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曹操此次歸來,并未通知家人。畢竟正月初四,家中本來繁忙,迎接他便更加瑣碎了。
怎知又給了他如此大禮?
環夫人說完這些便暈過去了,卞氏滿面愁容緊随其後,命人送回環夫人,一邊走一邊與曹操說了這些事。
前些日子府中有毒鼠出沒,咬死過一個仆人,而昨日曹沖也在房中被咬了。曹操聽了個大概,命卞氏前去照顧環夫人,卞氏瞧了他身後的曹植一眼,應聲離去。
曹沖還躺在床裏。他緊緊閉着眼,原本可愛的臉龐現已是一片鐵青,甚至連唇色都帶着詭異的青黑。曹操輕觸他的臉,冷的他心驚膽顫。他試探着叫了聲“沖兒”,也無人應聲。
華佗很快來了。他先為曹沖把脈,再細細看過傷口,肯定道:“這個傷口絕非毒鼠造成。”
曹操追問道:“那是什麽?”
“毒蛇。”
——蛇?
曹操聞之,深吸一口氣。
如今方過正月,許昌連春天都未曾迎來。這個時節,蛇豈非皆要冬眠,又豈會潛入曹府咬死曹沖?
曹操冷聲道:“你再說一遍!如今寒冬臘月,我府豈會有蛇?!”
華佗微皺眉淡道:“世人皆以為冬季蛇進入假死,其實不然。老夫便見過,有人将假死之中的蛇帶回家中以暖爐烘烤,蛇活之後咬了那一人。”
蛇既然假死,自然是不能動的。而觀之曹沖房間,溫暖如春。倘若有人将假死中的毒蛇丢到這裏,時間一長,蛇自然能醒來。
其中關鍵曹操自然一想便明白,他冷笑道:“來人!給我查——是誰、誰将蛇放到沖兒房間的!”
侍衛受命退下,曹操又似想到了什麽:“慢着,再查查沖兒近日與誰人結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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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華佗開了藥方,命人下去熬藥。他對曹操道:“老夫這一帖藥,也許效果甚微。還請丞相做好準備。”
曹植悚然震驚。
曹操已大受打擊,甚至無法聽懂華佗這句話的意思,以至于追問了一遍:“你這是何意?”
華佗瞥了病床裏十三歲的孩子一眼。他還記此前為這個少年醫治過,不知這條蛇,是否是那幕後黑手之傑作:“六公子身體孱弱,假使一個健康之人身中這種蛇毒,時間一長都難以醫治。如今毒已入經脈,縱是老夫亦難以回天。”
曹操一陣暈眩。
他唇色慘白,死死盯着華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赤壁五萬精兵你治不好,我兒不過被小小毒蛇咬了一口,你也醫不好?!如此,孤留你何用!來人——”
他的話未曾說完,曹植便跪地求情道:“父親,莫要沖動!”
曹操豁然甩袖。他指着曹植,暴怒道:“曹植!躺在床上的是你弟弟,你弟弟如今生死未蔔,你還有興致為個庸醫求情?!”
曹植深吸一口氣。
他擡首對上曹操幾近扭曲的神色,冷靜道:“六弟受傷,兒亦心急如焚。然縱使兒急死,擔心死,于六弟傷勢又有何用?父親不若留着華大夫盡心醫治六弟……兒相信六弟乃有福之人,必能挺過這一劫難!”
曹操聽聞最後兩字,目光才有些清明起來。他喃喃重複着曹植的話語,仿佛心中也有了信心:“對……對,沖兒年少聰穎,一直都很有福氣!為父不能自亂陣腳……”
曹操語罷,再對華佗說話時已恢複平素鎮定:“你若治不好我沖兒,孤再用你的腦袋為他陪葬!”
華佗皺眉,在曹植請求的眼神裏應下。
曹操坐在案幾旁,一邊看華佗為他施針逼毒,一邊在思索那些東西。
但此刻他腦中已亂作一團,根本沒有辦法想到任何東西,他便啞聲道:“曹植,你說,是何人——是何人,将蛇放入你六弟房中?”
曹植收回一直放在曹沖身上的目光,輕聲道:“兒不知。”
曹操疲倦道:“不,你知道。曹植,你在赤壁表現何等出衆,恐怕沖兒亦不過如此。你豈能不知是何人所為?”
“……兒當真不知。”
曹操不再問了。
曹植究竟知不知道,他不确定。假設曹植知曉,那麽此人必是他不願親口說出來的。能讓他在一個垂死的弟弟面前守口如瓶,那人與曹植的關系,自是斐然。
而換個角度來看,曹沖若死了,又有何人能得到好處?
曹操想到了一個可能,眼前一片黑暗。他按着胸膛,只覺此處陣陣刺痛。曹植瞧見他如此動作,當下扶着他:“父親,您怎麽了?華大夫快來為父親看看!”
曹操揮手示意不用,令華佗繼續醫治曹沖,便有人沖入曹沖院落,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公子也被毒鼠咬了!”
曹植瞳仁微縮。
曹操莫名奇妙道:“……誰?”
來人兢兢戰戰道:“二、丕公子……”
曹丕虛弱地躺在床中。
他的面色鐵青,氣息也變得似有似無,仿佛下一瞬便要魂歸西去。
華佗已為曹丕把脈,他淡道:“二公子中毒與六公子一模一樣,正是蛇毒。只是二公子年輕力壯,身體強健。因而還有一線生機。”
曹操之心放下一半。
他頹然坐在案幾前,将所有一切串連成線,思索究竟何人所為。
他原先猜測,是曹丕。畢竟此前黃蓋苦肉計騙的他損失十萬精兵,不是片刻便能忘卻的。但黃蓋也不過斷了兩條腿,而決不是這種自損九百、傷敵一千的做法。因而曹丕,可以幾乎排除在外。
那麽,曹丕與曹沖死了……他已長大的孩子之中,豈非剩下曹彰與曹植?
曹操深吸一口氣。
不對,不是曹植。曹植方随他歸來,如何能布置這些?
那麽……竟會是曹彰麽?
他緩緩道:“曹彰在哪裏?”
曹丕院中小厮瑟瑟發抖:“三、三公子今日一大早……便騎馬射箭去了……”
曹操猛地掃去案幾上書卷擺設,聲音之大甚至使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唯曹丕靜靜躺在床中,仿佛死去。
但他方才詢問曹彰,曹沖院中小厮便沖入房中,跪倒在曹操腳邊痛哭道:“老爺,公子他,公子他快不行了!”
曹操死死抓着來人肩膀,用力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來人慘白了臉色,渾身顫栗道:“公子、他快不行了……”
曹操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幸好周圍侍從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他掙開身旁之人,擡頭挺胸,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唯有淩亂的步伐,洩漏了他內心的恐懼。
曹操走了兩步,很快停下道:“老四,你在這裏,陪着你二哥……若他有什麽事,你就派人來叫華佗,快點派人來!”
曹植應下。
曹操與華佗已然離去。曹植坐在曹丕床邊,握着這雙熟悉的手,眼神諱莫如深。
這一雙手他握了十年。十年裏,這雙手的主人對他一直是寬容,甚至極端縱容。
這人是他的兄長。
在這亂世裏,尤其是他們這樣的世家,很多人皆未将兄弟感情看在眼中。而他們之間,也許将來會為了世子二字争破頭顱,但那也是那一日到來之後。如今他與曹丕,還是單純的兄弟!
哪怕他還有前一世,哪怕他從不将曹丕當作自己兄長……
但十年感情,何人又能抹殺?
曹植深吸一口氣。
曹沖身死,曹丕重傷,他從前便假想過這些,還從容推測這些事如何部署才不留把柄。然至今日此事當真來臨,他居然再無昔日半分從容,反而覺得心中萬分難受。
——他以為曹丕當真是要死了!
倘若此事當真是曹丕所為,他會有危險,卻決不會死。但曹植居然覺得懼怕,怕此事不是曹丕所為,而曹丕也要死了!
曹植毛骨悚然。
他意識到了一些事。
不知是誰說人生如戲,他熟知這一切,也習慣以掩飾、假裝來達到目的。他從前還能用看戲态度對待這一切……然直至今日,他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冷靜也已蕩然無存,而他亦不知不覺地入了戲。
曹植緊閉了閉眼。
若跳脫其外,便一生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但若是入戲,他又該如何出戲?
曹丕已然蘇醒過來了。
他見床前之人居然是曹植,一時有些怔忡愣神:“……四弟?”
曹植猛然回神。他見曹丕睜眼看着自己,心中難受失了些許。再見他目光渙散無神,終是斂容勉強揚唇,露出一個微笑:“二哥感覺好些了麽?”
曹丕用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放心,咳、死、死不了……六弟、六弟如何……?”
曹植複雜道:“……二哥不用擔心,六弟也會無礙的。”
曹丕露出一個虛弱而安心的笑容。他甚至噙着這抹笑容再度閉眼,臨睡之前尤自安慰道:“還好……還好……”
不久,曹沖過世,曹府大喪。
曹彰自外歸來時,被曹操狠狠抽了一個耳光。這一耳光将他打的猛然撲倒在地,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怔愣。他捂着臉看了眼雙目通紅的曹操,将目光放到一旁跪地守靈的曹植身上。
曹植搖了搖頭,曹彰乖乖跪到曹植身旁,換上白衣。
此時曹操命曹植兄弟幾十人為他守靈,曹丕更是不顧重病在身,堅持要陪曹沖走過最後一程。
曹操心中動容。
然午夜之後他前去探看衆多兒子表情,發現曹丕居然有一瞬恍如驚弓之鳥,驚疑不定地環顧周遭,然後又換上沉痛表情。曹操終是緩緩歸去房中,頹然入睡。
翌日,曹操大病。
郭嘉與荀彧前往安慰時,見曹操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便嘆息道:“主公,身子要緊。”
曹操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奉孝,孤記得你還有個兒子……你想你兒子麽?”
郭嘉愣了愣。
妻子早亡,而十二年前他只身入曹營,便再也不曾歸家,他的孩子也交給了族中親人撫養。如今乍聽曹操提起,忽然也湧現出不可言喻的思念。
曹操見他颔首,便道:“孤便命人去颍川将你兒子帶來,與你住一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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