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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并不清楚那一日的具體情況,更有些已然在心底裏默認蕭皇後“大限将至”了。

這麽個局,除非蕭皇後是大羅神仙,施個法術抹去所有人的記憶,否則她今日是跳進黃河也難洗清自己了。

坤寧宮的宮女無緣無故怎會去謀害一個與她無冤無仇的窦貴人,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受人唆使,而坤寧宮可就一個主子,不是皇後還能是誰。

皇帝垂眸淺淺吹着茶盞上浮着的一層茶末兒,視線在窦貴人虛弱的臉頰上掃了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道:“你且回去躺着,等消息便是。”

窦貴人心裏一跳,皇上這麽說就說明他其實是不高興了,她不敢多留,就是為了自己的身體她也不會留下來吹風受涼。

殿裏又恢複了一片死寂,皇帝倏地擱下茶盅,轉臉瞥向自己邊上的蕭氏,“皇後,你沒有話要對朕說麽。”

她自然有話,而且是一肚子的話。

蕭皇後在心裏暗啐樊貴妃,看向皇帝時卻維持着鎮定,她的慌張虛虛實實,眸光閃動道:“皇上竟不相信臣妾?想來那宮人不過是無心之失,才致使窦氏沒了孩子。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許是命中注定的,并不與臣妾相幹。”

純乾帝坐直了身子,他拿指尖在扶手上“篤篤”敲了敲。

身坐王庭的君王偶爾會感到孤獨,久而久之養成了半孤僻的性情,且做決定前并沒有同人分享的習慣。純乾帝把手垂放在膝襕上,揚聲朝外頭的錦衣衛道:“去,将坤寧宮那宮婢帶到這兒來。涉及皇後,朕倒要親自審問幾句。”

黃毛丫頭能問出什麽來,怕見到皇上腿都軟了吧!

樊貴妃篤定皇後将百口莫辯,自己仿佛已經坐上了中宮皇後寶座。

而蕭皇後的心理卻截然不同。她是極為希望皇上能見着和齡的,她不能總把和齡藏着啊,和齡同她母親良妃生得何其相似,不定皇上一見之下就能意識到她是誰,也算不白瞎了這副長相。

殿外,滴水下,泊熹遙遙向着殿內躬了躬,踅過身便帶着錦衣衛千百戶們朝坤寧宮揚長而去。

沿途的宮燈照眼欲明,他臉上神色綿邈跌拓,秋夜蕭瑟的風在長街和縱橫的甬道裏呼嘯穿梭,拉扯得檐角宮燈左搖右擺,人的影子在燈火明滅裏晃動。

這個時辰上,擱在平日宮人們都睡了,可今兒不同,窦貴人的事滿宮裏邊無人不曉,大家夥兒都睡不着。

和齡最是提心吊膽,她就說這幾日怎的右眼皮老跳,原來果真是要倒黴!皇後娘娘的厚愛沒有給她帶來實際的好處,反倒似乎景仁宮的窦貴人一出事,她卻是立馬要獲罪的。

和齡正趴在闌幹上,因是夜晚,滿頭青絲只在頭頂心绾了個再簡單不過的小髻,拿雕刻成桃枝形狀的木頭簪子簪住了,身上另套着件寬松的半臂褙子,兩眼無神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忽的聽見小院門首上傳來一陣頗為整齊的腳步聲,步履沉穩內斂,一聽這步調便可知不會是同院的太監宮女們。

門被推開了,泊熹打頭,他一身飛魚服頭一個跨過門檻,右手扶着繡春刀,仿若蓄勢待發。

然後頓住了腳步,尋睃的目光瞧見了支着下巴趴在闌幹上發呆的和齡。

她的目光也向他看齊,卻在轉瞬間呆若木雞。

和齡畏懼地往後退了幾步,她知道錦衣衛只聽從皇帝的旨意,而泊熹等閑是不會這樣光明正大現身在這裏的,那麽只有一個解釋,他是來抓自己的… …

隔得老遠都能敏銳察覺到她的畏懼,泊熹對後面的錦衣衛們比了個手勢,那些人便乖覺地駐足在外。

他大步走向她,很久都沒有這樣光明正大過了,只可惜,場景時機都不巧妙。

終于站定在和齡身前,她的眸子在昏暗的宮燈下閃爍着幽谧的光澤,兩手不自覺絞着衣角,躊躇和不安都寫在臉上。

“泊熹… …”

和齡慫了,她早把自己說過的那些再不理睬他的話抛到了爪哇國。只要能逃過這一劫免除一死,他要她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一時抓住了他的手腕,期期艾艾又很苦惱地解釋道:“真不幹我的事,不是我要撞窦貴人,是,是另有個小太監從哪個地方跑出來撞着了我們———”

見他絲毫沒有反應,她越說越急,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從沒遇到過這種要掉腦袋的事,心裏一慌,眼眶裏汪汪的仿佛要哭了,抽噎道:“泊熹…你不要抓我好不好,我我真不是成心的。”

風吹雲動,一彎毛月亮在雲翳後若影若現。

泊熹的眸子黑魆魆的,深深望着和齡。她鮮少低聲下氣露出這般柔弱的模樣,像極池塘裏漂浮的白睡蓮,小小的潔白的一盞,随波瑟瑟顫動。

“不相信我麽?”

他擡袖在她濕漉漉的眼睛上沾了沾,告訴她道:“不過是去走個過場。過了今夜,你會找回真正的自己。”

☆、薄涼生

和齡幹澀地咧了咧嘴角,找回真正的自己?

她又不是什麽蛤蟆精蜘蛛精,有什麽真正的自己可找回的,真是莫名其妙,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吧。

和齡突然間認識到即便自己再楚楚可憐泊熹也不會遷就自己的,許是皇帝派他來的,聖上的旨意不可違背,他也沒法子,不把她帶過去不能交差。

“那———”和齡擡袖在眼睛上擦了把,沒法兒,是福是禍總得面對,她不可能縮頭烏龜似的一輩子躲在這裏,幸好是泊熹過來拿她,她還能掃聽掃聽情況,便打了個哈哈道:“好,您等着,我回屋換件衣裳速速就來。”

… …才還哭鼻子來着,這麽會兒就想通了?怎麽就這麽叫人懷疑,不是要開溜吧。

心裏狐疑着,泊熹嘴上卻笑着道了聲“好”,見和齡推開門走進屋裏,他就自說自話跟了進去。

屋子裏燭臺上燃着蠟燭,能把人影照得長長的映在牆壁上。

和齡正虎着臉一頭想着待會兒怎生應對,一頭低着腦袋解褙子上的花扣子,解着解着,她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就把眼睛一擡,剎那間“晴天霹靂”。

她脫了褙子身上都只剩下個象牙色中衣了,這般隐秘的姑娘家換衣服的時刻,對面牆上卻怎的映出了一個蕭長的人影?人影腰間別着把長刀,也不動,此情此景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別樣詭異。

說時遲那時快,和齡“嗖”地從邊兒上櫃子裏抽出件草綠色宮裝襖子罩在自己身上,一捂嚴實了,立時就踅過身去。

泊熹抱着雙臂靠站在屋子正中的桌邊,他知道和齡不會脫到全裸,是以打進來到現下被她這麽由驚恐到驚詫的視線把自己看着,并不曾感到半點羞赧。

“你你…你跟進來是做什麽?”

他沒瞧見她在換、衣、服麽!和齡舌頭都要打結了,她剛才約莫猜着牆上的人影是泊熹,卻不明白他跟進來的用意,合着臨到這時候了,他竟然有心思偷瞧姑娘家換衣服?

泊熹很坦然,他朝後窗口抛了抛視線,解釋道:“我怕你想不明白,偷溜出去。”

“… …”

真成,為自己偷窺找出這麽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偏她還無法反駁。

和齡郁悶地摸了摸鼻子,難道自己這背字兒是一路走到底了?生活裏就沒有一件好事發生的,如今還成了将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是怎麽淪落成這般的?

她草草回顧一番,自己都不忍直視。

就這麽在泊熹若有似無的,極其無法忽視的視線下将襖裙穿好了。

因還不知道自己這是要被帶去哪裏,出于小心為上的目的,和齡将自己打理得分外齊整,頭上也梳成了普通宮女的發飾,連朵絹花也不敢戴,整個人瞧着十分樸實簡單,就連面上的表情都顯得很純良。

泊熹看了一眼,起初沒理睬她,待跨過門檻,他眉頭蹙了蹙,不解問道:“你的頭飾呢?”

要出席大場面了,竟連個像樣的首飾也沒有麽。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出院門就瞧見了站在夜色中沉默如雕塑般的錦衣衛們,一顆不安躁動的心筆直向上往嗓子眼兒提。

泊熹咳了咳,提醒她回答自己。

和齡有點兒驕傲,開了話匣子道:“這個時辰了有誰珠翠滿頭的嗎,我猜你是要帶我去受審?…等審問的人瞧見我了,看見這麽一張純善的好人臉,想必也不會忍心将謀害皇嗣的罪名往我身上攬的,我何德何能,好好兒的硬要去害人麽?又不是作死。”

邊回答邊瞧後面尾随着泊熹的一班錦衣衛們,那群人無聲無息的,就只那麽跟着,同他們保持着七八步的距離,她就算仔細聽也不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

冷不防走在前面的泊熹停了下來,和齡沒留神,一頭撞在了他後背上。

“這就到了?”她暗自緊張,左右四顧着,心話兒說這才出坤寧宮多久,黑燈瞎火的,別是要害她的命…?

為這個想法在心中狠狠一驚,和齡撫了撫心口,留神泊熹的一舉一動,他把手中的手提式羊角宮燈讓她握着,淡聲道:“等我一會。”

她沒來得及追問,他就快速走遠了。

起了風,風中有醉人的桂花香。

泊熹回來得異常迅速,他攤開掌心,裏頭卧着一朵四色漸變的鳳仙花,上頭還沾着晶瑩的夜露。

和齡歪了歪頭斜瞅這花,“采花兒去了?”采花,大盜?

“別動。”泊熹執起墨綠的花梗,扳正她歪着的腦袋。

還沒給姑娘戴過花,人一旦手生就顯得笨拙。

他比對了下位置,仔細地将那枝鳳仙花簪入她烏蓬蓬的發髻裏。

和齡擡手去摸,卻被他拍下,遂不自在地吮了吮唇,嘀咕道:“別呀,跟個花癡似的,叫別人以為我張揚。”

泊熹很不以為然,據他所知當年的良妃是喜歡鳳仙花的,又愛用鳳仙花的花汁染指甲。

這花兒清遠的香味想必是純乾帝午夜夢回也記憶猶新的。

和齡戴着它,更易喚起皇帝對過去的記憶。

見她還是不老實地邊走邊拿手去摸那花,叽叽咕咕好像随時要摘下來似的,泊熹有點頭疼。

“別摘它,”他提起宮燈照亮她盈盈若水的眸子,莞爾道:“就這麽戴着不好麽?我瞧着,和齡戴着很是不錯。”

她抿着唇眼神閃躲地觑他一眼,“…真的?”

泊熹微微颔首,接下來,她果然不再去碰那鳳仙花了。

是因為他的話麽。

他感到快活,然而心中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寥落貫穿了身體。和齡現在覺着他百般兒好,那是因着她不曉得自己的真實身世。

倘或一會子知曉了,會否就此同他疏遠起來?

他知道她愛胡想,只不知屆時她會怎樣理解他送她進宮的用意。

到了眼下和齡将回歸原位這節骨眼兒上,泊熹才逼迫的自己不得不承認———的确,在與她相處的日子裏,潛移默化,是他愈發貪心了。

驀然發覺,這萬裏江山他想要,而和齡,他也想要。

*****

卻說泊熹一路将和齡領進了燈火通明的景仁宮,他們甫一進去便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目光。

和齡不安地看着泊熹,可他自進殿內便不再同她有任何的眼神接觸,仿似全然不識得她似的。

“皇上,這便是坤寧宮的宮女和齡。”泊熹向上禀道,随之半退着站定在一邊,面上無波無瀾。

皇後掃了他一眼,也不露聲色,只是偷眼觀察着皇帝的表情,好奇興奮之餘,又奇異地覺到緊張。

和齡不敢東張西望地打量,她低着頭裣衽跪下,頭低低地叩到光可鑒人的地磚上。

方磚沁冷,在這秋寒的夜晚,她跪在地上尤其感到一股叫人顫栗的涼意從脊梁骨一路通過去,身上激起一層栗,緊張得連請安的話都說不囫囵。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勢,發怵發得無邊無際。

“啞巴麽?”

上首皇帝眉心微擡,他此刻是瞧不見遠遠跪着的和齡的樣貌的,唯有她發鬓間簪着的那一枝鳳仙花将他的注意力向她牽引。

皇後揪了揪帕子,靜觀其變,邊上立着的樊貴妃卻掩唇嬌笑道:“皇上,這丫頭嘴巴可伶俐着呢。那一日臣妾得到了皇後娘娘的首肯,召了這宮婢詢問她是否殺害了我景仁宮安倩一事,她那時可是———”

“慢着,”皇帝在眼尾按了按,挑眉打斷她道:“如此說來,這竟是個慣犯?”

樊貴妃這麽說無疑是成心把事情抖出來,低聲道:“臣妾可不敢有這個意思。皇後娘娘着意護着這丫頭,臣妾都不曾問上幾句話,她就被娘娘使人帶走了。”

這麽輕巧的幾句機鋒就把皇後變成了一個仗勢欺人的。

蕭皇後忍得後槽牙發癢,她曉得樊氏的想頭,不就是因和齡現下扯進了窦貴人這事裏,她自覺和齡便再生得同良妃厮像,皇上也不會因此有所青眼麽。

愚婦!

虧得此番自己掌握了先機,洞悉了和齡的身份,否則此刻焉能這般不急不躁坐得安穩?

和齡在下面身子都快抖起來了,皇後的沉默不言叫她誤以為皇後是怕了樊貴妃,而皇上的聲音聽起來又極冷,像寒冬臘月裏的冰水,兜頭灌進耳朵裏。

正神思杳然,面前乍然出現一襲明黃色的袍角。

皇帝微傾了身,袍下露出張牙舞爪盤着祥雲紋的威武金龍。他什麽也沒說,閑庭信步一般,伸手摘下了和齡發鬓間灼灼嬌柔的鳳仙花。

微閉了眼,皇帝把花苞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嗅,他不耐的心情因這朵花而有所舒緩,涼涼啓唇道:“不是啞巴便好。你倒與朕說說,因何會戴這枝花前來?”

話畢将花擲在了地上,寒聲道:“若答得叫朕滿意,朕可考慮留你個全屍。”

和齡上下牙關顫了顫,把臉擡起來一些兒,餘光裏看見那朵被丢落的鳳仙花,花瓣都散開了,形如一具被淩遲的屍體。

一時戰戰噤噤道:“回皇上的話,這花是…”總不好将泊熹說出來的,和齡咬着下唇,欺君就欺君了!擡頭道:“這花是奴婢經過園子時順手牽的,瞧着好看,沒多想就戴上了… …”

看清她半截面容,男人的瞳孔猛然緊縮起來。

純乾帝耳邊嗡嗡作響,和齡說什麽他也聽不真切了,只是如一只漂泊在海上的舟楫,心緒受海潮影響大起大落。

他一把揪住了她的領子,粗魯地拎得她腳尖半點着地,脖子卡得難受。

這樣一張似乎只在近來睡夢裏頻頻出現的輪廓,眼下卻猝不及防沖進現實裏。

皇帝毫無準備,她的容光漲滿他眼簾,他骨節收得更緊,語意森寒切齒,“… …告訴朕,你究竟是誰?”

☆、靜夜燃

她是姑娘家,如何會同皇帝一般高。

此時強行被純乾帝揪着脖領子高高拽起來,幾乎與他平視———

那道冷冽中夾纏着明晦不清的男人視線與和齡被向上提起的領口一齊卡住了她的脖頸,和齡覺得呼吸不順暢,努力踮着腳尖在地上磨着。

“朕說話你沒有聽見麽?”

皇帝手上力道不減,和齡憋得臉都紅了,她想回答啊,她是宮婢罷了,還能是誰?但皇上就這麽拽住了她的衣領她還怎麽說話,呼吸益發的困難,簡直快要窒息過去。

情急之中和齡把手胡亂一抓,扣在了皇帝腰間的玉蟒帶上,借着力,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可是說點什麽呢?今兒她橫是死定了,謀害皇嗣啊,這是誅連九族的大罪…!

不過還好,她沒有九族可以讓皇上誅殺,唯有一個哥哥。

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除了泊熹。

皇上剛兒說了,她要是把因何戴着鳳仙花前來答得叫他滿意,就會賞她一個全屍。終究要死的,她突然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只是…皇上卻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古怪?

這樣的眼神,她确定自己曾在太子眼裏見到過,可比較起來,顯見的眼前這雙幽閉深沉的眸子更為深刻,深刻到好似一把銳冽的刀,劃破了她的臉,正注視着另一個人。

和齡情不自禁一抖,皇帝卻把視線下移落在了這小宮女扣在自己玉蟒帶的指尖上。

他大反常态全無動怒跡象,反倒凝視着她圓潤瑩白的指甲,觑着那指甲蓋兒上淺淺一層粉白的暈。

依稀恍惚了,記憶開了道口子,想起一些很久沒有再想起的事。

淳則帝姬幼年時候索求她父皇抱抱,總是耍無賴似的,要麽抱住了父皇的大腿,要麽踮着腳尖去抓他的腰帶。

她人小,壓根兒沒有什麽大力道,那時候純乾帝便總是不禁意低了下巴,瞧見女兒瑩白粉嫩的指甲尖尖… …長臂一伸将軟乎乎的女兒撈入懷中。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皇帝回過神來,驀地松開了她的襟口。

許是意識到自己的粗魯,他朝她深看一眼,瞧見她低着臉,衣領處突兀地皺皺巴巴拱起來,像張被揉糙抛棄的廢紙。

泊熹的視線這時才從正中二人身上移開,而蕭皇後卻看過來,他微微提了提唇角,皇後卻不及他的淡定,她從始至終瞧見的都只是皇上的後背,皇上臉上的表情變化她是一點兒也觀察不到。

蕭皇後不免提心吊膽,心說這不是親生的女兒麽,适才怎麽還把人揪起來了?有這麽難辨認?連她自己都在初次見到這丫頭時驚訝得不行,後來想了想才懷疑到那上頭,按說,皇帝他該比她認得快才是,又有錦衣衛方面查證的消息… …

神天菩薩,總不能出錯兒了吧?!

樊貴妃攥緊了手指,不錯眼把皇上和和齡看着,沒來由的,呼吸有些發緊,再去看皇後,她亦是繃緊着面皮,眼球低低地左右轉動,眉頭半皺,竟不知在尋思個什麽…?

殿中各人懷着各人不同的心思,皇後和樊貴妃都這般了,更甭提底下那一些個妃嫔宮人。這當中甚是有一些兒積年的深宮老嬷,眼睛毒心思敏,飛快地同皇帝生出了同樣的結論。

暗自驚心。

一時偌大的殿中無一人敢吱聲兒,和齡忍不住撫平自己領口,她做出這動作後才發覺旁人的視線都彙聚在自己身上,而室內極為靜谧,衆人都被施了定身咒,殿外響起樹葉被晚風撩撥的微弱“啪嗒”聲,反常而清晰地傳入耳廓。

“來———來人!”

樊貴妃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驚叫一聲,打破了現場詭異的靜寂,她和皇上相處多年,方才猛然瞧清明了,合着皇上沒有将這丫頭納入後宮的打算是不假,他是把她當作女兒了!

樊貴妃恃寵生嬌不是一日兩日,她如今早已不在“嬌”上原地踏步,簡直是霸道了,皇帝還在當中立着呢,皇後也在,帝後都沒吱聲,豈有她發號施令的權利。

她卻捏緊拳頭,聲音從喉嚨口充溢而出,“來人,把這蓄意謀害皇嗣的賤婢拖出去———!”

景仁宮是她的地盤,聽到貴妃娘娘的命令,侍立着的太監都傻了。

娘娘的話不能不聽,可皇上這不還沒說話呢,這…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蕭皇後笑了笑,沉聲喝道:“貴妃娘娘好大的氣派,誰給你的權利叫将人拖出去的?”

和齡是她的人,皇上要懲處坤寧宮的宮女也要顧念她的面子,究竟怎麽樣還是未知,如何輪得到樊氏在這兒跳腳?怕是也意識到了吧,呵,晚了…!

那一回下雨天是樊氏最大的機會,可喜,自己身邊人反應快,後來及時将和齡打景仁宮帶回了坤寧宮,否則自己連和齡的面兒也不會注意到,更沒有今兒這一出。

樊貴妃指尖顫抖眼神發狠瞅着底下人。那些個太監雖說摸不準皇上的意思,然而想到往日裏娘娘的意思總能代表皇上旨意的,便咬咬牙,撸了袖管上前要逮人。

皇後沉不住氣都站起來了,一句“放肆”尚且不及開口,眼中只見到皇帝微擡手,不消半句話,那幾個摩拳擦掌上前的宮人便霎時都止住了步子,惶惶後退。

純乾帝目光在面前這張略嫌青澀的面龐上一寸一寸蜿蜒,眸中一時透出銳利的寒光,一時卻趨于緩和,最後凝作唇畔一句疑問,“告訴朕,你叫什麽?”

“和…回皇上,奴婢叫做和齡。”和齡說着就奴性上來要跪下,跪別人或許不服氣,跪天子卻是心安理得的。

誰知手臂卻被男人托起,她不解,仰面看向皇上。

皇帝眸光灼灼,字字清晰落在和齡心頭,“朕準你不必下跪。”

他根本無暇去料理樊貴妃和皇後之間洶湧的暗流,只一門心思在和齡身上。

想當初女兒是不翼而飛了的,莫非,今日又這般從天而降不成?

常言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皇帝不禁側頭看向權泊熹。

他身居高位長久,話裏并不會多加砌詞,此時只言道:“她,是不是?”

泊熹接到命令是幾個月前的事,“查”到現下理應有結果了,前頭一直推說需要佐證如此這般,叫皇帝黑了好幾回的臉,這會子又問起來,即便不是也該是要回說是的。何況和齡果真便是淳則帝姬,如假包換。

他舉步上前,袍袖拂動,引得殿中戰國時的古老花鳥青銅燈燭花微顫,人的光影亦随之輕輕晃動,像投射在漣漪中的剪影。

泊熹能感覺到和齡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他耷拉着眼皮,向天子鄭重地揖了揖手,回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明察暗訪到這如今,确實認定和齡便是您流落民間的女兒———淳則帝姬。”

此言一出,無疑在平靜的湖面上砸下巨石,一時間水花四下飛濺。

殿中衆人忍不住嘈嘈切切私語不息,而座位上的蕭皇後可算是把心咽回肚子裏了,親耳聽見權泊熹這麽說出來,到底如同吞下了強效救心丸一般,真正是定下來了。

蕭皇後的惬意悠然對比之下是樊貴妃的蒼白驚悚。

樊貴妃腿肚子裏都發麻了,不穩之下向後退卻一小步,眼睛似要在和齡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她強自穩住心神,哦…還有權泊熹,他很好!竟是不想娶儀嘉了麽?

暗下裏收到皇上調查淳則帝姬的旨意?怪道近來都同景仁宮生疏退避了———

萬鶴樓也是個死的,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還有什麽臉坐在東廠督主的位置上?!都是蠢材!害得自己如此被動!

真正受到驚吓的其實是和齡,她怔怔望住泊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他送她進宮難道是為這個?可是… …她分明并不是什麽帝姬,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他冷不丁這麽說是想為自己脫罪?

想到這個可能和齡心裏又暖又冷,暖的是泊熹還算有良心,冷的是…這麽一來她不就罪加一等了麽,等皇上回過神來,她連全屍也不能想了。

和齡一個頭兩個大,人一慌什麽都不顧了,直接就道:“皇上開恩,奴婢不是…不是淳則帝姬,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以及謀害皇嗣一事,更是從何說起呢?奴婢那一日亦是為人所撞,無意之中才撲到了貴人主子身上,委實是無心之失,不敢求您原諒,只請求皇上從輕發落,饒奴婢一命———”

說着又是要下跪磕頭,皇帝攢着眉頭,理性上,他的懷疑和信任各自參半,但若是只談感情,他打一低頭瞧見她粉白的指尖那一幕起,心中便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朕免你無罪。”他動了動唇,漆黑的眸子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像尋獲了失而複得的珍寶。這是意外之喜。

樊貴妃看這情形十分不利于自己,甚至腦補出了和齡潛心混進宮中向自己複仇的猜想,呼吸陡然間又促又急。

邊兒上錢嬷嬷見自己主子這狀态不對,趕忙附耳悄聲道:“娘娘莫慌,我瞧這丫頭不像是裝出來的,許是果真的認為自己不是帝姬也未可知。您自己得先穩住咯,別叫皇上瞧出來,興許她的确不是!”

樊貴妃畢竟在深宮浸|淫多年,大風大浪不是沒見過,自家嬷嬷這一說她頓覺醍醐灌頂。

不錯。她不能慌,自亂陣腳是大忌。

臉上便露出了一抹笑,蓮步輕移走到皇帝邊上,只作出同多數人一樣的驚疑和好奇眼神。

輕“呀”了聲,面色溫和地打量着和齡,口中卻勸皇上道:“她自己說得對,阿淳已經不在了,皇上怎麽好因思女心切便将她錯認成阿淳。真正的阿淳若一朝得知了,豈不是要傷心難過… …”

☆、乾坤定

樊貴妃的話在這會兒聽來着實有“忠言逆耳”的味道,至少蕭皇後是這麽認為的。

皇帝不耐地擡了擡手,寬袖帶起的龍涎香直直撲到和齡面門上,然後她看見皇帝澄定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打了個彎,又看向後頭端坐着的皇後。

跟着,皇帝語調慢聲慢氣,卻又不容置疑地道:“朕明白你們的顧慮,畢竟是失蹤多年的人,此時僅憑泊熹一人之言恐怕難以叫阖宮人信服。”

他說着,複看向和齡,當年女兒失蹤之時理應有所記憶,并不會對宮廷之事全然忘記,照現今的情形來看她竟是失憶了。

“這麽的,”皇帝睃了面帶關切的樊氏一眼,揚手招了禦前內監柑橘公公進來,沉吟着吩咐道:“準備一下,朕要滴血認親。”

滴、血、認、親?!

殿中衆人即便嘴上不敢發出置喙的聲音,心裏卻都嘩然了,就連皇後都走了過去,她揪着帕子看看和齡又看看皇上,猶豫着道:“這萬萬不可,皇上乃真龍天子,龍體豈可損傷?”

回頭叫老太後知道了,禦前這些人要受到責罰自不必說,便是她這個太後素來瞧不上的皇後,必然也會被說“你呀,怎的不知道勸着些皇上,哀家吃齋念佛不理後宮諸事,皇後你怎麽鬧出這樣大的亂子… …”

皇後一想到将要被苛刻的太後教訓頭皮就發麻,教訓只是輕的,她更年輕些的時候三不五時就被罰跪着抄經,一寫就是幾天,到最後胳膊腿兒都沒知覺了,老太後就是這麽個上綱上線的存在,像五指山一樣把她壓得死死的!

“皇上,皇後娘娘說得很是… …要不您再想想旁的轍,總有法子能弄清楚的。”

樊貴妃和皇後站在同一條線上實屬罕見,自然了,她這裏又是另一番想頭了。樊氏是相信和齡就是帝姬的,不驗還好,要等滴血認親了斷定和齡就是淳則,她還拿什麽說嘴?

皇帝臉上一點猶豫的神情也不顯,他朝呆住了的柑公公瞥了一眼,沉聲道:“還愣着做什麽?朕意已決,速去準備便是。”淡淡環視一遭兒,不怒自威,自有久居高位者滿滿的震懾力,“倘若有誰再敢出言相阻,仔細朕摘了她腦袋。”

那些要跟風表現一下自己對皇上的關心的妃嫔瞬間閉上了嘴,蕭皇後捏着帕子默不作聲,只有樊貴妃挪着步子往後退,把手在背着人處向自己的心腹錢嬷嬷勾了勾。

錢嬷嬷便小心翼翼走近幾步,定睛瞧着自家娘娘的口型,她立馬就明白了,暗暗點了頭,悄沒聲息從西側邊的小門溜了出去。

且不說她,單說這廂,有皇帝的命令,滴血認親是勢在必行的。

柑橘公公極快地領着幾個小太監進來,打頭的兩個擡着一張齊腰的黃花梨四方小幾,後頭人緊跟着将手上捧着的小碗兒放在了正當中。這青花瓷碗裏約莫有半碗水,瞧着清粼粼的。

皇帝果斷利落,當先就從宮人端着的托盤裏拿過匕首,皇後都不忍心瞧,這把匕首泛着冷冽的寒光,宮裏是連平日用剪子都現“請”出來的,等閑每個宮都有專門的宮人保管。

剪子屬能傷人的利器,這匕首就更不消說了!端看着就叫人心肝兒發顫,皇上卻要用此物割自己的手———

和齡才是真吓傻了,她困難地吞了口唾沫,仿佛喪失了語言功能,那邊皇帝輕飄飄就割了他自己手指頭一道口子,沒人敢幫忙,他就自己把血擠出來。

“滴答”,紅得發黑的血珠子就墜進了清水裏。

和齡眼前發黑,她把食指縮進袖子裏,求助地躲到了泊熹背後,倒不是害怕給刀拉一道口子,她想到的是自己明顯就不是那淳則帝姬,等驗明了,不是死得更慘麽?

平白鬧這麽一出烏龍,皇帝肯定不樂意。

她偷偷戳泊熹的腰,他卻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在皇帝跟前,他沉寂得可怕。

“嗳…!泊熹,我在叫你呢!”和齡惱了,“現下怎麽辦?看你做的好事,原先我求求情指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皇後娘娘也會幫我說話的,你看看,這下子你可把自己也扯進來了,我真不是帝姬,你別自作主張———”

她絮絮叨叨的話還不曾講完,泊熹卻突然側過身将躲在自己身後的和齡暴露在皇帝視線裏。

他仍舊不言不語,垂着眼皮,也不看她,仿若一潭死水。和齡氣結,抿着唇瞪大了眼睛望着皇上。

純乾帝倒露出了很了然的模樣。

“你過來,”他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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