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瑤池(七)

六一古街是清朝留下來的一條古街道,街道很窄,兩邊都是普通古建築,卵石鋪成的小路被一條溪水橫腰攔截,溪水上架着一座兩年多年的木橋。古街本來是一條繁華街市,可因為各種原因被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百多米,後來為了保護古街,政府在附近劃了一片公園把古街圈了起來,而藝術園區恰好跟公園挨着,索性就命名為六一區。

季白深捧着魚缸,穿過六一區,從小門走進公園,徑直往公園中心的古街走。他步子沉穩,不疾不徐,雙手穩穩托着魚缸,裏面的水微微擺蕩着。

因為到了晚飯時間,天也暗了下來,公園裏人很少,古街上幾乎沒有人。他踏上卵石小路,朝古街中央的木橋走去,不時左右打量兩邊低矮的古建築,很安靜,沒有人。

季白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時,已經站在了古橋上,時間也剛好七點。

四周過分安靜,除了遠處若隐若現的車流聲,再沒有其他的雜音,季白深甚至能聽到自己反常的粗重的呼吸聲,伴随着隆隆的心跳有節奏地起伏着。他有種強烈的預感,闫筱就在附近,像只狡猾靈敏的貓一樣蟄伏着。

季白深站在橋上小幅度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像只任人宰割的老鼠,被動又茫然。他打算拿出端端的手機聯系闫筱,正低頭時,古街兩側的夜燈突然瞬間依次亮起來,暖黃色的路燈給卵石地面鋪了一層朦胧的光暈,也将季白深的身影拉得老長。

與此同時,一個輕快的聲音從很近的距離傳來:

“喂。”

季白深猛擡頭,尋找聲源,可辨不清方向。

“在這裏呢。”

季白深側過身子,終于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帶着戲谑的聲音,他順着聲音方向擡起頭,看到闫筱站在前面涼亭的二層,扶着欄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和之前的裝扮都不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緊身上衣,花色鮮豔的蓬松半長裙,梳着兩個短小的麻花蜈蚣辮,像兩只蠍子尾巴一樣搭在頸側,飽滿的額頭完全露出來,幹淨的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微笑,目光炯炯地看向季白深。

季白深呆住了,闫筱此時的樣子與美術館以及那張一寸照片都不同,她穿着套最時髦的洋裝,卻站在斑駁褪色的古街涼亭上,含着笑,又藏着刀,讓季白深覺得此刻這一幕極不真實

“怎麽了?”闫筱笑了下,“我們不是見過面嘛季老師。”

季白深眨了眨眼睛。

“你都不記得我了嗎?”闫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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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季白深覺得闫筱在問這句話時眼神一緊,收起了笑容,像換了一個人。

“我記得你。”季白深回答。

闫筱突然興奮了些:“那你說說,你是怎麽記得我的。”

季白深愣了片刻,說出心裏的疑慮:“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過你,不過有什麽事你可以直接沖我來的,犯不着這樣處心積慮。”

闫筱很失望的樣子,兩只手臂懸在欄杆上,冷冷打量季白深。

季白深突然沒了主意,他盼望着陸銘能趕快到,又擔心陸銘是否相信了自己的話,甚至已經偷偷去拿手機,試圖報警。

“不用麻煩了,這次我不跑了。”闫筱突然說。

“什麽?”

“我知道你叫了警察來抓我,他們已經到了,我跑不掉的。”

話音剛落,季白深忽地四周窸窸窣窣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陸銘持槍先出現,随後小佟章鵬以及第七組四五個小夥子從不同方向跑過來,看來早就部署好了抓捕方位。其中一人将季白深攬到一邊,好像怕他遭到什麽傷害一樣。

季白深驚了一下,一個步子不穩,魚缸中的水灑出來一些。他穩了穩,又看向涼亭,猝然撞上了闫筱的眼神,她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

即便警察已經跑上涼亭圍捕她,她也不為所動,只是盯着季白深,仿佛她才是看戲的人。

陸銘将闫筱從涼亭上帶下來,帶着她朝木橋走去。他們走來時,季白深微微側着頭,目光閃躲着,可闫筱突然停在他面前。

“怎麽個意思?走啊?”陸銘催闫筱。

“我拿我的魚。”

說着,闫筱從季白深懷裏接過魚,轉身離開。

她走後,季白深終于松了口氣,随即陸銘轉頭對他說:“季老師你也跟着回去一趟,你坐小佟車。”

季白深看向闫筱的背影,內心的慌亂并沒有因為她的被捕而減少,反而加深了些。他不明白,闫筱為什麽既然明知警察會來,還是來赴約?

陸銘親自押着闫筱回去,讓她坐在後座,帶着手铐,手裏捧着魚缸。和小佟交代好了回去的注意事項後,他上車,系上安全帶,在啓動車之前故意看向後視鏡。

闫筱低着頭,看着手裏的魚缸,雙手擱在誇張的花裙子上,裙子遮住了手铐,讓她看上去像是個去赴約的淑女。陸銘對她裙子的花色很眼熟,雖然叫不出名字,也知道是國際大品牌女裝,一件頂他三個月的工資。

他不禁懷疑,從離開網吧後,短時間內闫筱盛裝打扮了一番,難道只是為了束手就擒?

突然間,闫筱擡起頭,看向後視鏡,發現陸銘在觀察她,把頭偏到一邊。

雖然只對視了短短一瞬,但陸銘清楚地看到,她眼圈通紅,似乎在極力克制着什麽。

自回到第七組後闫筱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地坐在審訊室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眼前懶洋洋的河豚魚,陷入長久的沉思和沉默。

陸銘在審訊室裏坐了不到十分鐘,随便問了幾個問題,見她一副打定了主意死不開口的樣子,決定晾她一會。

第七組嚴重陽盛陰衰,只有一個女內勤警員,還請了産假不在崗,無奈陸銘只能刷臉從隔壁的後勤中心把負責采買的梅姐請來幫忙。梅姐正準備下班,見到陸銘大步過來驚呼一聲不好,恨不得跳窗而逃,可考慮到人民警察的端莊形象作罷,被陸銘給堵了個正着。

陸銘可不管梅姐願不願意,發揮他死皮賴臉軟磨硬泡的功夫,哄着梅姐過來,送到審訊市裏,讓她看着闫筱,自己先去跟季白深聊聊。

會議室裏,季白深已經跟小佟大致講了一遍這場離奇古怪的經歷了,陸銘進來後,季白深待他坐下,又總結性地說:

“就是這樣,我用端端的身份跟她溝通,一下午她讓我在六一區一會幫她偷畫,一會幫她偷魚,後來我用那條魚來威脅她,她才肯見我。”

季白深眼睛盯着桌面上一塊水漬,突然又說:“不過……”

見他停下了,陸銘追問:“不過什麽?”

季白深收回眼神:“我也說不好,不确定,可我總覺得的她是故意的……”

“故意什麽?故意牽着你走?還是故意被我們抓到?”陸銘問。

季白深看向他,被他這句話說中,又覺得似乎不僅僅是這些。這時候,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撞開,梅姐一臉忿忿不平站在門口,對着陸銘嚷着:

“陸銘,這忙我幫不了了!換個人看她吧!”

“怎麽了姐?你把她怎麽了?”陸銘讪讪問。

“我還敢把她怎麽了?”梅姐冷笑下,“是她瞪我,罵我,還撲過來要咬我!”

“為什麽呀?”

“我就說了句她裙子不好看!”梅姐吼完這句,轉頭看到了旁邊的季白深,可能季白深老幼通吃的顏值刺激了她,她瞬間放低聲音,嗲了起來,“你說對吧,就那裙子,紅的綠的藍的紫的,像我們老家花被似得,我就随便說了一句,她怎麽就急了呢……”

陸銘扶額頓了頓,嘆口氣,不自覺看了眼季白深,他似乎也很意外,一臉不可思議。

陸銘起身,先是交代小佟帶着季白深把口供錄完,流程走完,就可以讓他回家了。接着攬着梅姐出去,安撫幾句,答應明天給她買全套的烤鴨,送走了。然後叫了個閑着的內勤警員,去審訊室。

闫筱依舊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拷在桌子旁,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魚,平靜的絲毫看不出來剛剛鬧了一場。

陸銘扯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微微仰頭靠着椅背,雙手舒展地放在身前,審視着闫筱,跟着她沉默了一會兒後莫名說了句:

“裙子挺貴的吧?”

闫筱動也沒動。

“你知道,從男性的眼光看,這條裙子是好看的。”陸銘又說。

旁邊正在做記錄的內勤警員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鋼鐵直男陸頭兒為了撬口供簡直口不擇言不要臉了,人設要崩了。可闫筱還是沒吱聲,像沒聽到一樣。

陸銘也不急,翹起了腿,緊緊觀察她,又故意說:

“我剛才錄季白深口供時,他也這麽說的,他說,一轉頭先看到一條漂亮的裙子。”

闫筱眨了眨眼睛,嘴角牽動一下。

陸銘趁機繼續說:“闫筱,你這樣跟我耗下去是沒用的,既然能把你铐在這,我們肯定有足夠的理由和證據,就這麽拖下去對你也沒好處。”

“我不想在這裏說。”闫筱突然開口,可還是低着頭。

“什麽意思?”陸銘皺眉。

“我要換個房間。”

“沒那麽多條件可講。”陸銘有點不耐煩了。

“這屋空氣不好,而且我得給趙天然換水了,不換個環境的話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的。”

說完,闫筱擡起頭,不急不躁地看着陸銘,眼底是認真到偏執的堅持。

所有程序都走完後已經夜裏 10 點了,季白深簽了字,小佟客氣地要送他出去。走之前,季白深躊躇一番後又問了句:

“她招了嗎?”

小佟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季白深的話:“我還不知道,我們陸頭兒在審呢。”

“那能不能麻煩你轉告一下陸銘,”季白深眼底斂了些墨色一樣幽深,“讓他一定要好好查一下這個女孩,別輕易相信她,也別……”

“放心吧季老師,”小佟打斷他,“這是我們的工作。行了,這兩天辛苦你了,回去記得保持電話暢通,近期不要離開南豐,有事我們可能還會聯系你。”

季白深被他推搡出會議室,也不好再說什麽。

經偵大隊離家裏比較遠,季白深在手機上定了個網約車,等車的過程中,他去了趟衛生間。第七組的衛生間不算寬敞,男女洗手池挨着,季白深出來洗手時,起初沒注意,打開水龍頭時才看到,闫筱就在他旁邊。

他吓了一跳,可闫筱并沒有看他,似乎沒發現他,或者故意視而不見。

闫筱自顧自地在另一個洗手池旁給魚缸換水,細致認真,一絲不茍,旁邊站着個一臉疲憊的內勤警員。

季白深定定神,用最快速度洗手,打算盡快離開,可餘光看到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闫筱把手伸進魚缸中,作勢要抓魚,河豚魚在浴缸裏亂竄,肚子越來越大。接着,她将肚子已經圓滾滾的河豚魚掏出來,放在手心,對準鏡子。

季白深透過鏡子看到河豚魚突然滑稽的吐水,水流到水池中,嘩嘩作響,同時魚的肚子越來越小。

最後闫筱很滿意地笑了笑,捧着魚缸離開。

季白深愣在那裏,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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