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帝國的宴會是出了名的奢華,豪華的宴會大廳,穿着精致的禮服來來往往的貴族們起坐之間觥籌交錯,散發着浮靡的氣味兒。

哨兵塔的生活中規中矩,卧室,食堂,訓練場三點一線,偶爾銀雀帶風聲出任務,結束的早會帶風聲去喝酒。但大多時候是風聲看銀雀喝,哨兵的身體新陳代謝得太快,很難體驗到喝醉的感覺,他的口腔也太敏感,對他來說再好的酒都是一杯辛辣的苦水。

風聲突然想到了銀雀,他的前向導,被抓之前銀雀執意要帶他去喝酒,他降低了風聲的五感,給風聲點了口感柔和的果酒,但風聲還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看着少年潔白的小臉在暖融融的燈光下泛出微醺的紅,眼神迷離又難過地看着他,明明沒喝醉,心裏卻有些恍惚。

他知道銀雀對他懷着不一樣的感情,也知道銀雀難過于風聲遲遲不願意跟自己進行最後的鏈接,他不讨厭銀雀,但他只是,做不到。跟一個向導完全鏈接這種事,光是想想,就讓他從心底裏覺得戰栗,他從小就是自己一個人拼命地活着,變強大了反而要把自己的命門交給別人,就算這能大幅提高他的能力,延長他的壽命,也讓他本能地無法接受。

他信任銀雀,可他過不了心裏的坎,在他心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寧願單打獨鬥痛痛快快地三十歲死,也不願意跟一個向導捆綁在一起換五十歲死。

酒吧暖黃暧昧的燈光與宴會大廳柔黃明亮的燈光融合轉換,風聲回過神,晃了晃手裏的高腳杯。查爾斯知道他不愛喝酒,把他的葡萄酒換成了葡萄甜水,風聲連葡萄汽水都喝不了,哨兵的口腔都太敏感了,汽水會辣得他們舌頭疼。

這宴會是給上流社會的向導和哨兵放松的,食物飲品都是分向導和哨兵準備的,妥協以後,風聲在查爾斯那裏得到了最好也是最适合哨兵的照顧。他順從地打開精神圖景接受查爾斯的查探,安撫與窺視,像任何一個全身心信任向導的哨兵。

查爾斯出去後,那些或探究或嘲諷或鄙夷的目光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身上,帝國人一向是很瞧不起聯邦人的,覺得他們粗野無禮,是未開化的野蠻人。而遲遲不鏈接哨兵的查爾斯王太子,竟然鏈接了一個聯邦人,還是當年殺死菲利普親王的罪犯,風聲受到的關注可想而知。

風聲低着頭,面無表情地吃着盤子裏的生菜,處理過的菜葉卷進嘴裏,咀嚼時發出淡淡的苦味。他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地吃着,直到一個人伸手要拿過他手裏的叉子。

風聲動作敏捷地躲開,回頭睨了那人一眼,那是個面容蒼白的人,坐在輪椅上,修長的身體瘦得脫了相,但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俊美。他身上有哨兵的氣息,但幾近于無,應該是精神圖景受到重創,精神體死亡的廢人。

“好久不見,”那人看着他,笑了笑,“我一直記着你的臉。”

風聲也想到了他可能是某個任務中遇到的敵人,但他覺得沒意思,死或者殘在他手下的人何其多,他也從來沒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回過頭,往盤子裏夾了更多的蔬菜。

那人身後的年輕人對他的輕慢很惱怒,想要沖上來,卻被那人擺手攔下了。

他咳嗽了幾聲,擡頭問道:“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還記得菲利普嗎?”

這個人看上去一副快死了的樣子,是因為菲利普的死亡而精神圖景崩潰的他的哨兵嗎,風聲頓了頓,看他一眼,淡淡道:“記得任務。”不記得人。

那次任務難度很高,銀雀替他承受精神攻擊受了很重的傷,所以風聲有印象,在平時,風聲很少會記得結束了的任務和任務目标。

“記得任務……哈哈……咳咳……”男人先是笑,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後的年輕人拍着他的背。憤怒地看了風聲一眼。

“抱歉,讓你看我這個廢人的笑話了,”男人喘息着,“我茍延殘喘到現在,就是想看你怎麽死。”

“哦。”他說得坦白直接,但風聲并不在意,如果有人殺了銀雀,他就算廢了也會想辦法搞死那個人,但如果死的是查爾斯,那就随随便便,就算自己精神圖景崩塌跟着查爾斯廢了或死了,也算痛快幹淨。

“世上再沒有菲利普那麽好的向導了,”男人擺擺手,讓驚訝的年輕人離開,他反而跟風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攤上查爾斯那樣的向導,算是你倒黴,不過看你倒黴,我倒是很痛快。”

風聲沒說話,那男人絮絮叨叨地繼續說:“如果當年……我在,我一定不會讓你碰到菲利普。”

風聲搖搖頭,幹脆利落地說:“就算你在,也是一樣的結果。”

四個黑暗哨兵都攔不住他,讓他殺了菲利普還成功離去,他不覺得這個男人在會有任何的不同。

“哈哈哈,你知道查爾斯是什麽時候看上你的麽,”男人笑起來,神色變得有些狠厲,“就是你殺菲利普的時候,如果不是他動了安保體系,調開了我,菲利普怎麽會死,你又怎麽,怎麽能安然無恙地離開!”

風聲頓了頓,他倒是不知道這一茬。

“我到現在,都意難平……”男人喃喃地說,“我都沒陪在他身邊,那時候我在哪兒,我應該和他一起死的……”

“兩國交戰,戰場上的哨兵和向導不管什麽原因,都不是萬無一失的,”風聲有點不耐煩,“早晚是死,你在的話你倆一起死。”

男人看了風聲一眼:“是啊,兩國交戰,”他疲倦地扶住額頭,“我倒寧願跟他一起死了。”

出于自身經歷的原因,風聲很難理解別的哨兵跟向導之間這種同生共死發自靈魂的奇怪感情,如果查爾斯死了,他估計會快樂地請在場所有人喝酒吧,就算他自己不能喝。

但想到查爾斯會死,由于查爾斯留在他體內那些該死的向導素,風聲心裏還是詭異而微妙地難受了一下。

“怎麽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風聲扭過頭,看見一個跟查爾斯有五分相似的男人,只不過他更瘦,眼睛也是藍色的。

輪椅上的男人擡頭,笑了一下:“三殿下。”

斯特拉森同樣回以笑意:“亞恒,他是二哥的哨兵了。”他意有所指地說。

亞恒擺擺手:“你想多了,三殿下,收起你對哨兵泛濫的保護欲吧,我只是跟他聊聊。”

斯特拉森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亞恒招招手,那一直在遠處盯着這邊動靜的年輕人就快步過來,把他推走了。

“你好,我是斯特拉森,查爾斯的弟弟。”

斯特拉森友好地朝風聲伸出手,并不是風聲不想跟他握手,畢竟他剛才是來幫風聲解圍,但他身上的向導素有一種熟悉的味道,熟悉得讓他想起來就渾身本能的刺痛。

這個向導的向導素曾在排異階段被查爾斯打進他的身體裏,用來訓練他對查爾斯以外所有向導的本能排斥。

風聲控制不住地後退一步。

斯特拉森頓了頓,微笑着收回手:“我理解,我知道二哥給你做過……實驗。”

後腰攬上一只手,占有欲明顯地摩挲着他的腰際,風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查爾斯回來了,于是擡手不耐煩地把他打開。

查爾斯也不惱,只是笑着說:“斯特拉森,你怎麽在這兒?”

“查爾斯,你怎麽能把你的哨兵一個人扔在這裏,”斯特拉森皺着眉,“剛才亞恒在這裏。”

就算那個男人已經廢了,在他風頭正盛的年頭裏,他也是帝國唯一可以和聯邦的風聲相抗衡的傳說級哨兵,就算身體垮了,菲利普留給他的勢力依然在帝國盤根錯節,聽他差遣。

查爾斯挑挑眉:“斯特拉森,并不是我把你的信息素打給過風聲,就代表你對他也有向導對哨兵應盡的義務,而且,”查爾斯笑着看看風聲,有些得意的樣子,“如果風聲和亞恒站在一起,你該擔心的是亞恒,我的哨兵陰着呢。”

斯特拉森确實因為向導素的原因對風聲多一分關切,但他和查爾斯的關系一向也不錯,所以說話也并不顧及那麽多:“可是你真的覺得你們之間這種強迫型的向哨關系是正常的嗎,查爾斯,真正好的向哨關系是坦誠,真摯,默契,絕對信任彼此的靈魂伴侶……”

“斯特拉森,斯特拉森,”查爾斯無奈地擺着手,“你說的這種關系的确是常态的良好向哨關系,但它并不适用于我跟風聲。”

“可你折磨他,”斯特拉森有些急了,擺着手向查爾斯走去,“你還記得你是怎麽鏈接他的麽,你當着所有人的面強……”

算是安靜的大廳中響起突兀的一聲獸吼,斯特拉森被撞倒在地上,皮毛漆黑的獵豹右前腳壓在他胸前,正對着斯特拉森錯愕的臉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斯特拉森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查爾斯的巨蟒悄無聲息地出現,吐着信子引導玄冥從斯特拉森身上下來。

查爾斯心情頗好地把斯特拉森扶起來,風聲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玄冥是在他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出現了,精神體代表着哨兵或者向導本人的精神狀态,如果玄冥本能地保護查爾斯,那只能說明是風聲在本能地保護着查爾斯。

這說明風聲接納查爾斯了。

風聲轉頭就走。查爾斯拍拍斯特拉森肩膀,快步跟上。

宴會廳的外面就是扶梯,扶梯外是三十多層的高樓。

查爾斯跟上風聲,笑眯眯地拉他的手:“我說過,你有一天會接受我的。”

風聲把手抽出來,定定地看着他:“我有選擇麽?”

查爾斯失笑,搖頭道:“你不了解自己,但我了解。風聲,如果真的讓你自己選擇,你一輩子都不會選的。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只看結果不論手段,但只要你成了我的哨兵,我就會把我的命交給你。”

風聲冷笑:“把你的命給我?怎麽給我?”

查爾斯聳聳肩,接着左手撐住扶梯扶手,一個躍起,竟然直接跳了下去。查爾斯跳下去的一瞬間,風聲也本能地跟着跳了下去,一切發生的太快也太緊張,風聲在半空中抓住查爾斯的手,左手緊緊抓在牆壁上,緩沖了七層樓才堪堪緩住沖勢,吊在樓上。

“你瘋了!?發什麽神經!!”風聲大吼,他的手鮮血淋漓地抓在牆上,卻感覺不到疼痛,查爾斯在他跳下來的一瞬間就釋放精神絲将他的五感敏銳度封到了最低點。

“你要我的命,我現在交給你了,”查爾斯笑道,“如果你不要,只需要撒手。”

查爾斯的體術在向導中也是一流的,但他并沒有抓住牆上的落腳點,渾身的重量都交給風聲拉着他的那只手。

“我是個壞人,做事的手段也狠毒不顧後果,不過,”查爾斯的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金色的長發被風吹得飛起,在首都星夜晚的絢爛燈光中泛着淡金色的光輝,“如果你願意接納我,你會是我唯一的例外,我會為你做一個最好的向導。”

不得不說查爾斯實在貌美,他神情脆弱地吊在高樓的半空中,金發飄揚,眼神哀戚,用殷紅柔軟的嘴唇對一個人柔聲表忠心的時候,迷惑性強得厲害。那樣一張精致美麗的臉向無論對誰說你會是他唯一的例外,他只對你一個人好的時候,那個人都很難不動心。只可惜查爾斯遇上的是風聲,風聲的性格已經不能用正常人來形容了。

風聲冷笑一聲:“你少在這兒流鱷魚眼淚,你已經鏈接我了,向導死了我一個哨兵能活嗎?運氣不好還會變成亞恒那個不人不鬼的樣子。就算我沒事,就在這帝國的王宮裏,王太子死了,我能逃出去?我倒是想撒手,我能嗎,真不要臉。”

查爾斯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你想得太多了。”

“是麽,我看是你把我當猴耍,”風聲怒極反笑,冷哼一聲,“上來,我懶得陪你演戲。”

風聲肌肉結實的手臂一提一拉,查爾斯就靈活地借着他手上的力跳上去,趴在他寬厚的背上,高大的身軀背着修長的在牆壁上跳躍,不得不說查爾斯和風聲的默契已經十分契合,在精神力的輔助與加持下,就算在幾十層高的牆壁上背着人爬行跳躍,風聲的壓力也不是很大。

“哨兵,有一天你會相信我的。”

查爾斯輕聲說,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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