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瑤池（六）

“讓章鵬帶幾個人過來，你一隊我一隊，沿着這條巷子東西兩邊去找人。”

陸銘一把摘下鴨舌帽，眯着眼睛看着後窗外空無一人的小巷，對小佟交代說。

他莫名覺得有點悶，又想起了什麽堵心的事，掉頭回到網吧，看到季白深和端端在門口聊着什麽，陸銘邁着怒意明顯的步伐，走過去，指着端端：

“那小孩，你一會坐我車跟我們回趟隊裏。”

端端垂下眼睛，不敢看陸銘，弓着背，瘦削的肩膀縮在一起，寬大衛衣裏的兩雙手臂也緊緊繃着，像他抿緊的嘴唇一樣。

季白深看了眼這個被吓壞的少年，突然産生強烈的不忍，不僅因為他是自己的外甥，而是眼前這一幕讓季白深聯想到一些他極力想忘記的恐懼，和那種百口莫辯的無助。然而現在不同了，他是一個成年人，一個能保護別人的人。

季白深挪步，虛擋在端端前面，直視陸銘說：“我剛才問過了，他對闫筱的了解還沒有我們多呢，這件事跟他沒關系，案發那天他在學校宿舍，你可以查。但沒證據之前他不能跟你回去，他是未成年人，法律分寸你比我懂。”

“未成年？他幹的事可不像未成年人。”陸銘吐槽一樣啰嗦了句，想想又正式問了問，“你們是在談戀愛嗎？”

端端擡起頭，懵懂地看着他。

“我是說，你們倆到底什麽關系，不應該只是一起打游戲的漂亮姐姐吧？”

“就只是打游戲而已……”端端小聲回答。

“平時怎麽聯系？”陸銘仍舊沒好臉色。

“微信。”

“微信拿來我看看。”

端端把手機遞上去，陸銘打開他與闫筱的聊天記錄，翻了翻，裏面除了一些關于時間地點的信息，沒聊別的，幹淨得很。似乎除了約着打游戲，真沒別的交流了。

季白深早就看過了微信內容，知道陸銘找不到什麽疑點，等陸銘把手機還回來後，就自然地以送端端回學校為理由，帶着他離開。經過這一番調查，季白深的嫌疑已經很小了，陸銘不好再押着他，交代他案子沒破之前随傳随到，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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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吧離私立中學不遠，他們選了一條近路走着回去。那條路橫穿一個舊小區，路兩旁種了幾棵梧桐，梧桐葉子已經泛黃了，地上零星也鋪着些落葉，偶爾有小區裏的孩子跑來跑去，玩鬧聲此起彼伏。

端端始終在季白深斜後方走着，不說話，只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季白深故意放慢腳步等他，端端也放慢了腳步，發揮他處女座的優秀品質把那段距離卡得死死的。

季白深不是一個善談的人，尤其是面對這樣的敏感的話題，和敏感年紀中的這個敏感孩子。躊躇中，在這條路快走到盡頭時，不等季白深說話，身後的端端悶悶地說了句：

“你是不是對我挺失望的？”

季白深停下腳步，斬釘截鐵：“沒有。”

端端躲避着季白深的目光，少年潮紅的臉上露出心虛的神色。季白深憑着對他的了解，一眼看透了他在隐藏着什麽。

“無論遇到什麽問題，我都會護着你的，但你要對我誠實。”季白深低頭看着他的眼睛，“你和那個……姐姐，是用別的方式聯系的吧？”

端端一驚，慌亂地看着季白深，與此同時，他拿在手裏的手機突然嗡地一聲震動下，閃出一條消息提醒。端端下意識地把手機揣進兜裏，撇過頭。

“端端，”季白深上前，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我雖然無法确定什麽，但這個人很危險，如果找不到她，你我都有可能被牽連。”

端端緊緊攥着手機，繃着臉，似乎在掙紮着。一會兒，他突然大大吸了口氣，伴随着吸氣時的顫抖聲，把手機遞給了季白深，同時說出一款季白深從沒聽過的社交游戲軟件名字。

季白深打開那款游戲軟件，剛才那個消息就來自這裏，軟件內有一個置頂的聊天對話框，一個叫“狗尾巴草”的人發過來一句話：

【是你把他們叫來的嗎？】

季白深詢問式地看了眼端端，端端點頭，默認那就是闫筱。接着他說，他們就是打游戲認識的，因為端端沒有身份證，經常跟着闫筱去網吧，一來二去混熟了。季白深想問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以及那封情書的事，端端低着頭不肯說，而這時，又傳來一個信息。

【他們都走了嗎？】闫筱問。

季白深只猶豫了片刻，就做了一個決定。他把端端送回學校，讓他回去上課，扣下他的手機，并保證明天就會還給他。然後，季白深用端端的身份，回複了闫筱。

【人都走了。你在哪？】

【叛徒，以後別找我了，小屁孩。】闫筱回複。

【對不起，我什麽也沒說。】季白深回複。

闫筱回複了一個傲嬌的表情包。

季白深再三考慮，輸入：【我下午逃課了，也沒法回家了。】

想想他又加了句：【我想見你。】

對方遲遲沒動靜，過了幾分鐘才傳來一句話。

【如果你想見我，就來六一區的粉墨畫廊。】

季白深立刻攔了輛出租車，報上地址，沖動之下前去赴約。他考慮過要不要通知陸銘，但又不确定真的能見到人，決定先去看看再說。

六一區在南豐市的西北方向，是政府規劃的高端藝術園區，但因為常年經營不規範，園區內正經做藝術品生意的不多，黑市交易卻層出不窮。可以說六一區即是南豐市的藝術坐标，也是一塊魚龍混紮的法外之地。

因為工作關系，季白深對六一區并不陌生，他從側門進入園區，走捷徑來到一棟獨立二層小樓面前，小樓的正前方挂着某位書法家的題字“粉墨畫廊”。季白深站定，拿出手機聯系闫筱。

【我到了。】

【進去。】

【我去哪裏找你？】

【先找到陽臺。】

季白深有些不解，可擔心再追問下去露出破綻，硬着頭皮走進畫廊。

畫廊內正舉辦一個風格古怪的現代藝術油畫展，輕柔的音樂下人頭攢動，安靜有序。季白深無心看畫，在回字形的畫廊中繞了一圈，沒有發現陽臺，正疑惑時，一個留着齊肩長發的男人走過來，與季白深打了聲招呼。

“您好，我是這家畫廊的老板丁帥，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季白深試探着問了句：“請問……陽臺在哪？”

“你找陽臺？”老板看上去頗為意外，“有的，跟我來吧。”

季白深跟着他來到回字形的一角，畫廊老板随手朝牆上一指，笑着說，“這就是陽臺。”

季白深看過去，那是一幅名叫《陽臺》的油畫，用粗糙筆法和浮誇顏色化了一個扭曲的陽臺，慘不忍睹。季白深對老板禮貌地笑笑，老板識趣離開，他立刻又聯系闫筱。

【你說的陽臺是一幅畫？】

【對呀。】她回複得很快，不等季白深再說什麽，又發來一句：

【買下來送給我，我就見你。】

季白深近距離看了眼價簽，标價十九萬，對這幅不知所雲的畫來講貴得離譜了。這時手機震動一聲，闫筱又發來：

【你如果買不起，就把它偷出來送給我。】

季白深緊皺眉頭，懸空在手機上的拇指微微顫抖着，他用力握了握。

【哈哈，逗你玩呢。】又一個信息傳來。

【但如果是你喜歡的，我會為你偷出來的。】闫筱又加了一句。

季白深一驚，心下漏了一拍，不知為何這種奇怪的語氣讓他莫名熟悉。他吸一口氣，穩了穩神，回複她。

【你到底在哪？】

【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去粉墨畫廊二樓把我的朋友趙天然找出來。找不到趙天然，你以後別再聯系我了。】

季白深關了手機屏幕，看到手機上映出開的自己模糊的臉，一種被玩弄和羞辱的懊惱順着骨髓和血液湧上季白深大腦，讓他少見的憤怒了。

他感到深陷一出不公平的滑稽游戲，在這個游戲中，對方仿佛是只躲在暗處制定游戲規則的貓，而自己是那個闖入迷宮被牽着走的老鼠。

季白深順着畫廊一角的樓梯看向二樓，趁沒人注意時，悄悄走上去。來到樓上後，先是看到一個狹窄的客廳，客廳內擺着沙發電視等常見家具，看樣子住着人。他來到客廳盡頭，左右兩側各有一個房間，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女孩在房間門口捧着 iPad 看動畫片。

小女孩聽到季白深的腳步聲，擡起稚氣靈動的雙眼，看着他。

“你找誰？”小女孩問。

“請問，”季白深艱難地說，“趙天然在嗎？”

“你找趙天然！”小女孩騰地站起來，警惕看着季白深。

“對，他是我的朋友，我找他有點事。”

小女孩莞爾看着他，上下打量他一番，說：“他在屋裏呢。”

季白深跟着小女孩走進一間卧室，小女孩指着門口的魚缸說：“他就是趙天然。”說完，她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魚缸裏只有一條魚，一條拳頭大小的圓滾滾的河豚魚。

季白深憤怒拿出手機，問：【趙天然是一條魚？】

【怎麽了？趙天然是我的朋友，你尊重一下。把他搶出來還給我。】

【那是小姑娘的魚！】季白深回複。

【是我的！是她從我這裏騙走的！】闫筱回複。

這時小女孩突然不笑了，警惕看着季白深：“你在聯系誰？”

季白深恍然一愣，然後微笑一下，說自己搞錯了。季白深個子很高，消瘦卻不單薄，雖然年過三十臉上沒多少世俗氣，反而常露出一些少年心氣來，他穿着體面，談吐柔和，再加上輪廓精致的高顏值，往往不用費什麽力氣就能取得別人的好感，尤其是對女孩子。

可季白深從不覺得這是優勢，相反他會刻意隐藏和回避這個麻煩，唯獨這一次。他微微彎腰，笑着看着小女孩，編了幾句讓他覺得羞恥的瞎話，哄騙她說樓下有人給她準備了驚喜。小女孩起初不信，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跑下樓。

小女孩離開後，季白深用最快的速度，從客廳的書櫃上取下一個水培植物，将植物取出，用水培器皿當魚缸，舀出河豚魚。他不敢原路出去，恰好發現房間陽臺上連着一個室外樓梯，爬窗出去。

季白深捧着魚缸，沿着小路跑到一條偏僻的小街上，氣喘籲籲停下，拿出手機。

【魚拿到了，你在哪？】

沒有回應，季白深有些急了，又問。

【闫筱，你在哪？】

季白深突然意識這句話露出了破綻，他慌忙想撤回，但來不及了，手機一震。

【你不是端端。你是誰？】

季白深深吸一口氣，回複：【我是他的舅舅，我們見一面，我有話對你說。】

【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就把魚缸裏的水倒了。】

沉默片刻後，闫筱回複：【行，你狠。你去百源地鐵站等我。】

【不，這次按我的要求來。】季白深沉着臉，又輸入：【七點，在六一古街，我最多等你一刻鐘。】

【不見不散。】末了，闫筱又回複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季白深将端端的手機收起，拿出自己的，撥通了陸銘的電話，響了幾聲後，陸銘才接聽。

“陸銘你聽我說，”季白深看着魚缸裏的魚，它不慌不怯，懶懶地游動着，暗黑色的背部有兩道深黃斜紋，他凝視着這條看似憨萌卻藏有劇毒的小河豚魚，繼續說：

“我約了闫筱七點在六一古街見面，你們來吧，這次應該能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