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大約受驚及吹了大半夜冷風的緣故,一個時辰之後曹操整軍歸去時,曹植發現郭嘉正在發燒。先請華佗看了看,發現只是風寒,衆人才松了口氣。

回到江陵,華佗忙着救援赤壁歸來的傷殘士兵,曹植便時常窩在郭嘉房中,美其名曰照顧自家老師。

郭嘉喝完了藥,曹植便将藥碗接過命小厮撤下。他看着曹植娴熟的動作,心中有不可抑止的莫名情感,緩緩流遍全身。

郭嘉感激道:“四公子又救了在下一次。大恩不言謝,無論将來四公子有任何差遣,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曹植頓了頓。

這句話郭嘉從前也說過,但如今對比先前,卻少了什麽東西。他便試探道:“哪怕世子之位?”

郭嘉微笑起來:“便需看四公子是否當真有争奪世子之心?”

曹植摸了摸鼻子:“其實學生還是喜歡先生曾經說的那一句,‘除了世子之位’。”

郭嘉深吸一口氣。

他凝視曹植,不知想到了什麽,眼中有了些微的悵然:“你何必對我這麽好。”

曹植眯眼。

他露出一個純良無害的笑容:“倘若我對先生再好一點,先生可願以身相許?”

郭嘉眼角有那麽一瞬間的抽搐。

他輕倚于床中,端詳曹植許久。見少年凝視自己目光灼灼,不禁好笑道:“四公子,你今年幾歲?”

曹植思索良久,不确定道:“……十七?”

郭嘉挑了挑眉:“四公子莫非連自己年紀都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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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赧然微笑道:“其實學生是怕先生覺得學生太過年幼,并非良配。是以學生遲疑許久——究竟是将年紀說地大一些呢,還是實話實說。”

郭嘉聞之,上下打量曹植,在他這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打量許久,才笑道:“是以四公子終于得出結論了?”

曹植侃侃而論:“其實年齡并非什麽問題,事實上學生還覺得我們年紀差正好呢。如今先生風華正茂,而學生也已長大成人;先生體弱多病,而學生身體健壯,恰能照顧先生……對了,先生同我在一起時間長了,是否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年少時期呢?”

郭嘉凝視着他面上近乎自得的表情,眸光幽暗深邃,仿佛透着引人墜入深淵的誘惑:“呵,确實覺得很年輕。”

這一句話,還帶着模棱兩可的戲谑抑或肯定。

曹植閉嘴,無奈道:“先生你用這種安撫小孩子的語氣同我說話,真的沒有問題麽?”

郭嘉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才十七歲。”

曹植道:“其實我三十七了,你信不?”

郭嘉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他。

曹植一頭栽進郭嘉床裏:“不管先生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郭嘉不置可否,僅拍拍他的肩膀。

曹植對他的好,他自然是感覺到了。他原以為曹植是為了世子之位接近,後來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些相岔了——曹植對他好,居然是因為喜歡?!

郭嘉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已三十多歲了,非但容貌不是世間少有的俊美,更是不再年輕了。與其說曹植喜歡他,不如認為是曹植太過年輕,對優秀之人難免産生些許的崇拜之情。這種崇拜之情在懵懂少年時期,便與喜歡混作一談,讓曹植以為是喜歡、是迷戀。

誰不在少年時期做點出格的事情呢?郭嘉作為一個過來人,自然一下子就想通了。這種問題處理起來看似艱難也十分簡單:等過個一兩年曹植有了妻兒,自然也就解決了。也不知彼時曹植再回憶起如今喜歡,會不會尴尬呢?

郭嘉這般想着,微嘆了口氣:“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曹植愣了愣,又聽得郭嘉道:“你壓得我有些難受,便快些起身罷。”

曹植隔着被子蹭了蹭,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叫郭嘉忍不住又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

直至關上郭嘉房門,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心中半是喜悅半是無奈。

這些日子郭嘉對他的親近,他自然是感覺到了。尚在暗自欣喜,怎知迎來了當頭一擊。

——郭嘉似乎已經明白了他的喜歡了。非但明白,更将這種喜歡當作是“中二少年多叛逆,錯把崇拜當真愛”了!

曹植也可以肯定,從今以後無論他如何裝傻賣萌,郭嘉都會自發自覺地認為他這是少年心性作祟,然後一笑而過。

去你妹的一笑而過!曹植淚流滿面。

這真是賣萌裝傻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他追求人的手段本就不夠高明,敵方如今更是滴水不進,曹植已近乎黔驢技窮矣!

他又該如何改變對策繼續追求捏?

難道虎軀一震王八之氣四射,再對郭嘉魅惑狂狷一笑,然後郭嘉便能被自己迷的暈頭轉向?

“……”曹植這般想着,就已有了一種虎軀一震的驚悚感。

他終是垂頭喪氣邁步,然後便聽到耳熟的譏诮聲音:“四公子撿到多少錢了?”

他擡頭,面前謀士裹着件蒼藍大氅。他立在昏暗天地裏,仿佛八月微涼的天幕。

曹植先行了個禮,然後露出個勉強的笑容:“先生又說笑了。”

楊修負手而立。

他看着曹植這番不情不願的模樣,想到前些日子他幾乎以着不顧一切的姿态來保護郭嘉,差點刺瞎了他的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但又什麽都想不明白,終是嗤笑道:“四公子不為撿錢,為何不昂首挺胸走路?難道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不成?”

“……”曹植滿面糾結。

他踟躇良久,無奈道:“其實就是,咳,學生想問先生一個問題。”

“說。”

“額……這個問題,似乎有點那麽私人。如果先生不想回答,學生就不問了。”

楊修挑眉,轉身欲走。

曹植無語。他三步并作兩步追上面前師長,期期艾艾道:“先生,您有沒有喜歡過什麽喜歡人?”

楊修腳步暫緩。他瞥了曹植一眼,嗤笑一聲:“與你何幹。”

曹植笑的谄媚:“您喜歡的人又是什麽樣的呢?”

楊修眯眼:“為何這般問?”

曹植眨了眨眼:“額,學生對先生的……愛好,有些好奇。”

楊修凝視着他的眼,一如當年的清澈謙和。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象,這個人裝的太過爐火純青,倘若他下一瞬欲展現悲痛欲絕,恐怕也無人為之懷疑。

然他卻問了這麽怪異的一個問題。

他自然不會傻逼到以為曹植當真好奇他喜歡怎樣的人。那麽曹植這麽問,必是想從他的話語中推測出相同年齡、抑或曹植喜歡之人,也是差不多如此年齡……或者他還能做推測,他喜歡之人,竟是個男人麽!

楊修瞳仁緊縮,瞬息後盡數轉為似笑非笑的戲谑。

——曹植喜歡郭嘉?

呵,何等有意思?!

楊修斂眸掩去其中嘲諷,伸手彈了彈指尖。

然後他緩緩道:“為師喜歡之人,無須傾國傾城美貌,然要知書識禮,能與為師暢談詩詞歌賦;要賢良淑德,能妥善安排家中諸事;要溫婉細心,能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我們之間無須相敬如賓,也許偶爾拌嘴為趣,一生舉案齊眉……”

楊修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然後他垂首凝視他下身,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當然,這些都不是重要的。”

曹植随着他的目光低頭,心中已有了不祥預感。他當下阻止道:“先生不用……”

果不其然,他只說到一半,便聽得楊修施施然道:“最重要的是——那個人,是女人!”

“……”曹植欲哭無淚。

荊州十二月初,雪色傾城。

先前華佗判斷出士兵們得了疫病時,曾采取三大措施:首先是将所有人隔離,然後将這些将士們穿着的衣物盡數焚毀,最後聽從曹植建議每日取醋灑于各個營帳。

最後一點看起來似乎無用,只是曹植信誓旦旦,華佗本着也許有用的心态,命士兵照做。

這三種措施之下,軍中并無再多人感染,而感染的士兵也大多未曾出現疫病加重的情況。曹操本以為疫病于他們已是無礙,怎知從赤壁歸來的第六日,士兵死者幾千。

而這也并非結束。大疫持續近十日,死亡之人已接近四萬。

曹操站在高樓上俯瞰遍地屍體,整個人都差點踉跄着摔倒。

四萬兵馬……

四萬屍體……

這些人為了他平定天下的志向聚攏在一起,為他定荊州而來——他們本應榮耀歸去,抑或戰死沙場,然而這兩者皆非他們最終歸宿!

他們居然死在這一場疫病裏?!

曹操豈能置信,豈願甘心?

他太不甘心了!

然事已至此,他縱不甘心,也救不回這些士兵性命。他甚至不能替他們斂屍,送回故裏,唯能焚毀。

曹操緩緩擡首閉眼,仿佛閉緊眼眶,眼中淚水便終不能墜下。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曹操兵敗,乃引軍歸許昌。

他歸去之前,詢問郭嘉對于天下大勢的看法。十二年前郭嘉至他麾下,亦是聽聞郭嘉的分析,從此看中于他。

曹操命曹植旁聽,好了解天下大勢。

郭嘉先從諸多緣由詳細說明兵敗,再分析如今三者局勢,最終如是道:“孫權與劉備,便如昔日袁紹逝後袁譚與袁尚。若主公相逼過甚,則相聯抗我軍。而主公若放任自由,則內亂不休。”

曹操聞之颔首:“不錯,這二人皆有奪天下之心。迫于孤之壓力,唯能立于江東之地,争奪荊州乃至西川之地。若天下沒了孤,這二者必是糾紛不斷。但若是孤出兵随意一方,另一方也将放下嫌隙,與之聯手抗孤。”

郭嘉微笑道:“主公英明。”

曹操嗤笑一聲:“郭奉孝啊郭奉孝,你這當真是在誇孤呢?孤若當真英明,豈會在送去蔡氏兄弟之後,依然中了黃蓋的苦肉計呢!”

郭嘉笑容不改:“主公沒有看出來,郭嘉也不曾看穿。是以在郭嘉眼中,主公自然英明。”

曹操擺手失笑,掠過這一話題:“因而你認為,孤還需隐忍幾年?”

郭嘉寫下一個八字:“長則十年,短則八年。”

曹操深吸一口氣:“十年……”

郭嘉笑而不語。

曹植見曹操面上尤有愁容,躬身道:“兒也有話要說。”

“說。”

曹植順着郭嘉思路道:“大漢式微,各路諸侯盡顯厲害,天下已然殘舊不堪。如今北方在父親手中一統,南方則有孫權、劉備、劉璋等人争奪,必依然戰亂不止。因而父親不若用這些年來整頓四州,統一法度,墾邊囤糧,減免稅賦,休養生息……待八年之後,父親富國強兵,而他們連年征戰兵馬疲倦。”

“屆時,父親揮軍南下。哪怕孫權與劉備聯手,恐怕也已難抵父親之威。”

曹操聞之,猛然撫掌快意道:“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聲好,只此三字,這些日子以來憂慮已一掃而空!

曹操決不是輸不起的人。相反這一次哪怕令孫權與劉備崛起,在他看來亦不過如此而已。

他還有青幽并翼四州,無論城池、子民、稅賦,依然數倍于孫權、劉備。朝廷仍在許昌,在他手上!

如今孫權與劉備還要吞并其餘州土擴充實力,穩固實力,但他不用!他已挾天子號令天下,誰人膽敢不從?而這八年若當真能恢複戰前風光,孫權與劉備又如何能抗?

哪怕他有生之年無法蕩平南方,他的子孫也必能沿着他的腳步,踏平太難下!

他不急,一點也不急。

建安十四年正月初四,曹操歸家。

新年氣象并未過去,許昌千家萬戶尤喜慶洋洋。卻唯有曹府一片肅穆,甚至隐有哭泣之聲,不絕于耳。

見曹操歸來,環夫人幾乎猛然沖出大門,連滾帶爬至曹操面前,淚水不斷下落,美目也已腫得不成樣子:“老爺,您快救救我們的沖兒啊!”

曹植指尖一抖。

曹沖……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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