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曹操宣布曹植掌管邺城,也不管衆人表情如何便令衆人退下。他再同曹植說了會話,也命他退下。
曹植出門時,陽光璀璨。擡眼凝視,甚為刺目。
他擡腳,去了王奇家中。
這些年他不再整日跟随王奇習武,而改為在家中練武一個時辰,每隔幾日前往請王奇指導。自王敏入軍隊之後,他深覺無趣,便在曹植也不在的日子裏,出門砍些柴火換酒錢。
曹植到時,王敏正在家中與王奇飲酒。瞧見自己來了,王敏當下起身請曹植坐,再去廚中再拿了一個碗,給曹植添上大碗好酒。
曹植也不語,只不動聲色凝視王敏。王奇瞧着,瞬間便知曉他心中想法,只嗤笑一聲:“怎麽着,你是懷疑自己眼光呢,還是懷疑勞資教不出個好孩子?”
曹植尴尬摸鼻。
王敏入軍隊時才十七八歲,正是人一生中最為張揚、有活力的時刻。他年幼時便十分聰明世故,更有過人的記憶力,因而在張遼困擾時,時常能說出一些不錯的辦法。再加上他是曹植的人,張遼自然頗為欣賞他。
再加上不久前與諸葛亮的一戰,他推開張遼避開一支冷箭,更是令張遼直接破格提拔他為千騎長。
如今的王敏,正是春風得意時。可以說只要他在戰場中活着,再贏幾次,過個幾年,在軍中地位便不會低了。
一個人在發跡後,通常會忘記落難時幫着他的人。王敏卻并非這般無情無義之人,他每過兩三月皆要給曹植寫信,信中大多提及他在軍中發現的可造之才,不動聲色拉攏他們。
曹植并不懷疑王敏,只是覺得世事難料罷了。
倒是被王奇誤會了。
他便灑然道:“是,學生錯了。學生便自罰三碗,希望先生莫怪。”
王奇瞪了他一眼,嗤笑道:“貪杯就直說,用的着用這種借口?好像老子不給你喝酒似得!”
曹植笑意愈深了。他與兩人喝了幾碗酒,聊了會趣事,便聽得王奇道:“聽說你要掌管邺城了。”
曹植笑道:“是。”
王奇大嘆了一口氣。他說:“所以你今日來,又是來找麻煩的?”
曹植凝視自家老師,笑而不語。
王奇悵然道:“老子就知道!自從當了你老師,你個小混蛋就沒半點安穩。阿敏啊,上了他這賊船,這一輩子卻是難下咯!”
王敏瞧了曹植一眼,見他面上一如既往的無奈,笑道:“公子別聽父親的。父親雖然這麽說,好像十分無奈的模樣,但我卻知道,父親心裏一定高興的很。”
他說完,便哎喲了一聲,卻是王奇狠狠敲了他的頭。然後與曹植相視,哈哈大笑。
曹操雖然宣布令曹植掌管邺城,但交接還要等到曹操領兵離去後。但曹植已前去拜訪了重臣諸如崔琰,留些好印象。
他從司馬朗府邸出來,步行在街道之中。不久的将來他便要管理這一座城市,也許從現在開始了解也不錯。
他同一些商販聊了片刻,轉彎之時便瞧見不遠處有青衣文士微笑着凝視他。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于專注,令曹植的心甚至都是一顫。曹植躬身行了個禮道:“先生也來逛街麽,真巧。”
郭嘉卻悠然道:“不巧,在下在等你。”
曹植頓了頓,也微勾了唇角。
郭嘉在煮茶。
他本善于此道,只是從前更喜歡喝酒。後來不能飲酒了,也便專注于煮茶,無論姿勢、模樣都煞是好看。曹植一瞬不瞬凝視他,也有些恍然。
此情此景從前時常,如今這些回憶卻都似封鎖在了腦海裏,只偶爾回味。事實上自從曹植成親後,他們便很少在一起喝茶聊天了。難得在襄陽修複的關系,又因崔氏去世變得愈發脆弱冷漠起來。
午後陽光溫和,靜靜灑在人身上,給人以溫暖的欣喜感。
郭嘉靜靜煮茶,他也便靜靜瞧着。直到水開了,茶香四溢,曹植才回神淡道:“先生邀學生前來,是有什麽話要說麽?”
郭嘉垂眸給曹植舀了碗茶水,見他接過,輕點指尖道:“确實是有些話要說。”
“願聞其詳。”
郭嘉道:“四公子即将掌權,諸多事宜想來也不必在下多言。但在下有一些話,卻希望四公子……”
曹植卻忽然打斷道:“先生喚我子建便好。”
郭嘉頓了頓,依言凝視他許久。“其實在下……我今天想要說的話,是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他的目光深邃,在常人眼中便似冬日暖陽沁人心脾,但曹植只覺他的瞳眸一如九幽深淵,覆着引他墜落的詭異魔力。
曹植閉了閉眼,斂去其中恍惚。他輕聲道:“說罷。”
郭嘉微勾了唇角。他依然凝視曹植,目光溫柔近乎缱绻。他說:“我與子建相識良久,也算得上了解了。你的性格很好,不急不躁,不疾不徐。這種性子,很得文人雅士青眼,再加上你聰穎善謀,從而斷定你是大有作為之人。但在我看來,子建你性格——有一些不完美。”
曹植聞之,微皺了眉。
郭嘉願意指點一二,已是世間少有的榮幸了。但他與郭嘉之間不同,這般純粹清明冷靜的話語,實在令他有些難受。
曹植也已知道郭嘉要說什麽了,因為這個問題,更是楊修未曾發現的。
果不其然,郭嘉後面便道:“很多時候德祖同你開玩笑時百無禁忌,你也從來不惱不悅,似乎修養甚佳。但在我看來,有時候是他太過越距。”
語罷,郭嘉頓了頓。他見曹植眉頭皺地愈深,不甚在意地呡了口茶水。見他這一動作之後,曹植的眉心已然放松,再道,“我知道這是因為你們師徒情深,因而你對他有諸多退讓。但很多時候,對一個人好絕非一味退讓。甚至因着的你退讓,也許他心中便要産生自負的情緒,以為他人亦能對他再三退讓。”
郭嘉說道這裏,便不再說下去了。
曹植聞之,深吸一口氣。
郭嘉這般說,并不代表楊修是不知好歹之人。事實上楊修是一個很聰明、極會審視奪度之人,然而他又帶着文士與生俱來的桀骜與清高。這樣的人,其實很容易在不知不覺間得罪人,更容易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引得曹操不喜。
曹操的性格,他最了解不過。表面上看,他們主公對人才極端渴求,無論何處皆無所謂。但這些也僅限于那人,但凡那人的再無價值,抑或存在的本身超過價值,郭嘉瞧着舀上來的茶水,茶餅殘渣漸漸在碗底沉澱,安靜。許是垂首的緣故,曹植看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真摯抑或冷淡。他只聽得郭嘉的聲音越來越冷:“以上這些話子建若覺得不好聽,轉身忘了便是。但接下來在下要說的,還請四公子聽一些。”
曹植的心神也越來越淡。
他聽得郭嘉淡道,“主公即将引大軍出征,我等皆要出行。主公走後,四公子在邺城便是主人。”
郭嘉垂首。他看着碗中清茶倒影出他的瞳仁,情緒叵測,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究竟覆了什麽。他聽到自己在說:“四公子如今掌權,但城中勢力錯雜,要令他們全心全意跟随四公子,恐怕是不大容易的,在下有一計可助四公子,至少令大部分勢力支持四公子。”
曹植看着,心中驀然疼了起來。
郭嘉是謀臣,一個謀臣在先主活着時,決不能參與奪嫡。這是他們的原則,亦是安然活下去的保證。但如今他掌權,居然聽到郭嘉願為他出謀劃策,只為收服這些小勢力。
收服他們之後呢?
郭嘉也決不會抽手,反而還要幫着他一路走下去,直到最終觸及那個位置。
但在此之前,也許郭嘉已觸怒曹操。
曹植心中波瀾起伏,但他面上并無太多表情。他覺得自己明白郭嘉,如同明白自己。因為與郭嘉本是一樣的人,鮮少為外界動容。但與他不同的是,郭嘉有更堅定的心,從不會為前方艱難險阻而茫然,疑惑。
這樣的人,今日居然也同他說這些話。
這代表了什麽呢?
曹植豁然起身,走到郭嘉面前,緩緩躬身恭恭敬敬道:“曹植多謝先生指點!”
郭嘉眼中光芒閃爍,半晌斂眸而笑。
他已明了曹植态度,看來到底是他多慮了。他便道:“子建既然知曉,我也便心安了。”
郭嘉語罷,垂首凝視着自己放在案幾上、近乎蒼白的手指。他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眼中的茫然與恍然,至如今的堅決。原以為早已忘記的東西,原來還深刻腦海。
只是一個人要成長,實在太久了。
郭嘉這般想着,便輕輕一笑道:“好了,我說完了。這個天下,到底是你們的,我……卻已經老了。”這一句話,他的語氣平靜無波,表情從容不迫,仿佛不過只是一種之于時光流逝、遺憾無法再有大作為的感慨。
曹植心中悸動。
他居然再也忍不住,豁然伸手緊緊握住了郭嘉蒼白纖細的手:“先生!”
郭嘉僵了僵,側頭去看他。
這般場景,也似曾相識。
彼時曹操令曹植揭開變法序幕,郭嘉便在一個寒冷深夜裏等了他許久,只為提醒他一句也許他已想到的話。
郭嘉已年近四十了,他的容貌确實也不再年輕,再不複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清俊。但他的眼神還是一如當年的淡漠從容,哪怕前方是千軍萬馬,也不過彈指湮滅。他唇邊的微笑亦是如此輕暖溫柔,哪怕下一瞬就要死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還是那年的郭嘉,曹植喜歡的、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只是時光荏苒,光陰不在。
曹植豁然凝眸。
他只覺有什麽東西豁然開朗了,從前想不通的障礙也瞬間不存在了。他仿佛受蠱惑一般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能站在最頂峰,那麽屆時先生是否願站在我的身邊,陪我俯瞰這個天下?”他開口時,語氣還是晦澀難言的。但說到後半句話,他的語氣也平穩起來,神色也愈發地堅定起來。
這個場景,他早已在心中想過千百次。他從前總覺得自己需要一個恰到好處且成熟的時機,需要一種近乎花好月圓的完滿氛圍,更甚者他當時的語言、表情都要令郭嘉動容到不可複加。
因為他沒有把握。
曹植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從不說沒有把握的大話。現在他終于說出口,卻絕非他有把握,而是他心中忽然沒有了懼怕。
他還緊攥着郭嘉的手,感受他的指尖在手心顫了顫,便略略松了手,沿着郭嘉的指縫一指指插在其中,與他交握。
也許是因為生性的謹慎,或者是失憶的茫然,他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着冷漠與警惕,甚至面對曹丕楊修等一衆關心他的人,也從未放下心防。唯想着活下去,不折手段地活下去,卻不知何時偏離了這一軌道。
直至如今,他才開口。
也許今日郭嘉的回答也不再是那麽重要了。
——因為直到現在,他終于直視了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他依然沒能記起從前,甚至随時間流逝,再也無法記起更多的東西。但他的記憶已不再空白了,無論是曹操、曹丕、楊修……甚至崔氏,都在他的記憶裏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他也不會因擔憂郭嘉不喜而心神不署了。是以倘若這一次郭嘉拒絕,他便微笑着放手,然後恭恭敬敬地退後,恪守郭嘉親手劃出的這一條鴻溝另一端,不再遙望,希翼。
正如郭嘉,心的強大,放才是一個人真正的強大。
郭嘉凝視着他,見他面上是一覽無餘的堅決與果斷,終于輕笑起來。
他輕描淡寫挑了挑眉,輕慢道:“子建又說笑了。”
曹植的心猛然一抖。
縱然做好了準備,親耳聽得郭嘉拒絕,卻依然令他的心有如針刺的疼。
他僵硬着表情,扯出了一個難看笑容,一點點松開了緊握的手。
然後,他又聽得身旁之人悠然的聲音:“最頂峰,注定了只有一人獨立。在下的位置,是在四公子身後。屆時在下要做的,是凝視四公子背影。”
曹植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凝視着過郭嘉,忽然有些不太明白眼前這個人的意思。許久許久,他才遲疑着發出了一個字:“……啊?”
郭嘉也不惱,只是淡道:“你問錯話了。”
“……啊?”
郭嘉學着曹植的模樣淡定道:“子建應當問:若有朝一日我站在頂峰俯瞰天下,那麽你是否願意站在我的身後。”
他頓了頓,仰頭凝視曹植,眸光愈發深沉。他緩緩道:“那麽,好。”
曹植愣了許久,他呆呆看着郭嘉,一時說不出一個字。
直至郭奕歸來,瞧見自家師兄傻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禁抱胸皺眉道:“父親,四公子這是中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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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