子做個“出去接電話”的口型，再回來時已經笑容滿面：“中午就有記者要來了，這次三千塊呢！你趕緊去給小丫頭買衣服去！”

一聽說有錢，郭芳芳已經迫不及待：“聽聽，走，嬸嬸給你買漂亮衣服去！”

郭芳芳拿上自己的包抱着兒子，粗暴地握住聽聽胳膊，也不管她疼不疼，扯着她胳膊就走。

此刻的牧淵承，正坐在後座閉目養神。

前頭副駕駛座的男人轉頭看他，小心翼翼地問：“總裁，不是說中午嗎？”

“嗯，我們先去買點東西。”男人睜開眼睛，幽深的雙眸如鷹隼般銳利。如果不小心和他對視，心大概也會被震懾的一顫。

而現在，他似乎像是想起了什麽美好的事情，眼神霎時變得柔情似水。

男人嘴角微勾，聲音都變得溫柔：“給她買點喜歡的東西。”

記得上一世第一次見面，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可憐又可愛。那時他沒有做好準備，對她也冷冰冰的。

這一次，一定要做女兒心中最完美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