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

心裏道,最終決定認命地接受——盡管驚詫萬分,但她無疑很喜歡,甚至十分享受,這個不含任何技巧、單純由欲望驅使的舉動。

潮濕的……還是發燒的……?像一出默劇……還是像爛尾的小說……?

夏梨在心裏尋找着合适的字眼來形容這個吻,但是她失敗了,她曾經幻想過很多種他們初次親吻的情景,可是沒有一個是現在這樣的。

太可笑了。

他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她的意識沉沉浮浮,用力地在心裏一遍遍地撕扯,命運真他媽的——

真他媽的——

那個混雜着憤怒與悲傷,大有想大戰三百回合意味的形容詞沒有被舉出,就晃晃悠悠地消散在了空中。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完成了和太陽的擦肩而過。

天邊吐出了糜爛而模糊的魚肚白。

第一聲渺遠的雞鳴劃破了所有的寂靜。

夏梨睜開幹澀的雙眼。

那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慢動作。

昏暗的晨光中,細小的灰塵顆粒在空中漂浮。

眼睫上落了塵,又眨落在瞳孔中,引起一陣抗議的酸痛,透明的液體淺淺湧出。

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淚水,夏梨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昨夜……自己夢見了什麽?

Advertisement

她艱難地想回憶,卻發現那只會讓太陽穴更加疼痛。

黑暗中的腳步聲,幾乎将人揉入骨血的懷抱,碎開的眼淚和滾燙的親吻。

被碾壓在時間和空間的滾滾漩渦裏。

沒有人能夠拾起。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8-

夏梨保持靜止不動的姿勢待了很長時間。

外面的雨竟還在下着,只不過雨勢小了許多,零零星星掉着小雨點兒罷了。但鋪天蓋地的陰雲仍遮蔽着太陽,不肯放出半抹光芒。

挪動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她瞥了一眼陰沉沉的窗外,又極快地收回了視線,開玩笑,自己心裏頭的陰霾還沒下去,哪兒有心情再看風景。

兩項娛樂之一被斃掉一項後,她似乎也沒得選什麽,帶着些許抵觸情緒,夏梨翻開抽屜倒騰出那盤錄音磁帶,手指輕輕彈了幾下,心裏也随這聲響上下起又伏,真相也許就是自己指尖一點白骨,非要咬出血才看得見。

「上次放到哪裏了……」她自言自語,手指按下播放鍵,一陣喀嚓喀嚓聲響過後,是那一句曾經重複許多遍的男聲。

「那你呢?」

只是與上次不一樣,磁帶沒有被卡住,因而她很順利地聽到了下面的一句話。

三分別扭三分傲嬌,剩下全是促狹地笑。

「哦……怎麽,我來不來,要你管?」

她能感到——那一個自己——把光禿禿的蘋果塞到男人手裏,嘴角一抿,坐在凳子上翹着二郎腿大大咧咧地瞧他,索性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回去。

「……聽說你哭了?」

男人不以為意,側側身躲過這一問題,沉默一陣後,又輕描淡寫地找出一個新的話題。

「哈?」

女聲沒有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地發出一個拟聲詞。也對啦,這前回答不搭後問題的對話,單拎出來誰知道他在說什麽?

「我聽松本說,我被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你哭了?」男人很淡定地對原來的問題做了擴展和補充,就像将一把又笨又重的刀磨出薄而鋒利的,閃着寒光的刃。

「只是覺得很奇怪罷了,誰不知道黑崎警官同她哥哥一個樣,上任以來,寧可流血也從不流淚?」

怎麽這次輕易破了例?

以言語為劍刃,以文字為盾牌,你進我退,你刺我擋,兩人言笑晏晏,卻又各懷心事,非要看看何時、由誰,先把這層古舊的窗戶紙捅出個窟窿。

坐在桌子前專心致志聽這句話的夏梨忍不住“嘁”了一聲。

他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是在故作鎮定,別以為她沒有注意到他有些漂移的眼神。

老實講,如果當時她玩心大起,保準能用話逗得他一晚上心裏憋悶睡不好覺。

夏梨不由挑眉,那句話怎麽講來着?外表正經,騷在骨裏。形容他正好。

放過這個機會真可惜,她可惜地搖搖頭,不過沒辦法啦……

誰叫當時,她也如此心猿意馬?

「眼見着認識的同事就要英年早逝先我一步踏過三途川,稍稍流幾滴眼淚也算不了什麽吧?更何況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女聲慢條斯理地念了一長句,而後停下來好整以暇地與男人對視。

那邊也毫不示弱,輕咳兩聲後開始一輪職業病的偵察與反偵察。

「你能再重複一遍理由嗎?慢一點,我沒聽清楚。」他蹙起眉頭,卻只有對面的人才看出那眼睛裏的淡淡笑意。

——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折磨人的心癢難耐了,一切的欲說還休和似是而非,都像小貓爪子撓啊撓,撓得人忍不住想偷偷地笑。

她也真的淺淺笑了起來。

——好啊,陪你玩,看是哪個先頂不住。

「眼見着認識的同事——」女聲很聽話地重複着,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故意機械地拖着長音。

「只是認識的同事?」聲調略高,看來這人有些不滿。

「……還是我哥的朋友。」故作思索。

「只算你哥的朋友?」挑眉。

「哦,更是我哥的基友。」正經。

「……你繼續。」此局敗,放行。

女聲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繼續重複。

「……就要英年早逝先我一步踏入三途川,稍稍流幾滴眼淚——」

「幾滴眼淚?」怕是不對數吧?

「唔,那就十幾滴吧。」大方修改數據。

「只這些?」冷然瞥。

「你以為你值多少?」淡定瞧。

「……」繼續敗,默默放行。

女聲見他不說話,忍不住笑了兩下,這才接着話茬慢條斯理地開口。

「……也算不了什麽吧?更何況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黑崎警官,多愁善感?」→_→

「我該慶幸你沒有質疑最後一個詞麽?」←_←

咳。

「我只是認為‘性格堅毅’更适合你。」

「好吧,性格堅毅的女孩子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難道不能哭嗎?」

「那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事情。」蓋棺定論。

「算是吧。」承認了你耐我何?

夏梨本以為這句話說完後,那個人會繼續問諸如「怎麽個重大可言呢」這樣抓重點的問題,然後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你一爪子我一掃腿地把這事兒越戳越透明,最後捱着誰就是誰倒黴孩子來開口。

沒想到他沒有。

盤着腿坐在錄音機前,聽着那沉穩而內斂的音色,夏梨的思緒飄飄蕩蕩,仿佛那一方黑色鐵盒子裏的故事,正演在自己腦中,到最後,連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旁觀者還是參與者了。

只記得當時日番谷的眼神變得很深很深,比以往還要嚴肅認真。

但她同時也覺得,他是溫柔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溫柔這種感情麽,他曾經給過他的前女友,那是一種憐惜而充滿保護欲的苦澀,他是恨不得要那個可人的小姐遠離所有危險與不安、害怕她碎成一片一片的,直到最後無疾而終。

然而,彼時的溫柔與此刻的并不一樣,夏梨頑固地認為着,那是獨一無二的。沒有憐惜,也別帶保護欲,也許他們應當像兩棵樹,兩棵可以相互扶持、共擔風雨,卻絕對分庭抗禮的樹——不僅僅是交往的過程,開始抑或結束,也都應如此。

她喜歡他這麽多年,看着他戀愛又失戀,也陪着他戀愛又失戀,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現在,從沒想過矯情地告訴他“我喜歡你這麽久,你可憐我一下愛我一次會死啊?”。

她把暗戀的種子埋在心底,覆上厚厚的沙石泥土,然後過着旁若無人的生活,也去戀愛、約會、牽手、親吻……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如果日番谷未曾表露出一點想與自己交往的意願,那她也會很潇灑的絕不低他一頭。

「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他的聲音打斷了這種有些負氣的遐思,而夏梨幾乎下意識地予以反問。

「怎麽,你居然要懷舊?」

話甫一出口她就拍了拍額頭,哦不對,他其實有着一種令人咋舌的文藝性子,向來是愛懷舊的,少年時期遇見他的第一天,可不是就在夕陽下想個沒完?

「也不見得有多舊吧。」日番谷真的笑了起來,與以前的淡然隐含不同,那是一種真真切切外露出的笑意,看得夏梨有些發愣。

「它們歷歷在目。」他補充道。

「日番谷警官,你到底想說什麽?」随手抄起水果刀的刀把,不耐煩地叩了叩桌子,在這個恍若春風拂面的出戲笑意下,夏梨終于有些按捺不住。

「我想說個故事。」深吸一口氣,日番谷盯緊了夏梨的臉,蹙起的眼眉慢慢舒展開來——該死,這小子無論何時都這麽好看——舒展成一朵柔軟的雲,仿佛伸手揉一下就會陷進去。

她沒有這麽做,只是用視線悄悄碰了一下。

但她不該這麽試的。

只這一下,她的心就陷進去了。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舊事近成昨,相思君亦是。

-9-

夏梨知道日番谷會十六路擒拿手,散打挺厲害,他的槍法很準,對于爆破和拆彈也有一套,犯罪心理學和證據學學得特別好,會講一口流利的英文,彈得一手好吉他,有收拾家的習慣,相對來說飯做得也在能吃的範疇。

她也知道他會講故事。盡管它和上面一切技能有些格格不入。

這是一個挺有趣的事兒,你沒法想象這樣一個人,無論他是俊俏冷冽的少年還是成熟冷漠的青年,在想說說自己內心的時候,會選擇用旁觀者的口吻來講一個故事,方式出奇的可愛,還有點幼稚。

最開始是什麽時候?夏梨追溯記憶,那個夜晚躲得不遠,伸手一勾就看得見,再一勾就近到眼前。午夜裏昏暗的酒吧,五彩鐳射燈下瘋狂扭動的人群,搖搖欲墜的天花板上肮髒的水漬,狹小的木制吧臺,玻璃磕碰的碎裂聲響,汩汩淌出的泡沫和黏膩液體,彙成細流滴在校服裙的褶皺上。

零散的碎片拼湊出一個漫長而迷亂的夜,迷亂的夜裏他一口一口喝着酒,喝到酒氣沾滿全身,卻還渾然不像醉了的人,夏梨在一旁看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擦去衣服上的酒液。

她認識他多久?五年,不長不短的一個時間,正好從陌生人變成朋友,可以有話直說無話喝酒的那種,關系比較不錯。

但在今晚,也許會有一個小小的升華。

他又喝了多久,夏梨實在記不得了,總之喝到他身上沒有錢,她身上也再找不出一個子來。但她記得其他的事,她記得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他終于放下酒杯開了口。她以為他會吐,甚至做好了躲閃的準備,但是沒有,他眯着眼睛,像一只卸下防備的小白獅子,醉倒在叢林之中。

她同樣記得他的聲音,帶着男生變聲末期特有的沙啞味道,輕聲說夏梨,我給你說個故事。

是怎樣的故事呢?

跨度很長,從他33cm到133cm再到現在;劇情曲折,狗血不差錢灑得不要錢;感情真摯,嗯,青梅竹馬,真他媽真摯。

這個故事落在夏梨漸漸複雜的眼神裏,落在酒吧瘋狂尖叫中那一聲慢悠悠的嘆息裏,落在日番谷從清醒到糊塗終歸不省人事的夢裏,落在夏梨從煩躁到忐忑終歸澄如明鏡的心裏。

說不定自己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喜歡他了,不然她怎麽會一句話不說只聽他扯八百輩子之前的事情?早按下一哥或者別人的電話,招呼大家過來把他扛回家醒酒去了。

不然她怎麽會為這麽一個看起來像小說實際比小說還令人想吐槽狗血中二的故事抹了一晚又一臉的濕漉,第二天逢人就解釋眼睛腫起來是沒睡好的緣故。

總之,有什麽東西是在那個夜裏變了。

沒變徹底,因為她明白那個故事的結局絕不會是BAD END,而是一個BEST END。

實際上三年以後的事情也确實如此證明着。

沒有辦法,女主不是她,她是個旁聽的路人甲,沒有番外也插不上話。

然後時光如流水而過。

-10-

等到第二次他說要給她講個故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七年。

七年會發生很多事,她研究生畢業,理所當然進了警局成為一名年輕的女警官,這屬于既定的事,她生于一個警察世家,爸爸媽媽和哥哥,包括那個溫柔的雙胞姐姐都是警官,她身邊的人也大多在警局工作,偵查、緝毒、掃黃打非……做着或安全或危險的工作。

然後或是在職,或是殉職。

那就是不既定的事情,警察這行是再危險不過的職業,每個人都要做好不正常死亡的覺悟,這很難,但其實還有更難的——看別人不正常死亡的覺悟。

那一年,三月草長莺飛的時節,櫻花開了一樹又一樹,夕陽碎了滿地金子,她站在櫻花樹下挽着被風吹拂的頭發,看着背對自己的日番谷打行動電話,他背影挺拔卻有些清癯,黑色西服勾勒出一個消瘦的身形,抱上去會不會很硌呢?會不會很冷呢?她發現自己不可控制地在想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專注地在打電話,聲音罕見地強作壓抑,像一遍遍忍下滿腔火氣,盡量溫柔地說着什麽,是耐心的勸解,也是沉痛的勸誡。但他顯然失敗了,因為在最後那邊似乎挂了他的電話,只留下漫長的電子回音。日番谷愣愣地看了半晌手裏的東西,終于狠狠地摔了出去。

然後他轉過身,有些訝然地看見身後的自己,卻并沒倉皇離開,他沉默地站着,像是一棵堅韌的松——雖然松要始終沉默下去,不會開口說話。

粉嫩的櫻花瓣輕飄飄落在他銀色的發上,夕陽又給發線鍍上一層暖紅的邊,漂亮極了,她出神地瞧着他這混雜的色彩,嘴裏含糊地答應下一個邀約。

色字頭上一把刀,就再聽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個故事從夕陽漸沉講到月上樹梢,夏梨不甚在意地聽着,其實她差不多知道是什麽事情,上一年警局破獲了一起大案,剿滅了一個走私販毒國際性的黑道團夥,并且付出了損失卧底警員的代價,那個警員總是笑眯眯的,連死去的時候都是笑眯眯的,夏梨并不認識他,只是聽說他和亂菊姐——自己同事兼上級——是一對情侶,人們發現他屍體的時候,僵硬的手裏還攥着一個鉑金圈,串着銀鏈子系在脖子上,誰也扯不下來。

到了今年,那個黑道團夥的頭目将要被執行死刑,但是這就是問題所在,日番谷的那位小姐和他頗有些淵源,在那人還沒從警局反水叛出的時候曾做過他的副手,到如今也仍很舍不得,心心念念着他是含冤莫白的。

她其實挺替日番谷難過的,夜風很冷,像一把刀,割得人臉生疼,把他眼眶都割紅了。

這得多氣人啊,才能讓那個素來古板淡定的家夥把手機都扔掉了,殼子和機身摔開,四分五裂,冰涼涼在地上挺屍。

本來是想說點什麽的——就在故事講完後,她擡眼見他蕭索身影的剎那,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孤獨——可是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邁動有些僵硬的腳步,彎下腰去把塑料殼子和機身分別撿起來,小心地裝進口袋裏。

她同時想起來,那個是去年情人節他買的禮物,某品牌最新款,那個公司以制作最優秀的情侶機聞名。

晚風真涼啊,她仰起臉望向漫天星星,反手抱住了自己,太涼了,刺得眼睛裏火熱又滾燙。

後來他倒沒再跟自己講過故事了。

他們的關系卻越來越近,越來越鐵,越來越親密。

每天每夜一起工作,一起出那些普通或可能赴死的任務,窩在吉普裏昏天黑地的蹲點,受傷了就互相冷冷地甩臉色,有空閑的時候去酒吧小喝一杯,當然再沒有醉過。到後來各自交往着冷暖自知的男女朋友,時不時也交流一下情感經驗,哦,他們也抛棄過彼此的那一半,大夏天湊在一起昏天黑地看世界杯,為彼此支持的隊像小孩子一樣掐架……

這是不符合預期的事情,她本以為,再好的朋友也會經不過時間考驗,最終慢慢形同陌路。

當然這句話無疑是正确的,只是應驗在了別處——一年前,日番谷結束長達六年的戀情,重新回到了單身的行列,據說是和平分手,不過不知道誰先提出來的。但夏梨覺得多半是日番谷被甩了。

然而即使他和那位小姐分手也沒有來跟她講故事,只是淡淡地告訴她一聲。

怎麽突然就分了?她本着禮貌小八一下,也沒指望他說什麽。

他果然沒說什麽,只是丢下一句性格不合。

她差點笑噴了茶,這什麽破借口?看起來還像你先斷了這段似的。

不過腹诽歸腹诽,她還是努力板着一張臉在日番谷的肩膀上拍了拍,恭喜恭喜,晚我半月回歸單身隊伍。

換來那人神色複雜的一瞥。

這次還給我講講不?今晚我空着呢。她重新倒了一杯茶,好心提議。

講什麽?

講故事啊。

日番谷拿起西裝外套,古怪地掃視着夏梨,像看什麽稀奇動物似的,末了丢下一句話,風一樣的離開了。

我心情還沒那麽差。

沒那麽差?夏梨坐在桌沿上,一口口仔細地啜着熱茶,水蒸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染上一層淺色的霧。

不差,難道還好嗎?

她把那杯茶喝到涼,也沒敢往那些蠢蠢欲動的地方去想。

-11-

現在,在白色的,只有他們兩人存在的病房裏,第三個故事正緩緩揭開它的面紗。

相識十五年,三次敘述與沉默,無論願意或是不願意,他們已經走過了彼此生命,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痕。

在日番谷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剛剛結束了長達數年的戀愛。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糾葛不斷的恩怨情仇一路走到如今,個中酸甜苦辣也只有他一人打破牙齒和血吞,少年的稚嫩青澀和青年的偏激執拗讓他只憑着一腔熱血去追尋自以為是的愛情,它看起來像是曼妙的百合花,實際上卻是帶刺的仙人掌,死死抱着不肯撒手,便只有渾身是血疼痛而死了。

十五歲的他會執着地向着那刺伸出雙手,二十歲的他會忍辱負重一般拼命抱緊那刺,三十歲的他卻松開手,淡然地望着滿身的小傷口,有的早已結痂,有的依舊新鮮——原來過了這麽久,那些刺并未軟化退去,它們依然存在。舊的傷痕剛剛愈合,新的卻又覆疊出現。

也許真的是性格不合。

又哪裏只是一句性格不合。

他仍記得把這個理由講給夏梨聽時,那個人是怎樣笑彎了腰,眼睛裏像要滲出淚來。日番谷知道夏梨實際上很不支持他和雛森在一起,從頭到尾都是,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并沒有對他的感情多說過一句閑話,即使有時候自己先開口抱怨一二,她也絕不順水推舟妄加微詞,多數時候是在聽,認真而沉默地傾聽。

如此想來,他喜歡同她相處不是沒有理由的。她總是在恰好的地方懂得他。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是夏梨在說,或是笑意盎然或是熱血憤怒,有小部分是自己在緩緩絮叨,她坐在一旁只投射過一道專注凝望的目光。還有一些時候,恰似夕陽前,又如月光後,他們之間不說一句話,甚至也不對視,或并肩而立眺望一方風景,或一前一後踽踽獨行,但心裏,卻好像百轉千回溫柔過。

暖也好,冷也罷,什麽都是相通的。

退出房間合上門後,日番谷并沒有離開,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微微仰着頭,眼睛合起來,羽睫微動,竟有些發顫。

手心裏冒出點點潮濕,指甲在柔軟的肌膚上印下數個月牙狀的痕跡,靜靜昭示着身體主人心頭的困擾愁緒。

不是因為“結束”,而是因為“開始”。

他在想,在認真地想,像一個毛頭小子初嘗愛情滋味一樣想,他是喜歡上她了。

撫摸上左側胸口,那裏肋骨下的跳動急促而有力,一下一下,讓人越發難以忽略。

這并不突然,也許愛早就停在那裏,像一塊濃厚的墨跡,歲月沾了它,向前越拖越遠,不過是停下來時才發現,一直存在身後的印記。

但喜歡一個人,或者說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樣表現呢?是一眼看不見她就會心裏發癢難耐麽,是想倒盡一切甜言蜜語讨她歡心麽,是擔心她磕着碰着把她塞在自己羽翼下避免一切風雨麽,是花前月下、翻雲覆雨時那種激烈的心情麽?

他和她好像哪條都不占,早過了這樣情感肆意沖動的年紀。

可是他會關心她,盡管是用自己別扭的方式,會因為她受傷而莫名上火,會記得她的生日而常常忘記自己的,會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又忌口什麽,看見什麽樣的東西就笑出整齊的小白牙,遇見什麽樣的事要緊緊繃起一張臉,會了解怎樣讓她樂得高興,又怎樣會讓她怒到氣結,還有哪些事情做了她會揮揮手毫不在意,而哪些事情卻是永不可觸的底線,絕對會翻臉。

至于“因她高興而一同高興,看她難過而不會開心”則更是不用提的,若看着黑崎夏梨愁眉苦臉,自己卻笑得開心,那也斷不是日番谷了。

歲月倥偬,打馬而過,他們相識已十幾年,友情、親情、兄弟情、同事情混雜在一起,哪裏還能專門分揀清楚?也許名為愛情的東西,早已從這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中氤氲發酵而出,不過是他一直未曾注意,也不願注意罷了。

它也許就是那麽簡單,不過是一句簡短的話。

我心你知,願相扶持。

日番谷靜默地站着,太陽的光影透過走廊的窗交織變換着,橘紅被暗灰漸漸替代,從銀白的發線

慢吞吞地過度着,直至他整個身子都隐入一片黑暗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能他還要糾結很久很久,沒辦法,空座的日番谷警官樣樣都是一把好手,唯獨在感情問題上過于瞻前顧後拖泥帶水,看不清自己心時任你抓狂吐血也還是看不清,看得清自己心時呢,卻又踟躇多慮。

他太重責任,經過上一段漫長的感情糾葛,竟不知該不該将心裏漸漸燃起的感情說出口。

-12-

當然,他很快後悔了。

就在子彈破空而過,又穩又準又狠嵌進他胸前的時候。

-13-

「然後呢,然後H君就這麽死了?」

「……沒有。」

「所以說,還真是福大命大啊……」

是錯覺麽,怎麽感覺有眼刀在狠狠剜向自己?日番谷忍住心裏的笑意,繼續一臉正經淡然地說下

去。

「兩顆子彈一先一後,他實在是躲不及了,只好看着它們在胸口盛開出血花,但其實也不是很疼,只是眼前一黑,頭昏昏沉沉,怎麽也站不穩了。H君就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溫熱的血流淌出來,他想也許這次真的不行了。」

「然後H君就像在水裏浮浮沉沉,耳邊聽不見那些槍聲和呼喊聲了,眼前也看不見勃朗寧和海洛因了,從生到死的那一瞬,他前所未有的後悔了。」

「H君很後悔,他認識一個女孩子很多年,卻在很多年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她。」

「他做過很多件蠢事,其中之一就讓他淪落到如今要死的地步,不過最蠢的還是他沒有同女孩子告白。」

「H君呢,本來有很多次機會的,可是他全都浪費掉了。」

「也許上高中時,在綠茵場和她一起拿下王者桂冠後,趁着隊員在歡呼,他就該湊過去耳語,‘喂,別管你哥怎樣,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他其實很喜歡她在足球場上奔跑的樣子,馬尾上下顫動,側臉的神情專注又認真,還有一股決不認輸的氣概。」

「也許在那個昏暗的酒吧裏,說完自己郁結心頭的過去後,他就該擡頭望向她那雙晶亮的黑眼睛,借着醉意把那杯Scorpius的味道留在她的唇上,大膽地不像自己,‘……說不定我們倒很合适。’,她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過去袒露給別人,那時候H君想,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糟糕透了。」

「也許在看四年前那場世界杯時,當德國戰車射入那完美一球時,他就該伸手攬過旁邊那個頂着黑眼圈蹦到老高的人,‘我跟你哥打賭德意志會贏,他要是輸了就把妹妹賠給我。’,然後她一定會嗤笑着說一句‘如果你輸了難道把自己賠給他?’,也許最後還會別過頭盯着電視屏幕,嘟囔一句‘德意志必勝。’」

「也許在為了藍染跟前女友吵架到天崩地裂的那天,他就該明白那永遠不是自己想要的未來,快刀斬亂麻地分開,而不是撿回破碎的手機還固執地想要粘起來。」

「也許在他告訴她分手消息,走出房間關上門的那漫長時間裏,他就該再一次轉過身敲響那扇門,‘我不想給你講個故事,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門一定會打開,她捧着那杯溫度流失的茶,斜靠在門口慵懶地睨自己,然後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的音色幹淨,語調沉穩,氣息平和,唯獨那雙眼睛,千歲綠的眸色越來越深,仿佛那裏映入了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終于忍不住發話了。

「容我問一句,一瞬間居然可以想到這麽多事情……?」

日番谷面兒上一熱,輕咳幾聲。

「……其實很多都是後來想到的。實際上當時只來得及想到幾個問題。」

「什麽問題?」

他卻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去,幹淨修長的手指扣上夏梨的腕子,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藍色病號服的扣子并沒有全部系上,領口是微微敞開的,夏梨的手被牽引着探入那薄薄的衣料下,在觸碰到層疊的紗布時觸電般顫了一下。

潔白的紗布下掩蓋的是很深的傷口,她曾經親見那被殷紅的血染到顏色莫名的外衣,雖然日番谷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不是很痛,但是誰會相信呢?

「第一個問題是,如果你看到我的這副糟糕樣子,會是什麽反應。」

聲音在空氣中嘶啦作響,端坐在錄音機前,夏梨閉上了眼睛,只滿心聆聽着這欲罷不能的對話。她知道那時的自己想抽回手,無奈日番谷一直拽着,又不敢大力掙脫,怕碰到他的傷口。

然後她輕聲念出回答,同錄音機裏的那個一起回答。

骨傳導和空氣傳導,兩種略有不同的音色糅合在一起。

——我想,怎麽辦呢,我也許再也找不到你了。

「第二個問題是……你剛剛是怎麽教我追女孩的?把衣裳脫了露出傷口……」

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溫柔到夏梨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的目光,他的氣息無一不圍繞着她,而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正平放在那微微起伏胸口,放在乳白色的繃帶上……

她難以抑制自己加快的呼吸,更難以抑制自己一點點擠出口的回答,帶着一點妥協的嘆息。

「我說……‘你就把衣服脫了,露出繃帶給她看,女孩子眼圈兒一紅,這樣那樣,一來二去不就又成了。’」

夏梨回應着日番谷的問題,某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早已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是逐步迫近後卻産生猶如夢境的不真實感,來自于未知的緊張和刺激充盈着身體的每一寸,火辣辣地叫嚣着……但她分明又是那樣平和,毫不羞澀地凝視着他的眼睛,甚至還有一點挑釁地意味。

日番谷也凝視着她,将她的手從病衣中帶出來,緩緩低下頭,唇輕輕觸了一下。

「最後一個問題。」

他的眼裏是溢滿笑意的,他的聲音是罕見溫柔的,那一吻落下來的時候,好像在她心底裏盛開出了大片大片晶瑩的花朵兒,它們沿着一條道路飛快地依次綻放,花瓣上滑下透明的露水,而道路的盡頭,是一扇虛掩的門,她的手被他握着,在屏住的呼吸裏,一點點接近……在如擂鼓的心跳裏,就要推開——

「這位一來二去的同事,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霍然大敞。

-13-

風雪猶如一把刀,撲面而來割裂臉龐。

無法再前進一步。

如果你站在懸崖峭壁之上,腳下踩空着萬丈深淵。

還願意繼續走下去麽?

-14-

她忘記了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

順理成章來講呢,當然是要答應他的,不然自己豈不是腦子壞掉了?

可是即使盡最大努力去回想,夏梨也想不起自己有說出過「我願意」這三個字。

那難道是在那一刻,腦子真的被燒壞掉了,結果板起臉來說「我拒絕」?她可不認為自己有這樣不講理來鬧傲嬌。

那個期盼已久的問題就像一把鎖,可是鑰匙仿佛沉入記憶的深海,

同類推薦

超時空進化

超時空進化

波瀾浩瀚的星空世界,恐怖覺醒,吞噬萬物,無數種族陷入末日之中;一封來自未來的信件,楚風踏入救世之路,跨越無數戰場,屹立世界之巅,逆轉一次次末日災難,執掌無限時空,征戰千萬位面,超越極限進化,成無上之主!
小說關鍵詞:超時空進化無彈窗,超時空進化,超時空進化最新章節閱讀

古龍世界裏的吃瓜劍客

古龍世界裏的吃瓜劍客

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那些主角不需要幫助。
好不容易穿越一次,除了一些意難平,剩下的就是經歷一些名場面,吃瓜看戲吐吐槽。
當然還有……
名劍,美酒,絕世佳人!

紅警之超時空兵團

紅警之超時空兵團

一座紅警基地車;一座超時空傳送儀;一個雄心勃勃的指揮官。
歷經地球百年風雲,紅警兵團的征程走過一戰、主宰二戰……彪悍的征程揚帆起航。
————
本書是華麗繼《紅色警戒之民國》、《紅警之索馬裏》、《紅警之從廢土開始》三本之後,紅警基地流小說的第四本,全新的設定,不一樣的精彩。
新書求收藏和推薦票!

我不是精靈王

我不是精靈王

開局一把西瓜刀,裝備全靠爆!這不是游戲,這是真實世界,童樂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卻被精靈族冠以精靈王的稱號。
龍族也來湊熱鬧,說他有龍族血統,廢話,人家是地道的龍的傳人!
說老子是精靈王,絕對是嫉妒老子長得漂亮!
這個精靈有點萌,先養着吧!這個狐女有點妖,看我收了你!這個美女有點兇……老婆大人,我錯了![

消防英雄

消防英雄

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作品!
本書影視版權、動畫版權已出售。
1976年7月28日中國唐山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2008年5月12日中國汶川發生了自建國以來最大的地震,8.12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8.30美國休斯頓發生了五百年一遇的洪水,12.7美國加州發生了巨大火災……不管是地震或是火災或是洪水,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能看到一群逆向而行的特殊人群。
他們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彼此支撐,逆向而行于天災對抗。他們年紀輕輕卻要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負。他們不是超級英雄,卻為了同一個信念,成了真正生活裏的英雄!小說關鍵詞:消防英雄無彈窗,消防英雄,消防英雄最新章節閱讀

Destiny惡魔之翼

Destiny惡魔之翼

因為一個外星女警察的失誤,本來就壽命不長的他結束了在這個世界的生命。
作為補救,他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延續他的生命。
但是由于那個女警察的另一個失誤,另一個宇宙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