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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早點好還是多多休息為上。和齡踅過身,摸着自己額頭心不在焉地往床邊挪,挪到一半突然發現窗前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她抿抿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哥?”

她不是在做夢吧?

顧盼朝卻來不及多說,快步先去把門關上了,再回頭時微訝地發現和齡已經眼巴巴地跟在了自己身後,小尾巴似的。

他哪裏知道她是見到哥哥太激動了,生怕他才來就要走。

顧盼朝凝着和齡白慘慘的面頰,心裏驀地不是滋味。

他平日繁忙自不必說,這是今兒才從京外回來,風塵仆仆一路,誰知一回來就收到樊貴妃抓人的消息。

那勞什子殺人案卻與和齡何幹,他稍一思忖便能料到是樊氏忌憚了妹妹的長相,意欲除之而後快。

“…還好麽?”

顧盼朝唇角蘊起澀澀的笑弧,手輕輕覆在了妹妹蒼白的側頰上,随後點點她的小鼻子,“和齡是不是在心裏怪哥哥來晚了?”

她下意識地搖頭,須臾又忙不疊地點頭。

和齡本來就覺得委屈,反正是在自己親哥哥跟前,聲音裏不免帶上了幾分哭腔,喋喋道:“不是答應很快就來接我出宮的麽,我左等右等,這都多少天了,哥哥怎麽才來… …我差點以為見不到你了。”

他看着她那雙剔透晶亮的眸子裏浮起模糊的淚影,心一下子就亂了,慌手慌腳輕撫她的背,一下一下安撫着,急道:“是我不好,即便一時來不了也該使人傳個口信與你…嗳你別哭,把我心都哭亂了。”

顧盼朝太多年沒有和妹妹在一起生活相處了,他也不十分熟稔她的脾性,只是瞧見和齡一顆一顆往下掉眼淚就慌神,不由扶住她兩邊肩膀道:“我給你賠不是還不成麽,都是我的錯,這樣可好麽?”

和齡抽抽搭搭的,拎起他的袖子擦眼淚,她哭過了心裏舒坦多了,也不是對着誰都撒嬌兒淌眼抹淚的。

收拾了心情,她拉着多日不見的哥哥在床邊坐下,眨巴着眼睛張口就問道:“那哥哥現在要接我出去嗎?”

因為害怕小福子随時會回來,她急着追加道:“那個樊貴妃,她要害我,我就是有這個感覺,不過幸而皇後娘娘派人将我和安侬帶回來,否則現在還不知是怎樣的處境。”

頓了頓,她輕扯他的袖子,軟糯糯的嗓音敲擊在他的心壁上,“哥哥,我真的不想再呆在這裏了,我們離開皇宮好不好,遠遠的離開京城。”

她忽然起了興致,小臉上浮起一抹淺淡的暈澤,“要不然…和齡帶哥哥去關外吧?你看成麽,咱們去沙鬥子,掌櫃的是個好人,那裏人都知道的,咱們可以白日裏放羊趕集,落了晚呢,就去看星星!大漠的星子比中原的可多多了,一鋪就是一整片天空,滿眼的璀璨,數都數不過來… …”

她滔滔不絕,年輕的面容上洋溢着不屬于這片皇城的鮮煥朝氣。

“和齡…”顧盼朝眸子裏的光微微暗下去,艱難地啓唇道:“我們暫時還不能離開。”

“為什麽?”

和齡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甚至不曉得哥哥有立志除掉樊貴妃的決心,歪了歪腦袋,好像隐約明白了一點,試探着道:“因為哥哥有不得不做的事,所以才不能離開,我說的對不對?”

顧盼朝眸光微動,緘了緘,揚唇道:“是。”

和齡咬咬唇,低下頭嘟囔道:“我可以知道麽?興許,我能夠幫上哥哥的忙。”

能出一份力總是好的,她在這方面特別乖巧,并不會因為自己單方面的意願死活要離開,反倒設身處地為他着想。

“和齡不用知道… …”他把她攬進懷裏,溫柔地撫着那一頭緞子似的長發,力道輕得仿佛稍一用力就怕弄痛她。

停了一會兒,溫柔的聲線複響起來,“哥哥會親自結果了她。到那時,必定告訴和齡。好麽?”

他話音落下,在她的視線之外,神色亦随之冷卻下去。

☆、迷霧重

和齡感到迷茫,哥哥分明就是有秘密,但是他選擇不告訴自己,只想自己一個人面對。而且這個秘密至少是沉重的,她聽他的口吻就能感受到了。

甚至需要殺人。

然而,如果只是暫時不能離開京城的話… …

和齡動了動,從盼朝胸前小弧度地掙出來,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哥哥,我什麽時候能出宮?”她可以不管他隐藏下的那些事,但是關于自己她是一點兒也不願意再在這宮裏了。

前些時候還覺着新鮮,現下卻不是。這座宮廷仿佛是張着獠牙潛伏在暗處的洪水猛獸,身處其中的人,稍不注意就要被吞噬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更何況宮裏等級制度森嚴,主是主,仆是仆,一個行差踏錯便要喪命。

她如今還什麽都沒做呢,卻也要被牽扯進禦花園的井屍案子裏去,該找誰說理?

屋子裏沉默了一息,盼朝只覺無奈,前頭他要把和齡帶出宮去已經十分不易,畢竟她是實實在在存在于坤寧宮的宮女,說消失就消失那也要安排的好。

現下更“好”了,涉及了禦花園的人命案子裏,又幾乎是同時引起了蕭皇後和樊貴妃的注意,在這樣的情況下,若還妄想着把和齡偷出宮去,簡直是癡人說夢。

“你瞧清眼下形勢麽,皇後為何派人請禦醫給你看病抓藥,她有什麽企圖?是單純的覺得你合她的眼緣?”

他突然這樣問道,弄得和齡抓了抓自己頭發,她腦袋間歇性的又疼起來,攢眉道:“皇後娘娘确實很古怪,我瞧着前一時她還一副怒極了要處置我和安侬的模樣,因為我們給坤寧宮丢人了…可是,等她看清了我,竟然就猝然間變作了另外一個人,和風細雨的,叫我不必跪着了,接着就讓人請禦醫去了,态度轉變得離奇。”

顧盼朝忽然也感到一陣頭疼,與和齡的不同,他是心理上的疲倦産生的幻覺。

瘦長的食指在眉心按了按,看來…皇後這回是把主意動到和齡身上來了,可是皇後是一國之母,統禦六宮,他的手再長也伸不進坤寧宮裏,這個局到底該怎麽破?

說來說去,還不都怪權泊熹!

此人不但掌握了他們兄妹的身份,如今還害得和齡即将被推到風口浪尖上,這與自己的本意何止是背道而馳,簡直找不着北了。

做哥哥的,即便希望妹妹過好日子,呼奴喚婢,穿好的吃好的,可絕對不希望她在憂患中度日。而和齡一旦被皇上遇見,那必然會使得六宮嘩然,皇帝恢複女兒的帝姬之位自不必說,興許還要幫助她回想起從前的事。

從前——!

顧盼朝眉峰緊鎖,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和齡回想起過去,他只希望她無憂無慮不地生活下去,等他把樊貴妃了結了,就帶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然而目下的局勢卻逼得他離那一步越來越遙遠了。

他不自覺捏緊了拳頭,那張儒雅的面容上鮮少出現兇狠的神色,至少在她跟前是不會的。

和齡看進眼裏,覺得納罕,搖了搖他道:“哥哥怎麽了,是想起什麽不愉快的事了嗎?”

她抛向他的問題一向都如同如沉大海,這回也不例外。

顧盼朝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的怒氣,再看向和齡時連眼波都是柔軟謙和的,溫聲道:“暫時是出不去這皇宮了,即便皇後娘娘壓下安倩的案子,樊貴妃卻不會善罷甘休,牽涉進這裏頭,平白怎麽離開… …”

和齡知道哥哥說的有道理,她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其實心裏也清楚,只是抱着希望問一問,哪怕有了希望也好。

她埋怨起自己來,是她自己倒黴,皇後娘娘起初說的不錯,怎的樊貴妃抓人不抓別個,偏生就抓自己和安侬,這裏頭決計是有講究的,只是她們不明白罷了。

顧盼朝隐約做了某個決定,既然無法阻止,那就只好樂見其成了。

他知道和齡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起身繞着地心走了走,腦海裏電光一閃,轉身耐心告誡和齡道:“有一宗兒我必須提醒你。”

“是什麽,”和齡正脫鞋往床上鑽,聞言仰脖兒乖巧地道:“哥哥只管講便是。”

“那個權泊熹,錦衣衛指揮使。”

“他…怎麽了?”

他似乎從她的眼裏看見一簇亮光,然而細看之下,卻并不見,依稀是看差了。

只得按下這層心思,接着說道:“妹妹萬不可再與他有所來往,要不是他,和齡便不會深陷這後宮。你記住,是他權泊熹處心積慮,一手促就成這如今的局面——”

他話裏有深意,眸光忽爾沉甸甸仿佛一口歷經數千年的老井,井的邊緣青苔叢生,泛着潮濕灰暗的光澤,他的聲音從井底游弋出來,“将來無論發生什麽,皆緣他而起。”

和齡不可能把他的話理解透徹,她雖然也怨怼泊熹偏她他是哥哥,又借着這兄長的身份把她騙進宮裏,但是說句實在的,她總是一見着他就嚷嚷着叫他走是不錯,可女人說的話都是反的。

她自己知道,她沒有那麽讨厭他。要她今後再不與泊熹來往,她起了猶豫,張了張口,小心翼翼道:“哥哥,我,我便是想同他有什麽瓜葛也是不能的,我總有一日要離開這宮廷,興許很快咱們還會離開京城,我和泊…和權大人是不會有來往的… …”

盼朝心中猛地一沉,他撩起床帳扳住她的下巴讓她看着自己,她好似受到驚吓,瞳孔稍稍放大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外露,指尖松弛開,溫暖的掌心覆在她肩頭輕輕撫了撫,嘆氣輕笑,語氣裏卻盈滿了揮之不去的凝重色彩,“你這麽笨,容易叫人給騙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哥哥是真心實意待和齡的,永遠都不要輕信旁人。”

和齡颔首,唇角抿得緊緊的,眼睛一眨不眨望住哥哥恍似深潭一樣漆黑的眸子。

顧盼朝莞爾,催眠似的,複道:“權泊熹不是好人,他打一開始接近你就是另有目的。所以和齡答應哥哥,從今往後都不再理睬他了,記住麽?”

和齡心裏有一丢丢的不情願,可是天大地大哥哥最大,跟哥哥比起來,泊熹顯然不夠分量了,于是重重點了頭,“記住了,以後不會睬他的。”

“好妹妹。”他心滿意足地直起身,神情裏流露出一縷悵然,喃喃道:“阿淳果然同小時候一樣聽話。”

☆、迷霧重

小時候?

和齡自己對幼年時候是一無所知的,她一度認為哥哥應該和自己一樣,但是現在聽他的口氣,顯見的他是知道曾經很多事情的。

可是又能怎麽樣呢,他并不願意告訴她。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顧盼朝越是不說,和齡只有越想知道,她嘴上雖然不追着細問他隐藏下的秘密,他要殺的是什麽人,然而好奇的種子已經埋下了。

“哥哥,”和齡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腦仁兒又痛了,她不想顧盼朝擔心,是以提都不提,只是隐約地又感覺到一點驚喜,笑着問道:“你方才叫我‘阿淳’,這難道是我的名字麽?”

顧盼朝從回憶裏抽身而出,他總是這樣,說着說着看着面前的和齡,回憶就會自發地湧現進腦海裏,一切恍惚如昨,可是早已過去了十多年。這座宮廷裏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疼愛他們的父親,有的只是氣焰嚣張的樊姓貴妃,和日漸昏庸并且逐漸走向年邁的皇帝。

“哥哥?”

和齡推了推他,他在她跟前出神也出得太厲害了,她禁不住打趣道:“是在想念繡姐姐嗎,要委實想得慌,不若就先回去,我這兒不礙事的,一時半會兒的皇後娘娘似乎會看顧着我和安侬,那貴妃娘娘便是想來拿人也沒法子的。”

他聞言大力地在她頭頂心揉搓幾下,嘴角溢出柔軟的笑紋,道:“胡言亂語,我平白的放着妹妹在宮裏危機四伏,豈有想女人的道理。”

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此時大門是緊閉的,他回頭道:“況且我同念繡并不是你想象的關系… …”嘆了嘆,總算直面她上一個問題了,“你說的不錯,阿淳是你的乳名兒。你小時候淘氣,只有母親和我的話你才能聽進去一些,便是父親心血來潮逗你玩兒你也時有不搭理他的,竟是個小祖宗。”

不知為什麽,和齡聽到這樣一番昔日的家庭描述,心裏一下子熨貼極了,整顆心仿佛揣在了雲朵裏,沒有一點颠簸。

她眸子閃着爍爍的光,期盼哥哥多說一點,足見她多麽想探知自己遺失的過去。顧盼朝忽的收住了話頭,卻道:“和齡如今這名字,是從何而來?”

她張口就道:“徳叔說我叫和齡,說起來,應也沒什麽大講究。”

和齡随口牽扯出了徳叔,電光火石間,顧盼朝一怔,他很快就明了徳叔是誰了。

徳叔,德公公。

這是個侍奉在他母親良妃娘娘身邊的內監。當年事發,虧得有徳公公将他們兄妹二人救下,只是途中他卻和他們失散了,自此音信全無。

不消說,徳公公如今必定不在人世了。

思及此,顧盼朝眸中更添一份殺伐。

他不知道,他的目的和權泊熹其實是一樣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是以複仇為唯一目的人。

和齡抿了抿唇,不安地看着顧盼朝。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哥哥就像一個謎團,在她知道他是她哥哥之前,她看到的是他的儒雅溫潤,而今随着時間的推移,他骨子裏沉寂悲傷的執念卻源源不斷展現在她眼前。

她被動地接受他的情緒,卻走不進去。

“別多想了,頭還疼麽?”顧盼朝俯下|身,他把額頭抵在她額頭上,閉上眼睛安寧地感受了一會兒。

眉頭慢慢皺了起來,擔憂道:“怎的還這般燙人,太醫不是來瞧過了?藥吃了不曾?”

她小時候的事跡顧盼朝都是知道的,他就這一個妹妹,她不能沾染什麽他門兒清,如今淋了場大雨,放在往年裏恐怕早蹶過去了,現下倒比他料想中的好很多,只是仍舊叫人放心不下。

和齡本想豪氣地擺擺手說自己沒事,可是哥哥的氣息太溫柔了,她嘟囔了句,“藥正在外頭煎着呢。”随後就很自然地把臉呼在他左胸口上靠着,呼吸聲咻咻咻的,“借我靠一會兒… …”

他愣了愣,須臾柔和地笑了。

“怎麽還像個孩子,小時候都沒有這樣粘人。”說是這麽說,顧盼朝手下動作卻很是輕柔,扶住妹妹的肩膀時不時的拍一拍,就差唱個童謠了。

當然了,如果他會的話。

生病發燒的人就是這樣,燒起來沒個完,清醒的時候跟人家那種回光返照的病號似的,可一旦要睡了,眼睛一閉就能睡過去,和齡就是。

顧盼朝看妹妹睡着了,頭發亂亂的,臉頰白裏透着抹暈紅,不由勾唇一笑,橫抱着她往床上放平了。

片刻後一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張了嘴,另一手掏出個龍眼大的藥丸子放進去讓她含着。

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幽幽道:“甜甜睡一覺。夢醒了,自然也就退燒了。”

卻說小福子煎完了藥打外邊回來,走到了房門口,他咦了聲,這怎麽還關上門了?

就在門口叫了幾聲,“和齡姑娘,和姑娘,您的藥煎好了,怎麽不出聲,這是睡過去了?”

端着宮用紅漆托盤,小福子拿腳試探地在門上輕輕一碰。出乎意料,這門自己就開了。

“沒關緊麽?”他說着,走将進去,

此時宮裏各處都掌了燈,廊子裏一片燈光燦爛的,屋子裏卻黑燈瞎火兒,小福子摸索着放下托盤,自懷裏取出火折子把燭臺上蠟燭點燃了,再往床上一瞧,差點兒沒吓着。

和齡披頭散發地坐在床沿打着哈氣,她嘴巴裏澀澀的,問道:“有水麽?”

小福子說有,趕忙兒倒了遞給她,和齡接過茶杯咕咚咕咚一氣兒喝了個幹淨,喝完一抹嘴,只覺神清氣爽,腦袋裏面不痛了,臉上也不燒了,就像沒病過似的。

她撥開小福子在屋裏轉了轉,東瞧瞧西摸摸,權泊熹沒在,哥哥也沒在,但是她印象裏哥哥今天是來過的,又朝門外探了探腦袋,也難怪,天都這麽黑了,該走的都走了,不該走的卻留在這裏。

和齡在梳妝鏡前坐下,銅鏡裏映出她在燭光裏跳躍的模糊人像,拿木梳梳攏頭發,這時候才有精力打量這皇後派過來的內侍。

“你叫小福子?”她微轉了臉觑他。

小福子答應一聲,正把藥碗端過來,旁邊還有幾樣小菜。

和齡喜歡看美人,這個小福子就生得不差。

興許是因他下邊兒少了一塊,她看着小福子就覺得他的面相偏陰柔了。他嘴唇的弧度很美,眉眼也出挑,一雙眸子映襯着燭花,黑白分明,恍惚有種迎面是一片湖泊,而湖泊裏盛滿了繁星的錯覺。

他又很年輕。

該不會是皇後娘娘的男寵吧?

和齡忍着沒問,她接過湯碗也不嫌苦,捏着鼻子把苦藥全灌進了嘴裏,嗆得連連咳嗽。不過沒關系,只要病能好,這不算什麽,人活一世,到頭來健康最重要。

和齡喝完了藥就坐在方桌上用飯了,四菜一湯,都是溫熱的,她和他套近乎,“來來來,坐下一起吃呀,我喝了這麽些,眼下沒什麽胃口,浪費糧食多造孽您說是不是?”

小福子卻不買賬,他全程都笑微微的,“娘娘叫奴婢來照顧姑娘,說白了,也就是來伺候姑娘的,再坐在一道兒就不大合适了。再說了,奴婢吃過了,不餓。”

幾句話說得和齡沒話說了,她索性無視他,一頭吃飯卻忍不住在心裏琢磨,這小福子來得蹊跷,皇後娘娘如此古怪,總不會,這小福子是皇後派過來放在她身邊的眼睛吧?

常言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皇後不僅不處置她,反倒好吃好喝請太醫給她看病,怎麽就供着她了?她能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還是怎麽的?

想到這裏,和齡決定調|戲一下小福子,最好能套出點有用的話兒來。

她才伸出手預備再次熱情地邀請小福子坐下共同進餐,人家卻似乎看穿她心裏想什麽,唇角挂着恰當的笑容,開口道:“時候不早了,姑娘快些用,奴婢給您鋪床去。”

轉身就過去了。

和齡納悶地撐着下巴,看着他瘦長條的身材,微凸的臀部,一直到入睡前,才從小福子嘴裏撬出一句稍有用的話———原來皇後确實是只給了她一個人派了人來照顧,安侬那裏是沒有的。

這更加證實了她的揣測,皇後想從自己身上獲得什麽。

再一聯想到哥哥的躲躲閃閃… …和齡在床上翻了個身,郁悶地扁起了嘴巴,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這宮裏的人怎麽都古裏古怪的?

就連泊熹,他簡直是最古怪的人。

她突然間隐約意識到,或許泊熹也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否則他那樣倨傲寡淡的性子,斷然不會三番兩次地上來糾纏,更甚至把她送進宮來———

他有什麽目的...?

☆、浮生樂

和齡這病自此算是全好了,她本來身體底子就不錯,加上哥哥特意為她準備的奇效藥丸子,那更是好上加好,不過小福子卻沒有離開。

和齡似模似樣養了幾日病,期間從小福子和安侬嘴裏得知樊貴妃并不肯善罷甘休,但是在皇後意料之中,樊氏這回并不會如往常那般一有不順心的事兒就鬧到皇帝跟前去。

這回不一樣,她真要鬧過去,皇後還樂得如此呢。

坤寧宮的西暖閣裏,光線黯淡。

蕭皇後坐在半透明的長形幕布後,姿态優雅地擺弄着皮影戲。

她坐在紅木長椅上,兩手裏捏着個掐腰面白身勻亭的女子皮影,眼角委婉笑出一條藏不住的細紋,聲音卻很是柔和,念着《貍貓換太子》裏的唱詞,“這個計兒真正妙,要将太子換貍貓,偷天換日人不曉,斬草除根不留苗。”

邊兒上小福子半跪着,他拿的是個玉面的俏郎君皮影人,接着道:“狠奸妃冷宮把火放,要害李妃一命亡… …”

熟悉這段兒唱詞的都知道,原本挨下來就是另一幕了,可沒法兒,皇後喜歡聽這一句,小福子念完蕭皇後果然笑了出來,她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把手上皮影的手往天上嬌俏地遙遙一指,曼聲道:“似這樊氏狠心腸,暗害親妹野心藏,今日本宮巧得一容貌肖似者,只待他日,端要見她冷宮暴斃亡——”

屋裏伺候的宮人拿眼偷觑着,眼觀鼻鼻觀心,都不敢出聲兒。只有小福子道:“主子說的可是那…您叫奴婢看着的和齡?”

蕭皇後心情好,她心裏是有成算的,那叫和齡的小宮女與良妃何其相似,非但是神韻,便連那份眉眼兒裏的小機靈都是現成的,無根無底的人兒,最是好拿捏。

她把皮影人擡起來,邊上葫瓢兒趕忙伸手接過,轉身放進紫檀置物箱子裏。

皇後拿眼風瞥了小福子一眼,啜了口老君眉,這才道:“不錯,說的是她。你瞧她如何,能堪此任麽?”

小福子在腦子裏回想了一下和齡,他半呵着要立到皇後側半邊,道:“主子,這和齡大約是奴婢迄今見過最羅唣的女子,對奴婢似也不大信任,沒事兒老拿眼斜睨着人,”他忍不住笑了笑,“好像奴婢存着壞心要害她似的,挺有趣。”

他沒有直接回複皇後的問題,卻暗暗為她說了好話。如若不然,換個人來說,在皇後跟前給和齡上點眼藥,皇後對她印象就不會好了。

蕭皇後聞言也是一樂呵,“本宮喜歡有趣味兒的人,沒的鎮日死氣沉沉的。這皇宮裏不缺木頭樁子,偶爾能有一兩個調皮鬼兒倒也巧妙。”

這是趕在和齡有用,放平常蕭皇後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小福子低着眉,薄片兒嘴微抿,突然,暖閣外水晶簾後守着的小太監伸脖子朝裏頭的宮人打眼色,很快就把話傳到了葫瓢兒耳裏。

葫瓢兒揮了揮拂塵,彎腰對悠閑品茶的皇後道:“主子,和齡和安侬到了。”

蕭皇後擡了擡眼,示意讓人進來。

她自有自己的打算,甫一看到和齡的那一刻她就控制不住地謀劃開了,定要拿她這幅皮相好好做做文章。要麽洗幹淨了給皇帝送過去,實打實給樊氏添個堵,要麽破釜沉舟,将她佯裝成當年消失在宮廷裏的淳則帝姬——

小帝姬當年人還沒長開,一掐一包兒水,嫩的很,長到這如今也該是這臉模樣才對。安排得妥當些,把該教的話教與和齡,回頭皇帝跟前一露臉兒,只要皇上信了,誰還敢掃他的興麽?

這些都暫且是想法,未實施,皇後這人別看活到這把年紀,她其實偏好臆想,喜歡擺弄那些個唱本子,等閑不琢磨計謀主動去碰撞樊貴妃,這回是覺得天上掉下來個好機會,不抓住都對不住自己!

她已遣人去宮外請自己母親英國公府的老夫人蕭氏進宮了,暗忖母親見多識廣,必能給點有用的意見,免得自己又想太多回頭在皇帝跟前讨不了好。

卻說和齡和安侬兩人并排從外面進去,一進門就聞見暖閣裏的舒緩的香氣,和齡也在西暖閣掃灑過一小段時日,因此是熟悉的,此時和安侬一樣臉色,眉眼微垂,只作老實人的“呆”像,也不露怯。

她倆齊刷刷跪下,請了安,皇後一點也不為難,讓站起來,随口問了幾句和齡病好了不曾,言笑晏晏的,恍似個慈祥和藹的家中長者。

和齡規規矩矩答話,并不像小福子說的那樣“有趣兒”。她心裏其實發毛呢,不知道皇後打的是什麽主意,在後宮之主跟前耍機靈純屬作死,所以就很中規中矩了。

蕭皇後并不在意,她只要她的臉好好的就成。

向旁邊一揮手,底下宮女盛上個酸枝木八角雕漆剔紅錦鯉圖食盒交到和齡手裏,皇後道:“本宮看你乖巧伶俐,甚是喜歡。這麽的,你也甭窩在這兒做灑掃的差事了,往後,專管本宮宮裏往養心殿送糕點的差事。”

和齡還沒什麽,安侬卻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這是多大的臉面,直接從灑掃的下等宮女變成送糕點的宮女了,這算是有頭有臉的差事了,進出乾清宮,時間長了門上小太監都能混個臉熟,說不過還能在皇上跟前… …

安侬心裏也是有疑問的,不過她和和齡采取同樣的應對方式,什麽也不問,吩咐了就照做。

和齡拎住八角宮制食盒在心裏在心裏仰着臉迷惘又懷疑地仰着臉看天,皇後娘娘她到底想做什麽呀?她也沒比別人多出個眼睛鼻子,真成香饽饽了,有這麽招人稀罕,對她這麽好,目的何在?

她讷讷想着呢,蕭皇後看出端倪,也罷,不好厚此薄彼,便也賞了安侬一樣的差事,往後她倆替換上原先送糕點的人,還是一處當差。

*********

前腳才踏出暖閣,仿佛立時就覺察出周圍人的不一樣,宮裏頭誰榮升了誰被罰了傳得是最快的,消息跟長了腿似的,一轉眼的工夫大家都知道和齡和安侬被皇後主子看中了。

內廷是這樣一個地方,不管真心假意,你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總會有一幫子人蒼蠅似的圍着打轉獻殷勤,并且他們自己也不覺着突兀,連安侬也是習慣這浮躁的風氣的。

和齡搖頭一嘆,得,這下子更脫身不開了,不知道哥哥知道自己今晨一早就有了新差事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反正不會高興的吧?原本就難出宮,這一下更難了!

都怪泊熹,他這個騙子,大騙子,往後她好得順風順水也就罷了,要是倒了大黴,那必須全算在他頭上。

打坤寧宮出來,右手邊是西二長街,兩個人起初誰也沒說話,就靜靜走着,耳邊只有各自的腳步聲。

她們沿途要經過翊坤宮,永壽宮,最後才到養心殿,路不算特別長,不過也不是很短。安侬終于忍不住了,在外面不能吵嚷,她壓低聲音道:“皇後主子究竟怎樣的意思,豈不是整張臉畫了個大鼻子,平白給咱們莫大的臉面?”

她趕走兩步追上和齡,“你老實說,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的?我發誓,和齡要是透露我知道了,我保證不往外瞎叨叨,要是漏出一個字,就叫我嘴角生瘡腳底流膿,你看這樣行麽?”

和齡頭疼地皺了皺眉毛,想象裏自己眉毛耷拉成了個“八”字,“我瞞你什麽了,我也正納悶兒呢!你且消停些吧,我在想事情,你行行好快別攪和我。”

安侬只得作罷了,眼一擡,拿胳膊肘捅了捅和齡,這回她的聲音更低了,隐隐還有幾分興奮,“你快瞧,你愛慕的權大人,還有權大人邊兒上,那不是儀嘉帝姬麽——”

和齡第一個反應不是去往她的所指的方向看,而是苦大仇深地解釋,“我多早晚說過我愛慕…愛慕權大人了,你自己背地裏喜歡篤清就是了,偏要拽上我,沒羞沒臊的,真不知道羞…!”

“合着那是我耳背聽錯了,在宣紙上寫人家權大人名兒的人想來不是和齡咯?”

“噫…你還真說對了。”

那是他半強迫地抓着她的手,在暮色四合的時候,一筆一劃寫就的。此時想起來,恍惚像上輩子裏的事。

和齡不自覺籲了口氣,目光往安侬所示的方向看過去。

宮牆一隅肆意生長着幾株重瓣的木芙蓉,好大的花苞,粉的粉,白的白,随着舒爽的風款擺花葉。

木芙蓉下是她熟悉的很的颀長背影。

和齡只看了一眼就別開了眼,都應下哥哥不睬泊熹了,那麽無論他怎樣,和哪個漂亮的姑娘說話兒,這些都跟自己沒幹系。

再者說,人家儀嘉帝姬身份尊貴,同自己這樣的“泥腿子”不一樣,泊熹将來娶的人必定是對他有助力的人… …和齡忍不住拿自己和儀嘉帝姬作比較,結果不忍直視。她默了默,一面催眠自己,同時又嘗到一絲微妙的酸澀。

“不高興啦?”安侬看她一眼,開解道:“你我這樣的身份,有想法是好事,想過頭就是你的不對了,苦的還不是自己麽。”

和齡一聽她這樣勸慰的口氣立時就炸了毛,就跟貓咪被踩了尾巴似的蹦跶起來,“誰不高興了,我高興的很!娘娘給了我新差事,多體面吶,有些人熬一輩子都沒有呢,我有什麽好怨的,”還不夠,她皺着鼻子“哼”了聲,這是告訴自己的,“我對誰有想法都不會對他。”

看在安侬眼裏卻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她年長和齡一兩歲,又是宮裏摸爬過來的,自然更成熟老練些,當下也不拆穿她,只淡笑着道:“你臉紅什麽,不喜歡就不喜歡,當我沒說就是。”

和齡的心情是真的不美麗了,她拽着安侬低着臉往牆邊走,恨不得融化進紅牆裏去,好叫那邊樹下濃情蜜意的兩個人注意不到她們,順帶便的連行禮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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