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夜色漸欲迷人眼。
花溆捏着手中的葫蘆荷包,看向斜倚在軟榻上,阖眸養神的太子。
他生的清隽攝人,這般不言不語,臉上帶着餍足的惬意,和小将軍比起來,多了幾分淩厲霸道。
那眼尾,就算是閉着,也微微翹起。
茶色的瞳仁,陰翳淡漠,淡的映不出人影來。
說起來也是好事,她在他手裏,三進三出了,竟還活着,說不得這一次果然和前世不同。
這麽想着,心底沒忍住一松。
等回了院子,對上錦屏擔憂的目光,她唇瓣蠕動,卻說不出話來。
這事兒不管怎麽洗,都是她沒理。
籮筐中的喜帕,紅豔豔的燙眼,她看一眼,便忍不住別開臉。
終究做不了貞潔烈女,一頭碰死,便一了百了。
她坐在軟榻上,面無表情的打開荷包,一眼便怔住了,是她想象中的金銀锞子,一個個混實的金珠子擠擠挨挨滿荷包。
倒也做了件好事,她如今确實缺錢。
花溆将荷包遞給錦屏,對方便撲通一聲跪下了:“主子,您若是嫁入小将軍家裏頭,要什麽沒什麽……”
何苦為了一袋子金锞,糟踐自己。
縱然錦屏話未出口,花溆也知道,她要說的定然是這個。
“若能做主……”誰願意呢。
她面色淡淡,将荷包往她懷裏一塞,這才認真道:“收着吧,辛苦得來的。”
看着錦屏眉頭微皺,對她擔憂極了,她不禁搖頭失笑,先前心裏頭那點子郁卒,便盡數消散了。
“給我揉揉。”她道。
說着撸起袖子,露出一截欺霜賽雪般的精致手腕來,錦屏便抿着嘴,拿着花油來抹。
“這薔薇油快用完了,趕明還得再買一瓶。”這玩意兒貴,但也少不了。
花溆打着哈欠,有些昏昏欲睡。
沒過一會兒,果然睡着了。
錦屏看着她嫣紅的唇瓣,微微腫起,眼淚忍不住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站在原地,神色猶疑了許久,仍舊忍不住伸出手,偷偷的掀起她領間衣衫。
剛一動作,就見對方翻了個身,她唬了一跳,心髒砰砰的跳個沒完。
緊緊的捏着手中帕子,錦屏吹滅蠟燭,窩在腳踏上,也跟着睡了。
等到第二日一大早,花溆起身的功夫,就聽錦屏笑着道:“二小姐的婚事約莫定了,今兒在前頭相看呢,八字都列出來了。”
“這麽快?”她随口道。
确實快,大夫人怕二小姐這樣的人物砸在手裏,便緊趕慢趕的挑人。
她是庶女不假,但也是侯府千金,如今家裏頭雖落魄些許,但這威望還在,嫁給新貴,不成問題。
“許的哪一家?”花溆問。
錦屏看着她,眼裏卻有些沁了淚,等花溆細看的時候,又笑眯眯的跟沒事人一樣。
“許的城東定北侯家賈薔小公子。”
如果說段雲淩以小将軍之名聞名京城,那麽賈薔便是以容色著名。
他生的俊秀非常,凡是見過的,無一不誇,風流婉轉,簡直長在了人心坎裏。
“唔。”錦屏說着,又道:“倒是和時家有一段恩怨。”
見花溆沒有擡頭,她便沒有接着說下去。
這時家攔了賈家的路,被尋了錯處,一口氣的打到泥地裏去了,男的發配嶺南,女的落草為奴。
花溆聽了一耳朵,聞言道:“我知道了,人好就成。”
她是不介意二小姐跟她一道嫁入段府,她做她的大婦,她做她的貴妾。
但顯然二小姐将她當做心腹大患,恨不能直接弄死她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八字還沒有一撇,就詭計多端的。
再加上沒有相處,也無甚感情。
這若是處一段時日,加上去你屋裏,不去我屋裏,你生孩子我沒生孩子之類的話,兩人還不得打起來。
為此丢了命,更是沒必要了。
如今嫁給賈薔,又是個人人誇的,比一個府裏頭出來的,為一個男人打架的強。
用清水洗了臉,抹了脂膏,摸起來便滑膩膩的舒服。
這一日,想的事多了,錦屏有些不舒坦,便叫銀屏來伺候,到底沒磨好,花溆也不習慣,但沒說什麽。
等到晌午的時候,因着一盤子豆芽菜,又鬧起來。
素日裏是錦屏去大廚房提菜,今兒換成了銀屏,衆人欺她臉生,又是小院裏頭出來的,故而說話格外不客氣。
下人相處,倒比主人家還看臉面些。
“不過一碟子清炒豆芽來,便要半兩銀子,就是金豆芽銀豆芽,主子們要,也沒有收錢的道理。”
銀屏氣的跟什麽似得。
錦屏正在床上躺着養神,她心情不好,腳軟無力,故而想要養一養,免得在主子跟前出錯,聞言披上衣裳,趕緊來前。
“菘菜豆腐?”
錦屏翻開食盒,就這麽一碟子,甚至還沒了熱氣。
她氣的捂住胸口,恨恨道:“欺人太甚。”
正說着,就聽外頭的門子道:“小将軍來了。”
話音一落,段雲淩便踏入了院子,見錦屏披着衣裳立在那,小臉蒼白,便問了句:“怎的了?”
錦屏背過身,狠狠的眨了眨眼,将眼中淚意眨去,臉上挂出笑來:“也無事。”
誰知道段雲淩卻不是好糊弄的,見桌上的漆器是盤金纏枝蓮的,便知道是主子用的。
上前一看,只有一碟子菘菜豆腐,并一小碗發黃的米飯,登時也劍眉倒豎。
“行了,我知道了。”說着他沖川兒招招手,示意他先去買點心來,再叫酒樓送一桌飯菜來。
花溆這才撩簾子出來,看着小将軍疏朗的眉眼,笑道:“吃什麽不是吃,左右吃不了幾口。”
“那也不能将就了。”小将軍道。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羞赧。
邊上的錦屏手指動了動,卻低低的垂下頭,什麽都沒有說。
花溆摳了摳手指,看着小将軍道:“您怎麽又來了?”
他來的極勤,隔三差五便要來看看。
“給你撐腰。”段雲淩驕矜道。
花溆臉上的血色褪去,變得蒼白起來。
“你別多想,那起子下人,最會欺負人,別說你是侯府表小姐,就是正經府裏頭的小姐,她們也要歪纏三分,這才想着給你撐腰。”
他急急的解釋,有些手足無措。
抓耳撓腮的漲紅了臉。
素日裏那光風霁月、翩翩君子的模樣,登時消散一空。
越是這樣,越是叫人覺得難能可貴。
等酒樓送來飯菜,段雲淩才有些依依不舍道:“你若是有什麽難處,只管張嘴說,若是不成,就先忍忍,再有月餘過了門,也就痛快了。”
“家中略有薄産,任你造。”
看着他拍着胸膛在她面前展示自己,花溆笑的溫婉。
段雲淩心中一動,大手試了好幾次,想要伸出來牽牽她的手,想要跟她親密一點,卻總是自己又退了回去。
再等等。
肉總歸爛在鍋裏,煮熟的鴨子,怎麽也飛不了。
他勸着自己,讓自己不要孟浪了。
看着他依依不舍離開的身影,花溆忍不住抿嘴輕笑,他是個好男人,想必未來的生活,就算對她沒有情誼,也會有一份責任心在,不至于情散了,就将人抛在腦後。
這份愉悅的心情,持續了兩天。
往後有依靠,焉能叫人不痛快。
然而看到侍衛那張熟悉的俊臉,她整個人都不好了,抗拒道:“世間女子千千萬,緣何又來尋我。”
“尊貴的太子殿下,連一個女人也沒有嗎?”
侍衛高達雙唇蠕動,半晌才憋出來一句:“誰讓頭一個沾的是你。”
太子中了春毒這件事,必須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不願意。”她冷着臉反抗。
高達歪了歪頭,伸出手掌,直接将她扛在肩上,疾馳而去。
能為太子分憂,是她的榮幸。
等到了小院,仍舊是燈火稀薄,只太子榻前一燈如豆,昭示着此處有人。
太子穿着蒼色的衣衫,臉色蒼白表情淡漠,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得整個人愈加的陰翳。
“過來。”他道。
花溆腳步釘在原地,她認真道:“再有月餘,我就要入小将軍府裏,再做這事,怕是有些不合時宜。”
她是真的不願意。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小将軍一片拳拳真心,無論如何,她也要回饋一二。
太子擡眸看她,那微微上翹的眼尾,這會兒又猩紅一片,望過來的眼神陰翳暴戾,好像在片刻間,就會暴起傷人。
她害怕。
花溆知道,他能一臉平靜的将剛度過春宵的人掐死。
自然也知道,他若是惱羞成怒,她怕是要死無全屍命喪當場。
但是她要争取一下,萬一呢。
太子聲音克制而冷淡:“過來。”
花溆拔掉頭上的金釵,抵在脖頸間,抖抖索索開口:“寧願死,也不。”
若太子非得以她解毒,必然不會叫她死,若可以不是她,有小将軍這條線在,也不會随意的殺了她。
說到底,立在不敗之地的那個人,是她。
“滾。”太子冷喝。
看着雙眸明亮灼熱,如一團花火般,在夜空中灼灼生輝。
這一燈如豆,竟不及她眸色半分。
看着她踉跄離去的背影,迫不及待如有狗攆。
真醜。
太子眼神冷漠。
在高達驚慌的眼神中,悶哼一聲,唇角便溢出血線來。
……
太子這廂的事,她一概不知,等逃出小院之後,才惶惶然的發現,她一個人,沒有太子印信,是回不去侯府的。
畢竟宵禁時間已到,想要在外間行走,需得有官令才是。
然而她沒有。
走在黑夜的大街上,她有瞬間茫然,天大地大,竟無她容身之所。
不是沒想過逃跑,但處處要路引,就算落戶,也得有認識的人才成,不是說空口白牙,這戶就能落下了。
再加上她一個女人,沒有正當身份,走在街上小路上,等于告訴別人,快要劫掠我。
最穩妥的法子,竟然是入了誰的後院,以最快的速度生下孩子,不管是被厭棄,亦或者接着有寵,後半輩子的生活,這算是有靠了。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雙手,将她的身份,從賤籍拉出良籍。
她走在長街上,夜色漆黑彌漫。
還未走出來一裏地,就又被高達給扛了回去。
花溆一口氣梗在心口,險些出不來,看着榻上那散發着陰翳氣息的太子,她方才的以死抗争,就像是個笑話。
太子神色不耐,狠狠的扣住她下颌,冰冷的表情,淡泊的唇色卻火熱的緊。
她忍得辛苦,不肯露出星點神色動靜來。
太子親了一回,又覺得不過瘾,卻還是忍耐着,只牽着她的手,覆上那要命玩意兒。
看着她眼中薄霧升騰,太子一只手伸出,夢在她眉眼上。
“小花椒,乖點。”
這話一出,花溆的手,登時停頓些許,她是花溆不是花椒。
“太子竟不識字。”她冷笑。
太子不置可否,聲音冷淡:“把衣裳脫了。”
花溆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撅過來,口齒都變得不清了:“什、什麽?”
對上太子陰翳的眼神,她不肯,別過身不去看他。
“出不來。”太子強忍着喉間癢意,低聲道。
他聲音總是平淡的,沒有什麽語調,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如今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暗啞之餘,隐隐的透出幾分委屈。
花溆頓了頓,她的身子,他是看過的。
不過是前世。
“我還要成婚的。”她道。
光用手的話,她騙騙自己,尚且騙的過去,若是這衣裳脫了,往後可就穿不起來了。
太子咽下喉中腥甜,骨節修長的指節挑動繩結,直接将她衣帶解開。
長衫滑落,露出圓潤雪白的肩頭來。
“唔。”
花溆:……
她低頭不敢去看太子的臉色,卻在心裏給他蓋上這輩子不中用的戳。
合着前些日子能折騰,不過是沒瞧見身子罷了。
如今不過露個肩頭,小衣都還沒解,他就不成了。
淨過手後,花溆垂眸,乖巧的問:“可以走了麽?”
“滾。”太子氣短。
往常的時候,他總是一臉餍足的斜倚在軟榻上,不像今兒,背過身,懶得看她。
以後都別叫我才好。
瞧了他此等醜事,不會殺人滅口吧。
花溆心裏想着事,卻又松了口氣,太子陰翳暴戾,她一直在線上行走。
這男人在床上的時候,向來好說話,人也容忍幾分,看來太子也是如此。
夜路難走,但眼下太晚了,伺候完太子,又洗漱過,也算是一夜沒合過眼。
被侍衛送回小院的時候,已是天要蒙蒙亮。
花溆想,又從他手裏逃過一回,等到她進小将軍府就好了,總不能進府裏捉人。
就算太子不要臉,哪裏能真的染指臣妻,就算是臣妾也不成。
想着前些日子看到的,太子和小将軍之間,她覺得,并不會像是表現出來的那樣水火不容。
花溆熬了一夜,疲憊的恨不得倒頭就睡,睡足了再起身。
唇角的笑意尚未勾起,她就看到了不想看見的一幕。
誰知道就見錦屏跪在門口,而一個皎皎如玉樹、朗朗如修竹的身影,挺拔的立在那,只看着那背影,看不清人的神色。
花溆的臉,瞬間就白了。
趕緊推着高達,示意他趕緊走,若是被那人轉過身來看見了,就什麽都說不清了。
好像此事,在此刻,已經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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