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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鐘,屋裏昏暗的像是傍晚,窗外刮起狂風,閃電撕裂雲層,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床腳的一小堆被抖動了一下,露出一道縫隙,一雙孩子的眼睛從縫隙裏警惕地盯着窗上搖擺得像個瘋子的柳影。
窗外傳來大雨傾盆的聲音,空氣裏霎時彌漫起泥土的味道,孩子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似乎被這舒心的味道安撫了一些。他抓着被子的手指剛要放松,寂靜的室內突然鈴聲大作,孩子打了個哆嗦,猛地掀開被子,跳起來跑到五鬥櫃邊把鬧鐘按掉。
他沒有穿鞋,靜悄悄地拉開卧室的門,光着腳丫走下一層樓梯,無聲地走過主卧的門前,沒有打擾神經衰弱的女主人。他繼續走下去,順着旋轉樓梯下樓,穿過客廳,繞到廚房後面的洗衣房偷偷張望了一下,家裏的兩個保姆果然躲在裏面說笑。
他沒有發出聲音驚動她們,轉身去了一樓的卧室。這是一間漂亮的卧房,有一扇圓形的橡樹木門,好像貓和老鼠裏傑瑞的家。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傻呆呆地盯了很久,可惜沒過一個小時他就發現這裏面沒有住着傑瑞,只住了一個重病的男孩。
他走進卧室,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床上躺着的男孩,他們似乎在對視着。他養父母的親生兒子已經十五歲了,有十年時間都在這張床上躺着,目光呆滞,蒼白浮腫,不會說話,只能吃東西。
“我的兒子叫夏帆,你叫小舟,真是很巧。”初次見面的叔叔臉色蒼白,神色黯淡,說這句話的時候嘴唇顫抖了一下,似乎他也病了。“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了,你叫夏小舟。”
他答應了。他又有一個姓了。
那天夏小舟走進了他這輩子從沒住過的大房子,他在門口猶豫着不敢踩上面前的那塊毯子,他腳下的一雙破球鞋就像兩只呲牙咧嘴的小怪獸。而再往前,他被勇敢的警察叔叔從山村裏“解救”出來之前,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坐過汽車。那是三年以前,他五歲的時候。他模糊地記得那時候的奶奶對他很好,不像孤兒院的阿姨那樣對他愛理不理。特別冷的時候他很想回去,但是他不敢說。
那天他還見到了一個病弱的女人,她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發出了一聲悲慘的尖叫。把他吓得要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然壞到讓人發瘋,他驚慌失措,想要找地方躲起來。阿姨喊叫的話他大部分都聽不清,偶爾有一句聽清了,大概是“我的兒子誰也無法代替。”
他藏在沙發後面發抖,偷偷看到叔叔過去摟住了阿姨,很疲憊卻柔聲地哄她,她在他的懷抱裏放松了下來。他聽見叔叔說他自己錯了,“我看他長得可愛,以為你看見他能開心一些,想起小帆小時候健康的時候。我錯了,明天就把他送回去。”
他在沙發後面癱軟了下去,斷掉了最後一絲希望,坐在地板上。明天,他又要回到鬧哄哄的幸福院,大牛總是偷偷揍他,張小麗搶廁所的時候會撓他的臉,小奇總是尿褲子還會撕他的作業,小不點整晚整晚地哭讓他根本睡不好覺,他困的要死上課睡着又會被罰站,老師動不動就讓小朋友們給他捐款……
叔叔扶着阿姨上樓去了,好像把他忘記了,他沒得到允許,不知道該幹點什麽。他坐了一會,決定去看看那個生病的可憐孩子。他在房子裏走了一圈,不太難就找到了那個孩子的房間。就是這個決定導致他第二天沒有被送走,他用濕毛巾幫那可憐的哥哥擦幹了臉上的汗,就像在孤兒院幫忙照顧更小的孩子那樣,這一幕被他的養父母看到了,這好像讓叔叔很愧疚。冷靜下來的阿姨也沒有再尖叫,他們問了他一些話,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但是他最終被留了下來,他又記了一遍自己姓夏。
他對這裏很快熟悉起來,雖然他很少能見到養父母,但是生活還不錯,叔叔的司機給他送來衣服被子,還有一堆玩具——全是一手的,他沒敢拆開那些玩具的包裝盒。
另外,根據他的觀察,家裏有兩個保姆,一個負責做家務,另一個負責照顧病人。但是沒幾天他就發現叔叔忙着工作很少在家,阿姨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很多時候需要靜養,不能一直陪在兒子身邊。但是只要阿姨不在旁邊看着,保姆就不會做事。生病的哥哥不會說話,不能嚷着難受,非常可憐。而他在來這裏兩天以後,就能夠把照顧病人的全部流程和時間都背下來了,有一部分簡單的工作他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勝任。
他沒有多想,就按照時間表擔負起了照顧病人的工作,雖然大部分工作對他的年齡來說都太吃力了。他沒有多嘴,所以保姆雖然最初對他有些戒備,但随後就不把他當回事了,偶爾還會在他的養父母面前誇他懂事。等到主人聽不到的時候,她們更願意逗他完,問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養父母多有錢。她們嘆息着他多有福氣,等到那個腦子壞掉的胖孩子沒了,只剩他一個的時候,他就不是養子了,是真正的兒子,有一大片家業等着他呢。
他每次都很窘迫,可是又不敢讓大人閉嘴,兩個保姆就喜歡看他發窘,他越是着急要哭,她們就越是哈哈大笑,樂此不疲。等他真的被逗哭了,她們就會賞他一碗草莓,作為安撫。這個時候小舟不想吃,但是他不想做一個不合群的孩子,雖然吃的時候很屈辱。他每次都把送到他面前的東西盡快吃完,然後立即溜回自己的卧室,好半天還覺得吃下去的草莓都塞在他的喉嚨裏。
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麽福氣,他是個孤兒,哪個孩子會用親生父母交換別的什麽東西?此外他還很害怕,自己好像正在搶走另外一個孩子的一切,他只好更辛勤地照顧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死掉。
就像現在,那個大孩子瞪着自己的時候目光是直直的,他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什麽?知道自己是來代替他的位置的?
小舟提心吊膽地等了半天,最後那個肥胖臃腫的巨大孩子只發出了一聲咕哝,好像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看起來今天沒有什麽問題。
小舟爬上床,跪坐在床上,掀開病人的被子,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沒人願意幹這個活,沒人願意伺候一個肥胖的,從體積上看幾乎已經成年了的傻孩子。小舟費力地解開病人身上裹着的成人尿布,他不太大的身體要用盡全力才能幫他換尿布,還累得氣喘籲籲。不過他比護工更能忍受,兢兢業業地幹着這個活,把這個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的哥哥當作孤兒院裏巨大的寶寶。換完尿布他又打來幹淨的水,幫他擦身,這還是個力氣活,小舟只能盡力而為。
等完成這個工作,丢掉髒東西,小舟在那個房間裏找了一本少兒百科知識大全的海洋生物卷,書大概是在十年前哥哥還沒有發病的時候買的。小舟在床邊認真地跟他說了借本書讀,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自己覺得說一下比較好,大孩子呆滞的目光透向他的身後,他盡快逃了出去。晚上的暴風雨始終沒有停,養母沒有出來吃飯,小舟獨自一人吃了保姆為他做的蛋炒飯,喝了一杯水,抱着書爬回自己的卧室。
有書陪伴,他不再那麽害怕外邊的暴風雨。這本厚厚的百科全書印刷精良,他的手指頭偷偷撫摸着插圖裏漂亮的海洋生物,享受着難得的寧靜快樂。讀書會讓他忘記自己一無所有,無家可歸,他可以想象自己跟海象一起游泳,海水溫暖而平靜地擁抱着他。
他看着書睡着了,直到半夜鬧鐘再響,他從睡夢中驚醒,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黑暗中,外邊還是沒完沒了的大雨。他想到可能是保姆來替他關了燈,他爬向床頭燈的開關,反複開關了幾次。沒有一絲亮光。
他害怕起來,慢慢地縮回被子裏,抱緊了那本大厚書,死死盯着窗外的樹影。狂風卷過閣樓的屋頂,發出尖利的嚎叫,像魔鬼的指甲劃過窗臺。人們都住在下面兩層,這座孤零零的閣樓好像是獨立在整棟房子之外,他好想念福利院宿舍的雙層床,雖然八個孩子擠在一起住,年紀小的孩子整夜啼哭讓他睡不好覺,但是現在的孤獨更讓他害怕。
年紀小的孩子一直哭的原因是因為病痛,被遺棄的嬰孩幾乎都有先天疾病,照顧他的阿姨說他們哭是因為難受。有一次一個嬰兒哭到半夜,突然不哭了,阿姨們把他送去醫院,後來再也沒帶他回來。他聽阿姨們聊天時說夜晚比白天對病人更不利,所以他設了鬧鐘,每天晚上醒來去看一眼一樓的那個孩子。
想到這裏他再也忍不住了,仗着膽子從被子裏滑下床,生怕驚動了窗外的魔鬼。他把書也帶出來了,用胳膊緊緊夾着那本大厚書,相信海豚們環繞着他,他是安全的,然後他摸黑踏上了樓梯。
每走一步,他都能聽到腳丫落在樓梯上發出的響聲,夜晚把一切聲音都放大了,窗外搖晃的樹枝像是鬼影,撓着窗戶掙紮着想進來掐死他。他吞咽了一口自己的口水,緊緊貼着樓梯一邊的牆。他必須要去看一眼那個哥哥,确定他沒事。
腳丫落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終于走到了一樓,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安慰自己可能是停電了,刮大風的天氣容易停電,阿姨們說過的。他把手裏的大厚書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太重了,他還得騰出一只手來開門。
保姆的房間就在一樓走廊的深處,他又放了一重心,接着手指握在門把手上,來回扭動了一下,把門鎖打開。
橡木圓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他聽見了一個奇怪的抽搐聲,卧室忘記拉窗簾了,窗外路燈的光照射進來,能看清屋裏各種物體模糊的輪廓。他擡頭向床上看去,肥胖的巨大身體在床上抽搐,他的嗓子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就像有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不能呼吸,拼命掙紮。
“啊——”清脆的童聲終于發出了刺痛耳膜的尖叫,小舟靠在門框上拼命尖叫,他不知道怎麽停下來,不知道怎麽才能甩掉這無止境的恐怖。
有人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有人喊停電了,有人從他身邊沖進屋裏去,接着終于有人抱開他,捂上了他的嘴,有人打亮了應急燈。他安靜了下來,拼命呼吸,渾身顫抖。
零星地,他聽到了很多話,能分清得不多。他沒有聽見哭聲,養母肯定來了,但是到了這關頭她反倒出奇地鎮定,他聽見似乎是他的養父說着什麽,他只聽到後面的半句,“……被自己的嘔吐物嗆住了。”
他不太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保姆對他很不錯,她把他拉走了,沒有不管他。她可能解釋了什麽,安慰了他什麽,但是他沒聽進去。她帶他上了樓,幸好她拿了一只手電筒,不是那麽黑暗了。她命令他要乖,躺回床上。
他照做了,躺在床上瑟瑟發抖。
幾天以後他才見到他的養父,他看起來很憔悴,比原先看起來更像是個病人。
他先感謝了小舟,說了很多。那不是大人的敷衍,很多話他反複說了許多遍,很真誠。他說小舟比同齡人更像大人,這算是一句表揚吧。
後來他猶豫了一陣子,好像有什麽事說不出口。小舟知道自己可能要被送回幸福院了,大人們很少說話算數,他們總是變來變去的。自己一直在忙着照料那個哥哥,現在他就沒什麽用了。阿姨每次看見他都皺眉頭,有時候還呆呆地盯着他,像是含着苦東西。小舟不知道她是不是覺得有人愛的孩子死了,沒人要的他還健康地活着,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他有時候很尖刻地想這又不是他的錯,但是過一會他也會想到,那也不是阿姨的錯。如果她的孩子健康地活着,她也會像別人的媽媽那樣,總是笑呵呵的。
最後養父還是開口了。小舟坐在沙發上,養父跪在地上,盡力跟他視線相平,他又一次覺得養父是個好人,很可憐。
“小舟,叔叔很喜歡你。阿姨也很喜歡你。但是……我們的兒子剛剛去世了,醫院沒能搶救過來他。阿姨失去兒子很傷心,所以當她看見你……看見孩子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失去的孩子,這很殘忍。”
小舟點點頭,這裏并不是他的歸處,他知道他們不想要他。他能接受,他們不想當他的父母。
“叔叔你還好嗎?”他問養父,他的眼睛通紅,頭發淩亂,看起來很不好。
那男人似乎有些想要嘔吐,似乎痛苦更勝方才,他控制着自己,直直地盯着小舟,嘴唇發抖。他忽然急速地說,“我去過你住的孤兒院,條件很不好,叔叔有能力撫養你,起碼能讓你在更好的地方長大。你是……你是好孩子。”
小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我不能把你退回去,孩子。”最後他說,“那樣你就太可憐了。”
哦,又是可憐這個詞兒。他同學的媽媽捐錢和文具給他的時候就說他可憐,她們高高在上盛氣淩人,逼着他向他們的孩子說謝謝,那些讨厭的孩子都特別得意,裝模作樣。他有時候覺得,如果他不用他們的舊文具,可能就不會再覺得低人一等。
但是養父似乎決心已定,小舟坐在沙發上,垮下了一張小臉,茫然地摳着皮沙發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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