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你當然不能讓男人每天都說‘我愛你’,他們的大腦構成跟咱們不同。沒有哪個男人會每一天都跟老婆說‘我愛你’,除非是那種虛情假意,特別喜歡玩愛情游戲的男人。滿口愛情的男人反而是最薄情的男人,挺好笑的,是吧?”梁瀾說。

梁瀾的夫妻朋友在上飛機前就開始吵架,下了飛機之後他們的車又被堵在了機場高速上,密閉的空間想回避都不可能。

好在梁瀾每次在這對夫妻吵架升級的時候都能化解,勸上老婆十句,再象征性地批評上老公一句。到最後車裏只剩下她跟朋友聊男人的對話,夏末靜靜地翻着膝蓋上攤開的書,盡力忽視旁邊駕駛位置的宅男,他一直在手機上打游戲,時不時地自己發笑,置身事外。他身後的老婆已經裝作他根本不在車裏了。

“夏末就很少把愛情挂在嘴上。”

“那是因為他成熟。”

後面的話夏末都沒聽不清,他集中注意力在書上的文字,周圍的世界漸漸消失,直到宅男突然動了一下,他擡起頭。

“神的九十億個名字?”

“啊,嗯,你喜歡科幻小說嗎?”

“這是科幻小說?”宅男短促地笑了一下,視線保持着低于夏末的角度,笑容顯得有些叵測。

夏末轉開視線,盡力做到友善,想到或許宅男也覺得無聊了,想跟他聊聊天。“阿瑟克拉克的小說。”

“科幻小說叫這個名字?”宅男嗤笑了一聲。

夏末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嘲笑什麽,他有些局促地尋找話題,最後覺得還是暫時贊同他比較好。“确實是比較老的科幻小說,但阿瑟克拉克是……”

宅男用無所謂的口氣打斷他,“你們做科研的人還會看瞎想的小說?”

“阿瑟克拉克曾經提出靠地球同步衛星來進行通訊,所以現在的地球同步軌道也叫阿瑟克拉克軌道。”夏末說,“所以我不覺得這些東西全是瞎想。”

“這麽說你覺得将來我們真的會穿上機甲打仗?機器人會變得跟人一樣聰明?人類可能也會感染僵屍病毒,然後大滅絕?”

“某種程度的機甲很容易實現。AI有可能但是很難,阿西莫夫的年代大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的人們對人工智能的信心比現在大的多。說起僵屍,不如說某些出血熱病毒,現在已經有了,比如埃博拉。至于人類會滅絕,幾千年人類都有這種想法,對于終極的探尋,對死亡的癡迷,一直都存在……”

夏末頓了下來,因為他從宅男臉上看到了更大的不屑。宅男有些洋洋得意,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得意來自哪裏,但是他可以肯定,他根本就沒聽他說話。“我就是随便一問,你們知識分子都這麽容易認真嗎?”

還是無所謂的态度,着重在于強調認真你就輸了。好像認真這種品質是一件非常愚蠢的特性。

夏末抿了抿嘴唇,知道自己可真夠傻的。他盯着宅男的眼睛,結果發現對方根本就不看他,那瞬間他确實覺得被激怒了,但是怒火也只不過持續了一瞬間,轉念就想到生氣這事挺傻的,尤其是跟這麽一個明顯還在标榜青春期叛逆無罪的大齡宅男,雖然這個宅男都三十歲上下了。

“而且你為啥要背着書,不嫌沉嗎?為啥不看電子書?”

“前面的車動了,”他笑了笑,“看來咱們能趕在午夜前到家。”

車流開始蠕動,繞過了前方發生事故的幾輛車,再艱難地通過收費口之後,市裏的路況就順暢了起來。宅男開起車來就不再費心跟夏末聊天,過了沒多久他們兩對情侶就在市區裏分開,夏末打車送梁瀾回家。

“她老公就是個問題兒童,”梁瀾先開口總結這個國慶假日,“我也沒想到他這個人這麽奇葩,以前跟他相處得不多。聽他老婆說,他有時候還在書房裏自言自語。跟這麽個人一起度假确實無聊,真是抱歉了。”

“他有自己的小宇宙。”夏末敷衍了一句,好容易結束了,他已經不想再浪費時間談他了。自從那天晚上他拒絕了她以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有些怪。他知道現在是修複關系的時候,只能順着女人說話。但是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剛下了飛機,他大概是累了,心裏不耐煩的很。“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老婆。我覺得我們這麽浪費私人時間進行社交,很不值得。”

“不值得?”梁瀾重複了一遍夏末的話,不知怎麽語調有些古怪。“你覺得什麽值得?我不知道你是怎麽長大的,是因為沒離開過學校還是怎麽着,竟然可以一直過得那麽不現實。老大,現實可是很骨感的。”

“那你覺得現實是什麽?”夏末突然轉過頭來,在出租車昏暗的後座上瞪着梁瀾。

“現實就是錢,就是社交,就是人脈,就是要活得比別人強,就是所有那些你不喜歡的東西。”梁瀾不耐煩地說,“夏末,難道你還要像一個學生一樣告訴我,跟你師伯師叔騎自行車,給你弟弟做飯這些無聊的事更重要。算了吧,現在可是個女人在家哄孩子都要被視作無能的時代。”

夏末沒有說話,梁瀾在話出口之後也有些不安,別扭地瞪着自己那一側的車窗,窗外的霧霾很重,十月的夜晚水汽也很重,讓人不舒服。夏末多數時候很能控制情緒,所以有時候也很難知道夏末到底在想什麽,但夏末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能幹男人,這點沒有人會懷疑。

“你覺得我不切實際。那你的同學和她的奇葩男人,實際上,能給你帶來什麽,值得你犧牲掉一年唯一的一次休假?”隔了一會,夏末用探讨的口氣說,語調不帶挑釁的火氣。“你的所求是什麽?”

語氣又是那麽沉穩,就事論事的态度,沉思良久之後才問話,顯然已經進行過情緒控制。她的心底開始不耐煩,甚至有點懷念摔她電話的那個夏末,那種做事風風火火的男人更有未來,平凡的現實生活裏,溫潤有禮和膽怯窩囊本來就難以分清。她第一次意識到夏末也許是徒有其表,等到中年褪去帥哥的外形,他也許就是個窩囊男人呢。沒有錢沒有權力,那時候她可怎麽辦?他離她渴望的那種成功人生太遠了,她想要的那種被人羨慕被人嫉妒的人生也許永遠都不會有。

她回過神兒來發現夏末還在等待她回答,她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人脈這種事就在于維持,難道要等到用得着得時候現用現交?”

夏末靜靜地看着她,語速還是那麽慢,慢得讓她心煩,說出得話更是幼稚不中聽——“什麽都沒有,就想驅遣別人為自己做事,那不是維持人脈,是乞讨人脈。”

“乞讨?你竟然說得這麽幼稚?你是我爸那個年代的人嗎,是不是求人辦事在你眼裏就是乞讨,特別沒尊嚴啊?”梁瀾簡直忍不住要冷笑了,怪不得她的朋友都說書讀得多的人都很呆,至少也是不合時宜。

“看來你這麽喜歡的目的性社交也沒能讓你心情良好,我看你是累了吧,你住的地方到了,我送你上樓,早點休息。”夏末伸手去錢包裏掏出錢來,“師傅錢先給你一半,在這等我,我很快就下來。”

梁瀾聽到後一句就惱火,夏末甚至都不留出時間來跟自己吵架,她忍不住瞥了夏末一眼,結果看到一張異常冷靜的臉,難不成只有她一個人生氣?沒混過社會的書呆子竟然覺得她幼稚?

夏末拎起她的箱子,跟她一同向大門走,她心裏已經裝滿了話要噴出來,只是不知道哪一句殺傷力最大最解氣。“你總是這麽理智是嗎?你在乎我嗎?”

“某種程度的在乎。”夏末淡然地說。梁瀾差點被氣死的是,她自己竟然也覺得夏末說的是實話。

她還沒緩過腔來,夏末又說話了,“我們誰都不是初戀的小孩子,應該知道對彼此的重視程度和愛意都會随着相處的時日增加或者減少。”

“不說長難句能死嗎?你考漢語四六級呢?”梁瀾走進大門,又看見了牆皮脫落的樓道,她讨厭死這個地方了。

夏末沒搭理她,她冷哼了一聲,“你特別得意自己的‘理性’是吧?要我說呢,你不在乎我,你也不在乎別人。你那理性,說白了就是自私。”

“不想跟你吵架,但你最好能把那句自私收回去。”夏末冷下臉來。

“哈,難道你還要說你對人有感情?”梁瀾冷笑,突然想到了一個攻擊夏末的絕好的例子,“就先不提我,單來分析分析你這個人。你這樣學習好的孩子,從小就被老師父母親戚社會一同捧着,想必從十幾歲起就特別虛僞。從前我上中學的時候班上就有好多,被捧得夾生了,認為自己就應該完美,即使自己沒有的優秀品格,也得裝作自己有。”

“什麽意思?”夏末按了電梯,敷衍了一句,滿臉都是對她的挑釁不感興趣的模樣。

“所以你們家裏出現一個孤兒的時候,你就虛情假意地獻愛心。”梁瀾翻了個白眼,“我就不相信一個十七歲的大男生,會特別懂事地照顧弟弟。你當時是演給誰看啊?”

“那些事跟你有什麽關系?聽說情侶之間吵架都是翻舊賬,但也沒見誰像你翻出這麽遠。我十七歲的時候你認識我嗎,丫頭?”

“我這是從根源剖析你的裝逼性格,我還沒說完呢,你裝逼都無始無終,如果你不是為了表現自己逼格高,你是真心懂得關心別人,那你會在小孩離開你家以後吝啬得連個電話都不打嗎?我覺得沒有什麽事比這件事更能說明你的性格,你覺得沒必要繼續關心了,你就連個正常人的牽挂都沒有。你跟我戀愛到現在你打過幾個電話給我?”

“我不給你打電話不就是因為你很忙,我也很忙嗎?有事的時候打電話不就可以了嗎?難道哪一次你有事我不是立刻就到?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出現不就行了嗎?”夏末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深更半夜的樓道裏顯得很突兀。“咱們倆的事就說咱們倆,你扯那麽多有什麽意思?”

梁瀾敏銳地捕捉到夏末被戳中了痛點,立刻捉住不放,“被我扯出本性裝不下去了吧?我就對你十七歲的事情感興趣,小時候的事最能暴露本性。你給我解釋解釋你為啥能騙小孩,你明知道那小孩那麽可憐那麽依賴你,你就能做到一個電話都不打,連他後來過得好不好,死不死活不活都不知道。你可真牛逼,要是我都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種‘愛社交’的人,肯定過年過節會去看看他。”

梁瀾看着夏末的臉,走廊的白色節能燈下他的臉色出奇地難看,夏末最忌諱提起夏小舟小時候的事,所以她就偏要這樣說,現在報複的快感酣暢淋漓地流淌,她狠狠地透了一口氣,“你這種人根本就是心裏只有自己,不管是我還是別的什麽人,你心裏都不在乎。”

夏末一定是氣到了極點,反倒連吵架的口才都沒有了,氣得臉都發紅的模樣梁瀾還是頭一次看見。只是眼神有些可怕,她幾乎不敢跟他一直對視,但他随後也就轉身走了,一句話都沒有說。想想也應該無話可說,因為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這人不喜歡幹沒有意思的事——她知道他有這點性格,所以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從來不強行狡辯讓自己更沒臉。

她自己掏鑰匙開了門,吵架獲勝的快感在看見破舊狹小的客廳時消失了。破破爛爛的鞋櫃,簡易的家具,這麽小這麽破的房子,她還得跟別人一起合租。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所漂亮的房子,何況漂亮的房子也不夠,她想要更光鮮的生活,她害怕最終她只是大城市裏的一個loser,渺小的被人看不見。她有自己的事業,可是她已經厭倦了那點小小的事業,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成功,她等得不耐煩了。

更讨厭的是她的室友還沒睡,正在客廳裏上網,聽見了剛才他們吵架的聲音。

“你們吵架了?你跟那麽帥的男人也吵得起來啊,小瀾。”室友誇長地說,總是那麽花癡,總是那麽膚淺。

“男人長的好看有什麽用?”她沒好氣地說。

“可是工作也很好啊,大學老師,社會地位也不錯,既體面又穩定,還不會庸俗。”室友暫停了筆記本正在播放的電視劇,“你們為什麽吵架啊?要聊聊嗎?”

“沒什麽可聊的,大學老師有什麽用,賺得那麽少。”

“少也沒關系啊,現在房價這麽貴,他在這裏有房子你就是賺到了,吃喝能花幾個錢啊。你家裏給你介紹這個男朋友的時候,你不是還挺高興他不用靠自己買房的嗎?”

“那時候太傻了。”梁瀾粗魯地截斷了室友的話,“有個房子算什麽,太基本了,我想要得更多。”

室友頓了一下,“但是我男朋友連房子都買不起,我的目标是能還得起房貸就行了。”

梁瀾搖搖頭,被這話題煩死了,“我要睡覺了。”

室友想起來她的旅游,“啊對了,九寨溝好玩嗎?”

“全是人,沒錢出國玩就只能跟人擠在一起玩,沒意思透了。”

夏末坐出租車回家,一路快走進小區,煩躁地穿過院子進了單元門,出電梯的時候才想到輕一點走,小舟可能在睡覺,小舟……他在門口掏出鑰匙來又深呼吸了幾次才能勉強平靜下來,亂糟糟的七天簡直要爆掉他的腦袋,還有最後那個煩人的話題,煩得他……

鑰匙打開了房門,屋裏還點着兩盞燈,一只床頭燈,一只窗前沙發邊的讀書燈,照亮他熟悉的地毯和家具,除此以外還有隐約細碎的音樂聲從耳機裏流瀉出來。一瞬間的寧谧像山間傍晚的落雪,無聲地不期而至,紛紛擾擾的人事後退成遙遠的記憶,他舒心地嘆一口氣,終于擡頭看沙發上的人。

小舟還不知道有人進來,正戴着頭戴式耳機躺在沙發上看一本紙質書,神情柔和,目光專注地落在書頁上,讀書的速度很快,修長的手指不時翻動書頁,發出夏末最喜歡的聲音,那是時光中最值得記憶的聲音。

他頭頂的窗上沒有拉攏窗簾,星月的光輝就落了進來,和着少年特有的專注和無憂,夏末有掏出手機拍下照片的沖動,那樣或許就留得住時光角落裏的少年。但是那樣似乎都太貪婪了,他想了想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夢工廠的開場動畫,坐在月亮上釣魚的少年,似乎就是此刻的感覺,如同夢境一般清澈。

他放下背包,放輕腳步走過去,忍着笑突然摘下小舟的耳機。小舟愣了一下,一時間大約是無法從書中的情節醒過來,孩子氣地擡頭盯了盯莫名其妙騰空的耳機,扭頭看見了夏末。

夏末看着那張漂亮又一貫冷淡的面孔在一瞬間發生的生動變化,黑色的眸子在辨認出他的時刻,就像有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裏面炸開,生機勃勃,雀躍地傳遞着迸發的喜悅。他幾乎轉不開眼,只能呆呆地盯着小舟那閃爍着無數種情緒的眼睛,半晌才發現小舟面色泛紅,嘴角無法抑制地勾起,強制地繃平,再勾起,在微笑和矜持之間掙紮。小舟的胳膊動了一下,簡直有點像是抽搐了,但好在他那功夫突然聰明起來,看懂了一向自制的小舟要幹但是沒敢幹的事,他俯身摟住了小舟熱乎乎的身體,小舟的喉嚨裏似乎含糊地發出一聲像是高興的低呼,推開身上的書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似乎有細微的嗚咽聲,夏末聽不清,小舟緊緊地攀着他,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能感受到小舟感受到的驚喜,他也同樣驚喜,雖然他自己瞎驚喜這實在有點可笑。

“想我了嗎?”他沒說出口,只在腦子裏問了這句廢話,也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我就在這裏呢。”他還是在腦子裏說,但是配合着這句話輕輕撫摸小舟的脊背,聽見小舟長長地透了口氣,就好像他聽見了他腦子裏的這句話。

方才進屋時感受到的夢境已經醒了,沒有什麽夢境能承受這麽激烈的情緒,但是夏末驚訝地發現醒來甚至比夢境還要來得更好,就好比一個幸福的孩子在做了一個好夢之後,發覺現實還能更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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