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十一月廿三,烏雲蔽日。

江上還在挂着凄厲的北風,半點未有轉為東南風的趨勢。

曹操還做最後檢閱。

他發現連上鐵鎖之後,将士們雖仍有不習水性,卻沒有先前那麽難受了。

曹操便愈發的信心百倍!

而與之相反的是,曹植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先前他與程昱千方百計說服曹操千萬莫要将全部戰船都連在一起,甚至曹植說起這個時節長江邊極有可能挂東南風,終究是被曹操駁回,甚至言他倆太過優柔。

兩人只得閉嘴不語。

這一日的天幕很快黯了下來,整個天地都籠罩在烏雲裏。

曹操雙手撐着欄杆眺望遠方。風撲面而來,吹在他的臉上有些刺痛。他身後是百餘艘戰船飛快朝東吳營地駛去,氣勢恢宏。

曹植站在曹操身邊。他腳下是曹營之中最大最華麗的戰船,甚至一衆謀士與将領皆聚集在此地。

前方來降戰船,已隐約可見。

但曹操卻忽然閉眼。他伸手感受風向,喃喃道:“東南風……”

所有人俱是猛然色變。

然他睜眼凝視對方,卻瞧見對方戰船來得速度極慢,戰船吃水線亦是極深,便并未阻止黃蓋靠近。只是他為以防萬一,到底下令道:“于禁,命弓弩手準備。”

黃蓋已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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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對着曹操大聲道:“丞相,我黃蓋帶着東吳糧草,前來投降了!”

曹操聞言,面上忍不住泛起了一絲笑容。

然便在此時,對方中人猛地燃起了火把将之丢到前面幾艘被夜色掩飾地極好的輕舟上,而後只聽得“嗤”地一聲,幾艘輕舟俱是染上火焰。然後對方斬斷已然着火的輕舟繩索,使之乘風順水急駛而來,“砰——”一聲,重重與他們戰船撞上!

而火勢非但沒有因這一撞被撲滅,反而蔓延至他們的戰船之中!此時東南風大起,火乘風威,風助火勢,一時間着火戰船迅速蔓延至于後面被連着的那幾十艘。

曹植瞳仁驟縮!

于禁當機立斷下令弓弩手放箭,對方當下死傷幾十人。然他們盯着箭雨繼續燃燒輕舟小舸,而曹營各船皆已被鐵鎖連在一起,不過片刻,水寨頓時成為一片火海!

吳軍鼓聲如雷,其中夾雜着士兵落水之聲,将士們着火的凄厲呼喊,還有戰馬中箭長嘶,更甚者将士們臨死的痛嚎……幾乎毀天滅地。

一切的一切,伴随灼燒天幕的這一場大火,印刻在所有人心底。

軍心很快潰散。

荊州水軍俱是被燒死抑或跳水逃離,而曹營精兵根本無法靠近大火,唯有弓弩手還能躲在後方射擊,卻也剩不多戰力。

曹植怔怔環顧四周。

哪怕他心中早知此戰将敗,哪怕先前亦已見過戰争場面……然而瞧見這等狀況,曹植心中還是忍不住發冷。

他甚至有些怔愣,

——百餘艘大船,就這般不堪一擊地被毀了?

——而他們五萬水軍與十萬精兵,亦是逃的逃,死的死,盡數毀在這火燒之中了?

曹植深吸一口氣,他簡直不敢置信!

然而再不可置信又能如何,他們已敗了!

曹植意識到這個結局,猛然引弓一箭射向黃蓋。

可惜到底是太遠了,甚至火光灼燒扭曲了他的視線,使得這一支箭射中了黃蓋前面士兵。他還要再引弓,卻見得一直站在前面的黃蓋,已隐匿于人群深處。

他們唯能逃!

程昱與于禁扶着曹操轉身離去,曹植跟随在他們身旁,快速回到水寨之中,四下尋找郭嘉。

因郭嘉體弱,曹操便命他呆在水寨之中。怎知他站在江邊凝視戰局,居然發展至斯!

這是為何?

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所有人也都沒有答案!

東風肆意,吹在他的臉上,吹的他的衣衫淩亂飛揚,似整個人都似要乘風而去。

黃蓋緊追不舍。斷後的士兵們再無法阻擋,甚至連水寨亦非安全之地。

他們唯能逃!

曹植豁然下馬奔至郭嘉面前,然後握住他手腕,将還在怔愣中人拽到曹操身邊。再将他推上準備好的馬兒,而自己也跨上這一匹馬,縱馬随曹操遠逃。

黃蓋哈哈大笑。

他下了所有功夫來騙取曹操信任,心中早已憋了一股氣!直至見曹操如喪家之犬一樣逃離,才覺得心底悶氣一掃而空!

但他并未得意多久,身旁士兵忽然道:“将軍,對面我軍營帳似乎着火了!”

黃蓋正要下令追擊的動作頓了頓。他轉身凝視對岸,卻只能瞧見若隐若現的火光。皺眉沉吟半晌,陡然色變道:“糟了!是曹軍偷襲我軍營……窮寇莫追,全軍回營救大都督!

曹軍殘餘部隊已逃入一片密林。

林中黑暗死寂,與之前鋪天蓋地的火光形成鮮明對比,甚至連衆人的眼眶都要被灼燒刺痛。

他們以一往無前之勢前來,打的荊州兵馬節節敗退!到今夜,甚至前半夜他們還在驕傲大笑,至此刻卻只能落荒而逃!

曹植緊了緊圈着懷中之人的手臂,将面孔埋在他的肩窩裏。

所有人身上都是火油烽煙的氣息,郭嘉身上亦無例外沾染些許。但到底還能問到些許熟悉的淡淡熏香,使得他心中緩緩寧靜。

曹操已停下腳步。

掌旗士兵跑累了,甚至将帥旗都掉落在地。曹操怒斥那人一番,然後才詢問道:“此地是何處?”

程普道:“此地為烏林之西,山勢陡峭。”他頓了頓道,“此地不宜久留,主公還是早些下令退走罷。”

卻不想曹操居然搖頭:“他們不會來了。”

程昱面上有些不可置信。

曹操冷笑起來:“此地山勢險峻,乃兵家生死之地。若在此地埋伏一支軍隊,我們剩下的這不到一萬人,必将身死此處!但他們沒有來,你們可知為何?”

程昱沉思不語,卻有人道:“是、是因為,那諸葛亮與周瑜不過匹夫之勇……根本不知我軍會從此處撤退!”

曹操只看了他一眼,便轉頭對曹植道:“老四,你說。”

曹植從郭嘉肩膀擡起頭。

他的眼睛有些紅,好像方才痛哭過一樣,但他的神色又十分鎮定。他凝視說話之人,幾乎是一字字道:“父親先前安排六路兵馬劫殺劉備與周瑜,如今許褚、張遼将軍他們,恐怕已殺如敵軍大營。”

曹操朗聲大笑。

這笑聲一如既往的從容豁達,亦是一如既往的強硬桀骜。在這樣的一個黑夜裏,甚至帶着穿透天幕的趨勢——倘若不是地點與他們面上狼狽的漆黑,幾乎所有人都要以為曹操是因大勝而笑起來的!

曹操還坐在馬背上。

他脊背筆直,一如他腰間利劍。曹操依然是這天下的霸主曹操!哪怕兵敗,他也決計不會有半點頹敗!

他俯瞰面上或有懼怕或有哀愁的士兵們,半晌淡道:“你們要記住,兵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的心一旦敗了,這一生都無用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無人應聲。

唯有曹植忽然翻身下馬,撿起跌落在地上的帥旗,死死握緊。他豁然将木杆尾端猛然插入泥中,跪地大聲道:“兒謹記父親教誨!”

完好無損的帥旗在風中輕舞飛揚,威風猶存,仿佛他們當真未曾一敗。而曹植這一跪,整支逃軍都似找到了主心骨,俱是跪地齊聲道:“末将謹記主公教誨!”

曹操深吸一口氣。

他凝視曹植,眼眸中漸漸浮現出些許的凝重與欣賞來。

無論是曹丕抑或曹彰,第一次跟随他上戰場,俱是慌亂與興奮并存,難以做出準确判斷。然縱觀曹植在赤壁所有表現,卻不得不讓他大吃一驚!

這當真是他那個從小謙和,甚至有些默默無聞的老四?

無論是先前猝不及防之下遭遇周瑜時迅速反應過來引弓殺敵,抑或今夜之前跟随程昱等勸誡自己,多多部署兵馬……甚至在如此情況之下,僅是這一個動作、一句話,居然就此凝固本已潰散的軍心!

曹操吐出這一口氣。

此刻他們雖僅有幾千人,但只要上下一心,哪怕黃蓋兩萬水軍前來,也能抵抗片刻。

這是何其令人驚訝的事,如何能讓曹操不驚訝?

但曹操到底不曾說出口。他命侍衛百人一隊四下巡邏以保安全,然後令衆人或照顧傷兵,或先行休息。

曹植被他帶在身旁。他拍了拍身旁已與快比自己還要高的兒子肩膀,聲音嘶啞,透着不可忽略的倦怠:“曹植,你老實跟為父說——你怕不怕!”

曹植聞言,擡首凝視父親,眸色複雜莫測:“兒怕。”

曹操不怒反笑。

他攬着曹植的肩膀,第一次以着一個父親教導自家兒子的姿态,溫和道:“你怕什麽?怕這天下能人輩出?怕有朝一日葬身戰場之中?還是怕将來一個決心,葬送這幾萬人的性命?不,你不能怕!曹植,你不能怕!”

曹植垂眸不語。

曹操緩緩道:“你非但不能怕,還要昂首挺胸俯瞰它!因為這個天下,父親終将交到你們手中!”

至此一句話,曹植心中已是波濤澎湃。

這一句話,他已聽過一遍了。但由曹操說來,愈發令他難平心中激蕩。他正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便聽得前方一陣騷動。

時已四更,許褚等人也盡數歸來了!

事實上諸葛亮、周瑜幾乎是與曹操布兵不謀而合。曹仁對上了張飛,張遼對上了程普,而許褚對上了趙雲……幾乎所有曹營将領皆以兵力優勢直壓兩方大本營。

反觀諸葛亮與周瑜,他們兵力本是不足,再加如今大半兵馬一衆是在赤壁黃蓋手中,江夏與吳營竟已成兩座空城!

曹仁甚至重傷周瑜,差點便能生擒下他!

然此時江心戰船燃燒,所有人皆已瞧見,将士們死亡前的哀鳴不絕于耳,甚至隔着江岸都能滲入耳中。再見着火一方居然是他們,曹仁又哪裏還敢去擒拿周瑜?

他們帶着八萬士兵、兩萬騎兵、三千弓弩手歸來了。曹仁下令焚燒東吳大本營,而許褚等人則殺了劉備近一萬兵馬。

曹操聽聞許褚等人上報,笑容滿面。

哪怕曹操如此兵敗,孫權與劉備聯軍,也決沒有勝。

——這本是兩敗俱傷之局!

他看了看天色,又恢複一貫從容,仿佛覆手即可翻雲:“張遼傳孤命令,整軍休憩一個時辰,然後起兵歸江陵!”

“遵命!”

郭嘉靠着大樹,怔怔仰望天幕。

此夜無月,烏林寒風蕭殺。現下已是四更天,這是一天之中最為黑暗的時刻,也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時近十二月,幸好荊州卻并未落雪,否則他們沒被火燒死,就要被冰天雪地凍死了。

這真是心驚動魄的一個夜晚,本以為勝券在握,怎知黃蓋甚至以自己性命為交換,都要火燒他們戰船。而歷經這些慌亂驚怕,逃入烏林的他們,卻似遠離了先前所有厮殺哀嚎,天地亦只餘風如鬼哭。

曹植已走到郭嘉身邊。他為郭嘉攏了攏披風,然後挨着他坐了下來。

郭嘉還在發愣。

曹植凝視他許久,伸手掩住他的雙眼。這張臉冷得刺骨,令曹植的心都狠狠顫了顫。

郭嘉許久才輕笑出聲:“四公子是怕在下睡不着?”

曹植輕輕“嗯”了一聲。

郭嘉淡道:“四公子多慮了。”

昏天暗地裏,郭嘉的聲音還覆着令人心暖的輕慢。曹植驀然平靜下來。

半晌,郭嘉才将早已暈眩不已的腦袋靠到曹植肩膀上,閉眼緩緩睡去。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曹操至赤壁與周瑜戰,不利。于是退守江陵。

不久,軍中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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