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早上七點三十分,2515室裏,小舟猛地坐起身,茫然地望着寬敞的室內,窗上的白色紗簾靜靜地透過日光,寬大工作臺上的草稿和圖紙收拾得井井有條,旁邊的鋼琴上丢着一本雜志,琴凳上扔着夏末的襯衫,底下靠着小舟自己的書包。

“啊。”小舟短促地驚叫了一聲,腦子裏的cpu終于開始工作,意識到了自己是在哪裏,他轉過頭就看見那個熟悉的男人正睡得面色潮紅。

小舟越過夏末,看向他身後床頭櫃上那個形狀怪異的計時器上的時間,他又叫了一聲,一骨碌跳起來。夏末被床墊的起伏弄得清醒了一點,迷迷糊糊地問,“小舟怎麽了?”

小舟沒有回答,他自己翻身看到了時間,整個人猛地清醒了,大叫一聲跟小舟一樣跳起來,“我操我操我操,我今天有監考。”

小舟已經滿頭是水地從衛生間裏跑出來了,“我也有……有個事,來不及了,我先走了。”

夏末已經顧不得問小舟到底是什麽事了,他從衛生間裏出來的時候看見小舟已經穿上了他幫着買的一件淺藍色帶細小錨型圖案的短袖襯衫,下面穿了一條短褲,正在手指頭抽筋似的系那條有點複雜的白色腰帶。

夏末看不過去了,跑過去一把扯過小舟的腰帶飛快地幫他系好,“腰帶,鞋帶,小時候系起來就費勁,現在竟然也是。”

小舟滿臉緋紅,口齒含糊地道謝,抓起自己的單肩包,背上就要跑。被夏末拎住,塞進包裏一盒牛奶,一包餅幹。小舟跑出門的時候,臉燒的都開始發燙了。電梯把他帶到一樓,他還在拼命心跳。這真是太屈辱了,只要夏末對他好,他就慌張害怕得要命,跟八歲那年比起來,一點進步都沒有。按說十年的人生經歷,他應該有點出息才是,不要像個被虐狂,受不得旁人的一點點好。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要跟夏末去的是同一個地方。撒了那種沒有前瞻性的謊,現在想起來就很麻煩,他可不想跟夏末上同一趟地鐵,要戳破可以,但也不能這麽戲劇性。

出了門小舟直奔地鐵站就是一路狂奔,大夏天的跑了個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八點半他這學期的第一場期末考試就要開始考了,他下了地鐵繼續狂奔到校門。看看時間剛好八點二十分,時間還是很近,但是遲到在十分鐘以內監考老師應該不會為難他。

小舟松了一口氣,在學校大門口捂着肚子喘息了一會,校門口的保安神色無聊地在太陽傘下瞥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他身後剛到的出租車給吸引住了,頤指氣使地嚷嚷了一句, “出租車不能進校。”

小舟被分散了注意力,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出租車。一個有着兩條大長腿的男人正低頭從車裏下來,小舟看了一眼就怔住,連逃跑都來不及,男人一擡頭也跟他對上了。

小舟吓得幾乎不能動彈,要是讓他評選,這真是他這輩子最具戲劇性的時刻。

“小舟?”夏末拿着錢包怔了一下,驚訝迷惑地望着小舟。小舟覺得夏末果真是聰明,夏末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滿臉都時關切的神色,大概本能反應是以為自己有急事來找他。可是還不到問出口的功夫,夏末的腦子瞬間已經轉過幾圈了,那雙眼睛因為思索而變得格外幽深。他臉上的神情從關切到迷惑狐疑再到恍然大悟,頂多只用了十秒。

“你——”夏末一伸手指着小舟的鼻子。

小舟心驚,随即想到如果夏末質問他,那他可以說他本來就什麽都沒說,全都是夏末自己猜的,他只不過沒有否認而已。所以不是他的錯!

但慶幸的是對象是夏末,小舟由衷地感到跟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那就是廢話絕對不必說。

“你等着。”夏末突然沒了氣勢,“等我監考結束了找你算賬,不準跑!”

夏末說完幾乎是立刻就跑,這個動作提醒了小舟,他也連忙跟上,跟夏末一前一後跑進了同一棟教學樓。夏末要上樓,小舟要往階梯教室的方向走,正這功夫門外又跑進來一個男生,火上澆油地對着夏小舟大喊,“夏小舟,你學生證帶了嗎?”

“啊!我……”

夏小舟還來不及懊惱,那男生已經揚起手裏的兩套證件,“放心,在你桌子上放着呢,剛才我看見就一起拿來了。”

夏小舟再松了一口氣,“恩人。”

夏末這功夫已經上到樓梯中段,終于還是忍無可忍地回頭再指夏小舟一次,“夏小舟你給我等着!”

小舟看着他沒出聲,模樣很酷,把夏末氣個無可奈何,匆匆上樓去監考。看他走了小舟才吞了一下口水,也心急火燎地往考場跑,考試的時候還分出不少精神去想夏末到底會拿他怎麽樣。

兩場考試的休息時刻,小舟謹慎地在走廊角落裏吹了一會風,生怕夏末中間就跑來找他。他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自作多情,夏末雖然看似風風火火,想什麽做什麽,其實要比他這種十八歲小男生穩健多了。

窗外是明快的清朗好天氣,校園裏寧靜悠閑,綠樹遮蔽的柏油路上開過來一輛灑水車,工人站在車上拿着水管噴洗樹木,清新潮濕的風帶着樹木的味道撲面而來。有個老師揮舞着胳膊向工人喊了些什麽,站在上面的一個工人哈哈大笑,拿起水管朝那老師的車一通噴水,那個如夏末一般年輕的老師嘻嘻哈哈地去擦自己的車。

小舟的手機傳進來一條短信,是何唯發過來的,幾周沒見了,問他過的怎麽樣。

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回了一句話——此生最佳時刻。

何唯發回一個大拇指表情,後面跟一句話——騷氣!別跟我說你真的找到一生真愛了。

小舟不理流氓發小,關機回去繼續考試。

何唯說的是對的,他對夏末就是有執念。只不過這執念深的即便是何唯也不會知道,他也不會說給任何人聽。曾經所有艱難的時候,他都幻想夏末就在身邊,簡直就像個崇拜偶像的小女孩,幻想自己如何被幻影深愛。從幻想裏汲取力量來哄騙自己堅強,哄騙自己只要再堅強一下就可以回家。夏末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對自己的意義,所以夏末對待往昔和現在都能輕松快樂,可是他卻戰戰兢兢,時不時的就暗暗生了一手心的汗。

就像現在。其實有時候夏末走近他,他都緊張的呼吸發緊,幸好夏末不那麽敏感,沒有察覺,不然一定以為他是個變态。

小舟在教學樓門口的陰涼裏擡起頭來,看夏末走出樓門,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道夏末本來是想保持個什麽神色,反正他都失敗了,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夏末就沒繃住笑。

小舟松了口氣,看到夏末果真随意,既然笑都笑了也不裝什麽生氣了,他幹脆就把手裏抱的卷子塞給旁邊的同事,說了幾句話就向小舟走過來。

小舟繃住臉,一言不發嚴陣以待地看着夏末。

夏末本來就比他高了一點,為了保持距離還站在一層臺階之上,居高臨下滿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小舟想這個人還真是帥,他十年前孩子的記憶半點都沒有神化這個人,這個人高興起來,那喜氣洋洋的澎湃熱情能感染所有人。他先是想跟小舟一樣保持沉靜,但是他性子要比小舟随便太多,只是站定腳跟四目相對的這麽個功夫,他的唇就用力抿了起來,可是那也不夠壓住他的快樂,抑制不住的笑意早從他的眼裏洩露出來,溫暖的能夠融化一切。

小舟也忍不住笑了,他怎麽能夠拒絕這個人?

接着夏末就大笑起來,突然略有羞澀地迅速環顧了一圈四周,難得腼腆地猶豫了一下,“我真的沒想到,十年以前你來這裏送我的時候還是個小孩。”接着他伸出雙臂,走下最後一層臺階,緊緊摟住了小舟。

這是最好的幻想裏也沒出現的情節,在丢失夏末的地方,重新接他回來。小舟不由自主地在那短短的一瞬把臉埋進夏末的肩頭,深深呼吸了夏末的味道,他差一點就要丢臉地哭了。

“你不生氣?”小舟問,他已經被夏末摟着往外走了,。

“我生什麽氣,又不是你撒謊,我仔細想了一下,你所有的時刻都沒準确地說什麽,都是我自己瞎猜。你頂多算是一個耍哥哥的壞孩子。”夏末說着又哈哈大笑,摟緊了小舟的肩頭,“不過真對不起呢,我說了那麽多傻話,幫你找工作,還教育你要重新進高中哈哈哈。”

“你……高興嗎?”小舟猶豫了一下,微微偏頭,不好意思地問夏末。他知道自己又變成了一個蠢小孩,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想問夏末要一句誇獎,這又是一個讨厭的執念。“我讀了你的大學,你覺得……”

“開什麽玩笑,小舟,我太高興了,你還用問我嗎?”夏末興高采烈的幾乎要爆炸了,壓都壓不住,打斷了小舟的吞吞吐吐,把他弟弟那帥氣的發型揉了個稀巴爛,“我就說你是個聰明小孩嘛,告訴哥哥你選了什麽專業?”

“數學。”小舟紅着臉說。從小到大所有得到考試成績,贏得比賽之後,他偷偷摸摸地幻想着夏末表揚他的情景都在這一刻兌現。他笑了出來,一邊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難道努力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得到夏末的一句稱贊嗎,這簡直太可笑了。可是一邊他又覺得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值得了,大慰平生志。他考上大學的所有快樂都在這一天延期到達,他舒服的直想嘆氣。

“數學!”夏末興沖沖地念叨,“行啊你,比哥哥聰明多了,你哥都沒敢選這個專業。你這個壞小孩,你還說什麽最讨厭別人說自強不息,害我還好傷感。那你這叫什麽?”

“我自己做就做了,就是不喜歡別人那麽說而已。”小舟頂了一句,這回連板着的臉都被夏末給揉了。

“小混蛋,哥哥請你吃午飯,你想吃什麽?你下午還有考試嗎?沒有?明天呢?也沒有?那晚上我要找朋友一起慶祝慶祝,哈哈。啊,我想想,考完試就是暑假了,咱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打發。我想想咱們該去哪裏玩,你喜歡什麽地方?”

夏末高興的停不下來,小舟知道他是真的高興。他接到通知書以後,那些只能考上三本的堂兄弟們假笑後的嘀咕他還記得,還有媽媽眉眼間淡淡的神色。如果讓他說真話,他渴望有個人為他高興,已經渴望了一年。他應該早點跟夏末說這事,他應該早點去夏末家裏拜訪,早點想辦法給夏末打電話,夏末會為他真心快樂。

“怎麽了?”夏末忽然注意到小舟的沉默,和他臉上空缺的表情。

夏末尴尬地閉上嘴,反思琢磨了一下。小舟回過神來後悔不疊,他擔心夏末誤會什麽了,想解釋一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或許很會說讨好的話,但那是對女孩子,對着夏末他有許多話都說不出來。或許不用認真說話,以他們的年齡差,他大可以裝裝孩子,夏末會更喜歡,本來夏末對他的照顧就像對一個八歲孩子。

但他的腦子就是被卡住了,做不出任何恰當的事情來挽回剛才可能産生的隔閡,又習慣性地掩飾情緒,所以他現在的臉上一定連緊張的樣子都沒有,完全是一張面癱臉。

在這陣遲疑中,他一直都在盯着夏末的眼睛。幸好這樣做了,夏末突然“嗤”地一聲笑起來,他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也都餓壞了,夏末拉着他去吃飯,來不及去遠些的地方吃飯,不過學校附近總有那麽一兩家口味上乘的小飯店藏在某條隐蔽的小街道裏。

夏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整頓飯又問了他許多話,而且在知道了小舟其實是個大學生以後,夏末好像推倒了心中的許多顧忌,開始詳細地詢問分別十年中的事。小舟這一次老老實實地回答,每一次當他懷疑自己似乎說的太多的時候,夏末就會問得更多,不但問了他的高中和中考,甚至問到了他的小學生活後半期是如何度過的。他們這頓飯一直吃到了下午三點。

夏末對小舟說父母一直很不習慣,他更記得小舟所謂的那個奶奶,小氣自私卻自覺大方,刻薄卻總覺得自己太過寬厚每每吃虧,頤指氣使窩裏橫。如果不是因為她突發奇想,堅持要回小舟,就不會有後面的事。她自認為給了孩子天大的恩惠吧,那天晚上小舟隐晦地告訴他的那段別人的故事,等于是回答了他的疑惑,讓他對小舟後來的生活再明白也不過了。小舟是個敏感的孩子,有很多對成人來說都算殘酷的事,在他眼中如何理解,夏末始終不敢猜測。

“哥。”小舟喚了他一聲。

夏末回過神來,發覺只有這一聲“哥”還能讓他內心平靜下來,幸虧小舟還肯喊他一聲“哥”,小舟始終是個好孩子。

“那更好。”夏末說,“暑假跟哥哥一起混吧,看看咱們去哪。喜歡騎行嗎?覺得你還是太瘦,多吃點,跟哥哥運動去吧,健康最重要了。暑假時間那麽長,要不然咱們再找個海島,住上一夏天。天天都是陽光,睡懶覺,游泳,沖浪,到秋天你一定會比現在強壯。怎麽樣?不要擔心錢的事,別跟哥哥客氣,反正我暑假也要出去玩,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跟我一樣有時間的,就當陪哥哥了。”

海島?

小舟的心髒忽地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惡魔之手揪緊了,那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日子,最大值,曲線的最高峰,然後便是無盡的滑落,無窮無盡的低谷和起伏。如果沒有那段峰值,也許就不至于失落。把自己交到別人的手裏,始終是不安全的。

“上個月我參加了市裏選送優秀大學生去貧困山區支教的活動,三輪面試我都通過了。同意書我也簽了,暑假我就要去鄉下做義工了。”小舟冷靜地說。

“什麽東西?”夏末一下就皺起了眉,“你?你去鄉下住一個暑假?別扯淡了,趕緊告訴他們你不去了,同意書是什麽東西,又沒有契約效力。你就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別去嘗試那種沒勁的東西。”

小舟被夏末的氣勢震住了,抿了抿嘴唇,沒有繼續堅持,但也沒有同意夏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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