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山鬼(九)

小佟和闫筱的車一前一後來到位于黃曲路邊上的一家書畫修複工作室,季白深和小佟先進去溝通,闫筱磨蹭了半天才來,卻只打了一個照面,人就消失了。

等了十幾分鐘後,修複工作室的負責人從家裏趕過來,接待了小佟,也詳細回答了他的詢問。其實詢問還沒有開始,季白深已經判斷出來阿傑大概率不會來這裏修複《山鬼》。

這家工作室位于一個小型商場的一樓,商場雖不大,但頂層有一個全市最大的 IMAX 影廳,客流量并不低,基本是完全曝光在大衆視線下。他也觀察了一下工作室的陳設,老板過去是書畫協會的委員,長期從事國寶級書畫的修複維護工作,參與過不少名畫修複,算是個名人。阿傑膽子再大,再走投無路,也不會冒險來這裏的。

季白深覺得室內有點悶,來到店門口,看到斜對面一家玩具小商品店門前圍了一圈半大孩子,似乎在湊什麽熱鬧。他朝旁邊挪了兩步,原來是有人在夾娃娃機前大殺四方,旁邊地上已經放了一堆戰利品了

那人弓着背,微昂着頭,盯着娃娃機內金屬鉗,一搖一按,果斷地又夾出目标。她穿着一套綠色花紋的短褲套裝,梳着兩條蠍子尾巴一般的羊角辮,夾到娃娃後開心擺了擺肩,發出一串張揚的笑聲。

闫筱直覺身後似乎有一道灼灼目光看過來,她猛地一回頭,并沒有人。

季白深回到店裏,坐在小佟身後的椅子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他們的談話,自己也搞不清楚思緒飄到哪去了。沒一會功夫,他聽到小佟驚訝的聲音:

“你幹嘛去了?”

季白深轉頭看過去,看到闫筱抱着一堆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毛絨玩具走進來,一股腦放在玻璃櫃臺上。她只挑了個小烏龜,其他的用胳膊輕輕一推。

“送你們了。”

“你是把娃娃機搬空了嗎?”小佟忍不住笑了下。

“也沒有,醜的和橙色的我不要。”闫筱皺起眉,一臉嫌棄,“為什麽會有人設計橙色的娃娃?”

一串串省略號飄在每個人頭頂,大家都不知怎麽回應,尴尬中,倒是季白深的電話鈴聲劃破冷凝的空氣給所有人解了圍。

季白深看到號碼後臉色有些凝重,他走到門口接起電話,耐心聽了一會,只匆匆說了句,我一會就到。聲音聽上去很急。

挂了電話,季白深跟小佟請了個假,小佟見他神色焦急,問了句:“出什麽事了嗎季老師?”

“沒什麽,我忙完了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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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深走出修複工作室所在的商場,在門口攔了一會出租車,才意識到這裏不好停車,他走了半條馬路,過了天橋,來到對面的站臺攔車。

很突兀地,但他也似乎有心理準備了一般,那輛白色路虎停在旁邊。

“去哪?”闫筱落下車窗,戴着副圓圓的金屬邊小墨鏡。

季白深瞄了她一眼,沒回答,仍舊向路上看去。

“要是着急的話就上車,這個位置不好打車的。”闫筱聲音透着點無奈。

季白深開了後車門,坐進去。

“謝謝。”

“去哪?”

“東城療養院。”

闫筱倒是沒多問,說了句路不熟,讓他指個路。季白深答應了聲,擡手看看時間,忽地瞟到那個綠灰色的毛絨小烏龜就放後座上,在他旁邊。

到了地點下了車後,季白深看着闫筱的車開遠了,才走進療養院。他直接來到三樓,站在一間病房門口,小心翼翼推開一條小縫,看到病床上的人側着身子在睡着,手上輸着液,頭上卷曲的白發在陽光下閃着波光。

季白深突然有些自責,算起來上次來看老太太是兩個月前了,那時候他還過着打三份工的機械生活,而現在呢,他苦笑一下,也許就是因為一團糟的現狀,讓他一直不敢來見她。

老太太是端端的姥姥,兩年前患了阿爾茲海默症,雖不算特別嚴重,但忽好忽壞,糊塗起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時候端端剛上初中,季白深需要做幾份工作才保證家裏的開銷,無奈只好把她送到這裏。逢年過節,或者他和端端有時間了,就會接她回家,或者來看她。

季白深跟負責的醫生聊了聊,知道老太太今天犯起了糊塗,說女兒昨天放學後沒回家,要去找她,趁看護不備跑了出去,好不容易才給勸回來,又鬧了一陣,吃了藥才好。季白深得知原委後愣了片刻,心底泛起一陣酸楚。

午飯之後,老太太才睡醒了。輸液瓶已經換了一瓶了,陽光也退到了窗戶旁,她仰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什麽東西發着呆,時不時喃喃自語般的動動嘴角。

季白深悄悄走進去,坐在她旁邊,她仿佛沒有發現一樣。季白深仰頭看向天花板,上面有一圈白熾燈光暈留下的淺褐色印記,斑駁的一圈。

“林阿姨。”季白深伸手,輕輕把病床上的被子搭好。

老太太側頭看着他,很平靜地端詳他半晌,眼神忽地亮了起來,牢牢地盯着季白深的眼睛。

“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小瀾呢?”

十一月的陰冷天氣,室內又沒有給暖氣,季白深只穿了件薄薄的風衣外套,卻硬生生滲出一層汗來。

通過後視鏡闫筱能看到季白深一直站在那裏,看着她的車走遠了才肯走進療養院,她便一直向前開,兩個紅路燈後才右拐,把車停下。她幾乎沒怎麽猶豫,又掉頭回去,回到療養院。

季白深跟醫生交流完後,就一直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幾乎保持着一個姿勢坐了近兩個小時,不知在想什麽。闫筱當時就在走廊盡頭的樓道口,倚着窗戶,小心打量着他,他的身影背着光,寧靜又溫暖,可修長的身材卻緊繃着,像是在緊張地挨時間一樣。

而最讓闫筱覺得吃驚的是,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擰巴的無法放松的狀态,像是一個甘願接受苦行的人。

闫筱耐不住性子,想辦法找醫院裏的護工套話,幾個回合下來問清楚了病房裏的人身份,都說是季白深的姨媽,姓林。

闫筱念叨着這個姓氏,回到三樓,長椅上的季白深不見了。她悄悄走過去,來到病房前,透過房門留着那條縫隙,隐隐約約聽到那番對話。

“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小瀾呢?”

季白深似乎低下了頭,頭發落在臉上:“她還要補課。”

“不對,她是不是出事了?她好久沒回家了。”

“沒有,沒有。”

“季白深?你是叫季白深嗎?”

季白深擡頭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看不清表情,但脊背僵硬。

“就是你!你把我的小瀾害慘了!就是你!”

“林阿姨……”季白深似乎想安撫她,解釋什麽。

“你滾!我要報警了!你滾!”

季白深手足無措,慢慢站起來。闫筱不等他轉身,機敏地先離開,臉上泛着陰晴不明的神色。

季白深走出療養院時,正午的陽光還沒有散,他站在門口的石階上,剛才那一層汗已經幹透了,風一吹,反而覺得冷了起來。

他看向眼前繁華都市川流不息的街道,聞着秋末空氣中幹燥枯敗的味道,想起已經發生和即将面對的疲憊的人生,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

就這樣呆呆站了一會,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為何,季白深忽然想起了那張狡黠飽滿的臉龐來。

與小佟彙合時,已經是下午了,季白深直接來到了位于六一區的一家小型修複工作室。

這家工作室雖然小,但采取的外包工作方式,他們手下有一批自由職業的修複師,大多都是兼職,工作室負責接活,然後讓客戶與修複師對接,從中抽取部分傭金。平時負責店裏運營的是個外行,根本不懂《山鬼》是什麽級別的畫,所以要花時間去核對。

季白深進來時,看到店裏只有小佟和一個中年女人,他們在一一核對近期訂單。

“就你一個人嗎?”和小佟打過招呼後,季白深坐在小沙發上,突然問了句。

“哦,闫筱呆不住,去買奶茶了。”小佟沒擡頭,盯着訂單內容。

“去多久了?”

“沒一會,十幾分鐘吧。”

季白深輕輕吸了一口,調整了下坐姿,忽地聽到小佟有點抱怨的聲音傳來。

“不過她中途溜了兩三個小時,也沒跟我打招呼。”

季白深心底一沉,與此同時,看到闫筱捧這一杯濃稠的黑褐色奶茶走進來,旁若無人地坐在門口的沙發上,玩起了手機。

闫筱無視季白深的目光,打開剛傳來的新信息,發件人是一個沒保存的號碼,信息內容是一張照片。

闫筱打開照片,看到一張似乎是戶外寫生活動的合照,照片背景是一片草地上的幾個畫板,前景有五六個大學生,最左邊是年輕的季白深和一個微笑着的女學生。兩人緊緊挨着,他們的手在身側握在一起

女學生的頭上被标了一個箭頭,寫着【林瀾】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個時間戳,寫着【2003 年 10 月 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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