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孤莊異事】

滄州十月,秋意漸濃。

白日裏日頭高挂,可一到夜裏,稀薄的山寒便緩緩從林間升騰起來,悄然蔓延開去,将這處孤僻的山莊籠罩在一片浮游的薄霧之中。段千秋是看不到這屋子外面的季節更替,只是察覺呼吸之中的寒氣似又加重了許多。

在穆家山莊修養的這些日子,她睡得一直不好。

這山莊白日裏安靜得似空無一人,到夜裏更是寂靜如死。穆白祈一直都沒有回來,進出這屋子的也只有舒音一個人。但舒音極少同她說話,她想打探梁司夜的下落或是十夜的動靜一點也打探不出來,有些無奈,可也毫無辦法。

心事重重,卻無人可傾訴,段千秋只覺壓抑至極。

只不過她不分晝夜,時常問舒音“天黑了沒有”或者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也只有對時間,舒音會不耐其煩地回答。

可其實久了,段千秋自己多多少少也能分辨得出白天黑夜了。

因為夜裏的寂靜總是升騰起一股迫人的寒意來。起初,她時常在夜裏警醒着,因為想起久前被穆白祈囚禁在泯光宮的時候,有人曾以一葉金箔替她送來訊息。

如果那個人還在身邊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懼怕的了——

段千秋這樣想着。

撐了幾天,也果真在某個夜晚,覺察到了有人從屋頂一躍而下的風聲。段千秋有些吃痛地扶着傷口坐了起來,可聽着那人輕輕推門而入,有些失望。

“不必等了,他不會來的。這個地方我沒有告訴過十夜。”是舒音的聲音,依舊是平平靜靜,聽不出波瀾的。只是可以想象舒音雪白的面紗被夜風吹拂着,清冷的眉目映照着月光而顯得愈發孤寂。

沉默了一會,段千秋撇過頭去。

“你不是不會告訴我這些的嗎?”她嘴上這麽說着,心裏卻不由思慮起來,那麽照舒音的話來說,梁司夜此刻該是安然無事的吧——

舒音卻問:“你忘記我曾經在泯光宮和你說過的話了?”

段千秋動了動唇,可還未等她開口,舒音便直截了當道:“那時候我說過,只要十夜令在手,你就是他的獵物,也就是他要殺的人。”

段千秋一愣,恍然間想起那一日,還在盛夏酷暑難耐的山林,這名穿白衣戴面紗的女子領着她去見梁司夜。

“那麽,那個時候你明明可以殺了我的——為什麽反而要救我,那是穆白祈的意思,還是,十夜的意思?”段千秋把頭緩緩轉了過來,她的眼睛上還蒙着那條黑絲帶。

等了一會,卻無人答話了。段千秋知道舒音還站在床前,不由皺了皺眉。

“你究竟是十夜的人,還是泯光宮的人?”

寂靜半晌,忽聽得身前女子冷笑了笑。還是黑夜,山中寒氣襲人,不免讓人有些悚然。

“那恐怕要等到死的時候才會知道了。”

聽着舒音說出“死”這樣的字眼,段千秋不知為何就覺得心口一涼,又怔怔地聽着舒音冷冷道:“背叛十夜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只有死路一條麽?

段千秋愣了一愣,忽然間想起了一個人,便脫口道:“那麽梁司夜的大哥呢,那個叫蕭歡的人不是聽說還活着嗎?!”

“蕭——大哥?”

舒音一滞,可片刻冷不防地,又逼近一步淡淡反問,“你以為他還活着麽?!”話音未落,片刻舒音卻又微笑起來,“蕭大哥就算活着也同死了無異。”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怎麽了——”段千秋還未說完,便又被舒音冷冷打斷。

“段千秋,梁司夜同你是兩條路上的人。你若還想讓他好好活着,就趁早忘記這個人。這樣,他還不至于落得和大哥一個下場——”

這個晚上,舒音說完這些話便離開了。不過這大概也是三天裏,她對自己說得最多的一次。沉默良久,心亂如麻,段千秋輕輕扯下了眼睛上的黑絲帶,一個人對着看不到日出的黑暗,暗自嘆息了一聲。

翌日清晨,舒音照舊過來替她上藥送飯,卻見段千秋早已披着一件單衣,站在窗戶邊不發一語。

不知她是何時摸索着走到了窗邊,一個失明了的人,也不知道她靠着窗戶在看些什麽。舒音的眼中掠過一絲詫異,随即放下了盤中的東西,拾起床邊的黑色錦帶,緩緩向段千秋走去。

“穆白祈什麽時候回來?”段千秋察覺到身後人的靠近便微微側過頭來。

今日天色不好,屋子裏光線昏暗。

走近看,才見段千秋清澈的眼睛渙散開淡淡的紫斑,原本蒼白的面容因為調養而漸露血氣,舒音打量片刻遂把視線轉向了窗外薄霧籠罩的山林,淡淡答:“快的話,再一兩天吧。宮主就在劍都,待他處理好一些事情自會來接你回泯光宮。”

“回泯光宮?”段千秋不由蹙了蹙眉,道:“回泯光宮做什麽?我要回段林劍莊。”

舒音回過頭來望了望段千秋,冷冷道:“不,現在你能去的地方恐怕也只有泯光宮了。”

“這是什麽話?”

段千秋扶着窗戶的手一緊,“難道我家劍莊出事了?”

她擔憂的只是一個月早已過去,而段家的劣質兵器案也一直未有解決。還有她的至親之人,父親、弟弟鈞奕和她二叔,此刻也都下落不明。那麽現在的段林劍莊——

“泯光宮給我的一月之期也已到限,穆白祈說是去處理段家的劣質兵器案,現在可有結果?”段千秋又不甘心地問。

“這個,等宮主回來自有結果。”舒音冷冷道。

料想到舒音不會那麽輕易告訴她,段千秋難免有些失望又有些不悅。她沉默半晌,遂轉而悶悶道:“今天我不想呆在屋子裏,上完藥扶我出去吧。”

舒音轉過頭注視着她,雪白的面紗映襯下那一對墨色的眼睛顯得愈加深恻起來。她淡淡否決道:“今日有雨,就呆在這裏。”

段千秋聽罷一時竟也沒有露出愠色,卻把頭轉向迎風的方向,凝視着窗外深不見底的漆黑,顧自喃喃:“今天,又要下雨了麽——”

*——————————*

不知道為什麽,段千秋很迫切地想聽到雨聲。她等了許久,直等到午後時分,才聽到一陣窸窣的沙沙聲由遠至近傳來,緊接着是一整片山林的低啞而深邃的風鳴聲。

雨勢不大,但聽這聲音好像是要下很久的樣子。

舒音扶她坐在輪椅上,推着她來到屋檐下。

段千秋不由想起了沈複,便問了一句:“沈複他還好嗎——”

舒音沒有答話,她便顧自繼續說:“一個月前同梁司夜去了南山客棧,那裏的人全被十夜殺手滅口了,才知道沈複是被十夜夫人帶走了。現在想想,起因也似乎與自己有關。”段千秋說着,不由地苦笑了笑。

“也真想不到那一日在長生嶺的地下鍛造場,竟會看到你和沈複。那裏是什麽地方?為什麽十夜夫人和陸成斐都會出現在那裏?還有百裏屠辰,那些僞造的段家兵器也都在那裏——是不是都是為了玲珑七陣,十八樓、十夜和泯光宮——”她知道這樣沒有絲毫邏輯地問,舒音是不會搭理,所以大都算是自言自語罷了。

卻不想靜默了一會,耳畔竟傳來舒音平淡而毫無起伏的聲音。

“這些事情,有人會告訴你的。”

段千秋下意識地問:“誰?穆白祈麽?”

舒音卻沒有再說話了。

身邊一下子寂靜了下去,寂靜地好似時間和風都停止了,雨卻還在下着,這偌大的黑暗裏只有沙沙沙的雨聲。不知為何,這寂靜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似乎還帶着某種寒冷的氣息。

段千秋感覺得出那好似是殺氣。

一時間,她不由地屏息,伸出手去,還摸得到身邊舒音輕薄而絲滑的白色衣衫。

舒音還站在身邊。可,是為何竟無動于衷。

“不不可能的,夫——夫人已經知道了嗎?”舒音的聲音竟有些激動。

正當段千秋惑然之際,卻有一股極強的氣流唰地刺破過巨大而密集的雨幕,如閃電一般飛射而來,來勢洶洶而勢不可擋。

舒音回過神來迅速斂足而起,猛一施力又将段千秋連同她坐着的輪椅齊齊推回了屋子裏,掌風襲下,大門瞬間被“砰”一聲合上。

段千秋一下子磕倒在地,翻到的輪椅壓住了她的半條腿,肩口的傷又頓時席卷而來叫她痛得發麻。可下一刻,她清晰地聽見尖銳的呲啦一聲,是什麽鋒利的東西一下子穿過木質的大門,叮一聲疾快地嵌入了她身前的牆壁。

是一把劍。

劍在牆上屹立不動,劍氣卻在沉悶的空間中無聲息地疏散了開來。

段千秋屏息,全然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只覺自己的血液也随着那突來的一擊而瞬間凝結了。

外面有打鬥聲嗎?

來的人是誰?這裏是穆家避世的山莊,一直就只有她同舒音兩個人——

沙沙的稠雨之中,聽得到兩人飛躍而帶動衣衫獵獵作響的聲音,擊劍的聲音漸行漸遠,劍氣卻一直彌散開來,匍匐在寂靜的雨幕之下久久未有銷匿。

段千秋怔怔地擡起頭來。

那柄劍還在牆上。外面的擊劍聲清晰破耳。

那麽,來的人不止一個嗎?會不會是——十夜的人?

雨似乎變大了,密集的沙沙聲開始震動起整座山林,風随着灌入的劍氣而顯得愈加狂躁起來。“啪嗒啪嗒”這擊打着屋檐而下的雨聲顯得是那樣清晰而貼近。只是,她的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的。

似乎是過了很久,才聽得到屋子外面重重的“嘩嗒”一聲,像是有人從上而下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濺起一大灘泥沼。

是誰?

一片死寂之中,聽得到有人的長靴輕點過坑坑窪窪的水塘走了上來。那人借掌風悄然破開了大門,他手裏的劍還在滴血。

段千秋忽然間覺得很害怕。

她強忍巨痛摸索着扶到桌角,踉踉跄跄地坐了起來。

只覺有人滴水的衣紗擦過她的臉頰,整個人越過她,“唰”一聲将牆上的劍抽了出來。

“墨淵。”那個人摩挲着那把劍,低沉的喚聲好似将疏散的劍氣都盡數攏入劍心。

段千秋卻有些難以置信地轉過了頭來,對着虛空潤濕了眼睛。

“梁——梁司夜?”她沒想到他真的會來。

梁司夜沒有說話,可段千秋感覺得出他好似是在注視着她。一時之間,劫後重逢的悲喜充溢着她的胸腔,她有些語塞。

可下一刻,只聽得一聲利落的長劍入鞘聲。梁司夜将長劍置于背上,然後竟一下子就抱起了她。肩口傷破,又撞得不輕,她被他抱着有些疼。

梁司夜卻不聞不問,就抱着她徑直走出了屋子。

外面還在下雨,他抱着她在雨中徒步而行。走了沒幾步,雨就打濕了她一臉,段千秋這才回過神來,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襟。

“去——去哪兒?”

梁司夜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腳步。

“段千秋。”在雨中,舒音叫住她,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是梁司夜傷得她?段千秋不由地有些驚詫——

“夫人,夫人在他身上種了噬心針,他、他說的話你千萬不要相信——”舒音的聲音越來越輕,段千秋忍不住就要掙脫開梁司夜跑過去問問她,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可梁司夜卻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冰冷着面容,依舊抱着她在雨中一步步往前走。

不知是要去哪裏。只可惜她失明了。

段千秋只覺一切難以置信,她顫顫地伸出手扣住了他手邊的雷霆,深吸一口道:

“梁——梁司夜,你當真是梁司夜?”

作者有話要說: 【T^T】【難道這一章我又要作死了嘛……】

【提早把小梁放了出來,後果很嚴重】

【本來想解釋小梁失憶的事,然後熄燈斷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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