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3)

她招了招手,語聲含笑,竟很有慈父的範兒,“并不會很痛。這感覺興許像蚊蟲叮咬了你的胳膊,不疼不癢,很快就過去了。”

開解得很是輕巧。

見和齡仍舊躊躇不前,皇帝也不生氣,他自己也微覺納罕,似乎是将為君者所有的耐性都花費在了這張酷似良妃的面容上。

良妃是他愛過的女人之一。

皇帝并不會鐘情于何人,然而良妃确确實實是愛過的,并且在最寵愛她的時光裏,她無聲無息香消玉殒,過後連一雙兒女也消失無蹤。

縱使被高呼萬歲,縱使身登九五,心愛之人的生死他卻無法掌控。

那時還年輕,意氣風發的純乾帝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竟也不過世間平凡男子似的,不能起死回生,不能将心愛的女子從閻羅殿裏搶回來。

和齡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眼下是騎虎難下退不得,尴尬地把唇角向上彎了下,好表現出她也是很期待的并不害怕的,态度積極向上。

等走到方幾前,正準備伸手去取那邊宮人手裏托着的匕首,孰料純乾帝笑微微的,兀自一把抓牢了她的手腕。

他拿過匕首,比劃着對準她的食指,笑靥益發從容溫和了,眼稍略略下撇,“朕來吧,你自己怕是下不了手。”

君王的決定從來都是不容拒絕的,和齡垂死掙紮道:“皇上,您聽奴婢一句… …我的意思是,假,假使奴婢并非您的女兒淳則帝姬,您還願意賞我個全屍嗎?”

她的原意是想說,假如她不是淳則帝姬,皇帝大人大量能否饒她一命,可最終看着那刀尖兒,話到嘴邊就變了。

皇帝緘默一時,再望着和齡時眸中竟晦澀難辨,“你是她。”他好似有執念,眼波都變得銳利起來,“朕要你是,你便是。朕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帝姬失而複得。”

皇上這麽一說,和齡更覺得自己如果不是會死得很慘很慘,好像戲耍了九五至尊似一般。

她小雞啄米似的點點腦袋,哀怨的視線穿過蕭皇後和樊貴妃中間的縫隙釘在了泊熹身上,還沒怎麽着呢,指尖兀的痛了起來,這壓根兒就不是蚊蟲叮咬,分明是切膚的體會!

得了,白挨了這麽下子,該落不着好還是落不着好。

和齡趁皇帝和衆人的視線都彙攏在那兩滴血上,幾個跨步就又蹿到泊熹跟前。

她忿忿拿帶血的食指指着他,語氣裏卻載滿了妥協,“泊熹… …你帶我走好不好?”

他面色微變,卻不搭腔。

和齡有自說自話的本領,絮絮道:“咱們一塊兒離開皇宮如何?…也許我會先進大牢,我方才想好了,等我一進去蹲號子你就去通知我哥哥,劫獄也好怎麽都成,我不想死,我還這麽年輕這麽好看,還沒有嫁人生奶娃娃,還沒有———反正我可還有好多事兒沒做。”

泊熹微擡眼睑,怕人多眼雜,即便現下所有人的注意力無一不在那碗水裏,他卻依舊選擇沉默不語。

停了有那麽幾秒的工夫,他被她瞧得生受不住了,視線下移,攫住了那只微微沁出血的指尖。

她指着他,他似乎沒法兒,腦子一熱… …含了上去。

吮了吮,口中泛起淡淡的腥甜,約莫是止住血了。整個過程十分之快,又仿佛經歷了漫長的一整個季節。

和齡微張了嘴,傻呆呆看着他,指尖仿佛還是适才他口中濕濕熱熱的感覺。她做賊心虛地左右四顧,發現除了她自己就沒人注意到泊熹那麽出格的舉動。

整個滴血認親有一定的過程,碗裏兩滴血要真正彙聚到一塊兒需要時間,偶然也會有前一瞬彙聚到一起的血後一瞬就脫離開的。

這很難說,因此上,方幾前的皇帝站得筆直而僵硬,面色嚴肅地看着青瓷碗,并不曾留神和齡。衆人亦然。

泊熹擡眼朝那邊看了看,臉上半分神情也無。他從琵琶袖裏取出帕子為她纏住了手指,心緒蜿蜒。

和齡恢複帝姬身份後必将受到純乾帝極致的寵愛,至少短時間內會這樣。而他要做的似乎只有盡力俘獲她的心,借助皇帝對女兒的信任,從而達到目的。他不會前功盡棄,也不能于心不忍。

和齡的手指被帕子纏得像個胖粽子,被他半推了下,跌跌着向後幾步,而那邊碗裏的血水亦在此刻完全融和。

古語雲:血相溶者即為親。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話,絕不會有錯。

見此,衆人都沒話了,皇後拍了拍胸脯,壓抑着滿腔的得意掃了樊貴妃一眼,後者卻異常得很淡定。

皇帝是真的高興了,血液相溶,證明自己不曾看錯。

為了給流落民間吃了不少苦頭的女兒積攢福祉,純乾帝略一思索,提筆寫了道聖旨,決意大赦天下,緊接着,他又宣布通曉六宮和齡的帝姬身份。

一切都在快節奏中有條不紊進行着,和齡是聖旨裏出現的人,實際竟是最怔然的一個。

皇帝偉岸的身軀站在她身側,一時間殿裏殿外所有宮人皆以臣服的姿态俯首而跪,口中高呼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帝姬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

和齡在皇宮裏畏首畏尾這樣久,猛然間被這麽多人下跪不适應是必然的,好像一場大夢!

她無助時本能地在人群中尋找泊熹,卻乍然望見他謙卑而跪的身影。

這是始料未及的… …

她果真是淳則帝姬麽?矜貴到如此地步,連曾經如隔雲端的他也要向自己俯首稱臣下跪磕頭。

和齡呆致致的,然而身體的反應卻比大腦來得誠實而坦然。

她緩緩擡起了手,面容平順,仿佛久慣于這樣的動作,清脆铿锵的嗓音勻勻傳出大殿,傳進每一個人耳裏。

“平身———”

☆、傾城賦

話說完自己就愣住了,和齡看了看自己擡起的手,宮女的統一的宮裝袖口都是收緊的,只有袖襕一塊兒墜下去,她挽住袖襕把手放回去,心裏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正對上泊熹的眼,他眉目遠遠的仿佛籠罩在雲山霧霭之中,站起了身,退至一邊。

殿裏殿外皆燈火通明,本是窦貴人流産的一宗兒事,誰都不曾料到最後會演變為皇帝認親,認的還是失蹤多年的一個人。淳則帝姬也是宮中老人們口中避諱的一個傳說了,知道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現下裏和齡又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前頭還是在坤寧宮裏的,衆人難免要将她和皇後捆綁在一起。

想來,這位帝姬并不會同她的親姨媽交好。當年的事情是一比糊塗賬,究竟是不是樊貴妃害了良妃,這都沒有結論,如今倒好,淳則帝姬出現了,卻不知她對當年的事還有幾分的印象?

還有就是———六皇子今安在?

這亦是皇帝所想,只是他瞧出來女兒雖是心智正常,記憶卻是有所缺失,遺憾是有的,但也沒那麽強烈,人能回來就是最大的造化了。六皇子的事,還是要再問問權泊熹查得如何,他不該只調查其中一個。

皇帝笑了笑,對上和齡發怔的臉模樣,開口道:“阿淳表現得極好,盡顯我天家威儀。”他對她不吝于褒獎,揉揉女兒的頭頂心,沉浸在一個慈父的角色裏,心裏也想着盡力彌補她。

和齡被皇上一誇就很客套地彎唇回以微笑,失去記憶的人是這樣,如同光着腳丫子走在退潮的沙灘上,踩到了石子兒,心裏就疙得慌。

她面對皇帝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誰能一下子進入角色?總覺着是不是哪裏不對啊,她怎麽就成了帝姬呢,餡兒餅砸誰也不能砸到她呀… …

這邊慈父和茫然的女兒談笑晏晏,衆妃趁勢對淳則帝姬大加贊揚,誇臉模樣兒俊,誇身段兒好,誇懂禮識事,和齡也不曉得最後一個她們竟都是怎麽看出來的。

皇帝很高興。樊貴妃臉上的笑容卻益發的僵硬了,她朝側門上一瞧再瞧,終于,錢嬷嬷低着頭快步走了進來。

兩人退到一邊上,貴妃道:“怎麽樣了,可見到太後娘娘不曾?”

錢嬷嬷挺了挺胸,老太後雖說看不慣她家娘娘,但是底下人有話兒還是遞的進去的,更何況是關乎皇上!

“您放心,奴婢一進儲秀宮就言明來意,那會子太後娘娘正在佛堂裏做晚課,奴婢就在廊子下候着,後來沒多時就被招進去,仔仔細細把淳則帝姬莫名出現這宗兒事全說了,”她自然不會跳過皇上自傷身體滴血認親這一環,笑得眼角褶子能夾死蒼蠅,“老太後氣壞了!今兒不見得過來,趕明兒勢必要發作的,娘娘就等着瞧好戲吧。”

那一角的竊竊私議沒叫誰注意上,其實鬧到這個時辰大家夥兒都累了,這是看皇帝興致高才無人敢先露出倦态。

純乾帝看和齡好似看不夠,沒有經歷女兒成長的蛻變,記憶中只有她幼年時候奶聲奶氣的神情,一忽兒就長這麽高了,和儀嘉一樣的充滿着朝氣。

“過幾日叫皇後為阿淳另擇住處,今兒個畢竟晚了,再挪騰終究不便。你帶淳則回去罷,”他指了指皇後,“… …別委屈了她。”

話裏意味再明顯不過,皇上這是有意擡舉和齡,皇後立馬道:“您說的是,說來啊,臣妾待阿淳素來是極好的,這孩子臣妾一瞧見就喜歡。”

眉眼彎彎,是個慈母的模樣。

皇帝比較滿意,想了想似乎亦有些日子沒留宿坤寧宮了,順嘴道:“朕這會兒有些餓了,皇後宮裏的糕點向來便不錯。”

底下人都是人精,柑橘公公趕忙兒就通傳出去,皇上這是要擺駕坤寧宮了。

樊貴妃咬碎一口銀牙,這都什麽事,就因為那個丫頭,皇上連帶着瞧皇後那老菜皮都順眼了麽,她到底沒法子,也不能表現出自己的怨怼不滿,只得同旁的那些個宮妃一般各自退去。

**

走在甬道上,兩旁是高高的紅牆,秋日晚上風大,呼呼的風聲狂作,恍惚聽來竟如同鬼哭狼嚎一般。

帝後走在最前頭,和齡刻意落在後邊兒,等着和泊熹齊平。泊熹是禦前行走的人,帶着錦衣衛護衛在左右,他正垂眸走着,突然發覺袖子叫人給拽了拽,一側頭,赫然便是和齡在宮燈幽光裏爍爍發亮的一雙眼眸子。

每回乍一瞧,總會覺得她這雙眼睛妩媚中不失少女的嬌憨和明淨。

他很喜歡。

和齡其實不敢說太多話,發生的一切太過夢幻,她到現在還覺着自己在夢裏。而泊熹是唯一真正算得上是認識的人,在她心裏,除了哥哥,別人都比不得他。

就壓低了聲音偷偷摸摸道:“泊熹,你先前在景仁宮說的是真的麽?你在調查我,所以才會送我進宮的?”

她會這麽理解泊熹倒是沒想到,他起初不說話,算作是默認了。

過了一會兒,見和齡仍舊巴巴望着自己,泊熹便往最前頭帝後那頭掃了眼,這才定下心神來道了句“是”。

“喔———”和齡拖長了尾音,眼裏閃過一抹促狹,“那你就沒有別的目的?”

他倏地頓住了步子,兩旁的人都在向前,燈火蒙昧,唯有他們是靜止的。

也沒多久,和齡打着哈哈徑自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同你開玩笑的… …”她的聲音低下去,須臾又響在他耳畔,“嗳,泊熹,我認真問你幾句,你要如實答我。”

他們緩緩地向前走,長長的烏黑睫羽蓋住了泊熹的眼色,黑燈瞎火兒,和齡瞧不真切,牽了牽唇,只管自己道:“我果真是淳則帝姬麽…?滴血認親我不信,別人說什麽我都不信,我只相信你的話。”

縱然他騙過她他是她哥哥,不過事過境遷她忘性大,早已抛到了腦後,沒那麽在意了。本着最初的印象,她總是最願意傾聽他的意見,內心深處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深刻信賴。

泊熹顯然注意到了,他意識到自己并不需要處心積慮靠近她,讨她的好。因為在不知不覺中,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尋常男女的親近。

然而他頭腦亦清明,這不是愛,不論是自己之于她,抑或她之于自己,何況他們中間橫桓着太多難以逾越的東西,并非一朝一夕能夠化解,除非…他足夠強大。

“殿下确實是當年失蹤的淳則帝姬,”泊熹的音色很淺,風一吹頃刻消散在染着桂香的空氣裏,他道:“除此外,帝姬失去了一段記憶,如無意外,恐怕難以将當年之事記起。”

當年的事情麽。

和齡嗅出他話中不尋常的意味,但是瞧着現下不适宜深問下去。她絞着袖子瞅了瞅他,對他畢恭畢敬的态度很不習慣,嘆口氣,語調一轉,卻帶有幾分嚴肅地問道:“那哥哥呢,他是我親哥哥不錯,他為什麽要隐藏身份?”

她對他實在是太過信任,如同将一顆剔透晶瑩的心捧給他。泊熹眉宇間微微蹙起,感到無形的沉重負擔。

他并不會像顧盼朝似的,為了不叫和齡為報仇的事情終日煩惱而不告訴她當年的真相,即使真相他掌握得也不完全,卻足矣告訴和齡了。

“是為了報仇。”

“為誰?”

和齡急切問道,胸口發緊,她記得發燒那時候就在哥哥那裏瞧出端倪,只是他不願意告訴她。

泊熹沉吟着,正待啓唇,忽的敏銳覺察到隊伍停了下來。他也不慌張,迎着純乾帝的視線只一看,下一息便低下頭去。

“是為誰??”和齡追問一句,她反應自然比泊熹慢,等意識到時皇帝已經走到了跟前。

“阿淳和泊熹在說什麽,朕可以知道麽?”皇帝的話語叫人辨不清喜怒,唇角似永遠含着如沐春風的笑意。

“皇上…”和齡吞了口口水,“也不曾說什麽,我是,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麽就成了您的女兒,我聽說是權大人調查出來的,是以向他掃聽掃聽… …”

“哦。這樣麽,他卻告訴你不曾?”

皇帝回想起在殿中隐約瞧見的場景,卻不點破他們早已相識之事,反寵溺地點了點女兒的額頭,輕笑道:“要叫朕父皇,而非‘皇上’。阿淳記不得昔日之事,父皇卻記憶猶新。你眼中的朕是陌生的,卻不知朕熟悉你就像熟悉朕自己。阿淳明白麽?”

和齡驀地醒過味兒來,她再藏着掖着反倒會害了泊熹吧,他們是認識的,這點叫人知道也沒什麽,只是過程了細節無需提及罷了。

和齡往皇帝身邊靠了靠,手指無意識卷着頭發道:“我同您說實話,今兒其實并不是頭一回見到權大人,”她說到這裏時泊熹略擡了眸,和齡感覺到,落落大方地朝他微笑,爾後再望着皇帝,“權大人是個好人,我和他算是點頭之交吧…!說過幾回話,可是他不曾透露我的身份,現下想來才知曉,原來他一直在調查我。”

真真假假的話最容易叫人信實,何況皇帝暫時不打算懷疑他失而複得的女兒的話。

他點頭道:“不錯,是朕命泊熹巡查阿淳的下落,”再看向泊熹,“此番帝姬回到朕的身邊你功不可沒,朕心中有數。”

能得皇上這麽一句可不是誰都有機會的,皇帝平時不愛誇獎人,越是在皇位上坐久了,瞧人就越是苛刻。今兒是瞧在女兒面子上,窺出女兒對權泊熹很是贊許,樂得給她做臉面,叫衆人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欺辱她初來乍到無所依靠。

一時泊熹謝過皇上贊賞,态度很是謙卑。

和齡定定望着他,心裏卻仍記挂着哥哥在為誰報仇一事,也迫切想知道仇人究竟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一直到回了宮,她整個人都心不在焉,再沒找着和泊熹單獨說話的機會。

蕭皇後動作很快,她将安侬和小福子撥過去伺候和齡,又命人拾掇出了幾間屋子給和齡暫住,坤寧宮的人早便得了消息,故此和齡甫一進之前住的小院兒裏,裏頭宮人們便都出來見禮,霎時就跪得整個庭院裏烏鴉鴉一片。

和齡怪不好意思的,慢慢挺了挺背脊,叫大家起。

她突然就覺得自己很有做人上人的天分,摸摸鼻子,傻乎乎看着臺階就咧嘴笑了。

安侬忙從人群中走到和齡身畔,小福子也過來了,瘦瘦高高的,長得很得人意兒。和齡各觑了兩人一眼,心說這樣安排挺好,都是認識的人,要冷不丁指派幾個她不熟悉的過來才讓人心裏不快活。

安侬是個妥當人,她一知道自己要在和齡身邊伺候就收拾好了和齡屋裏的東西,并自己的包袱,此時都拿在手上,小福子搭了把手,就一人一個,跟着和齡出了院子。

以帝姬的身份自然不能只有這麽兩個人伺候,只是今兒太晚了,又是倉促之間,皇後要應對聖駕,和齡這頭也就先将就一番了。

… …

這一夜和齡睡在綿軟到像是棉花糖和雲朵一般鋪就的床上,正所謂高床軟枕,她睡得舒适極了。

直到後半夜裏做了個夢醒過來。

和齡掀了錦帳在床邊深思似的盤腿而坐,不一會兒抓了抓頭發,臉上漲得紅撲撲的。

她回想着那個夢,夢境裏有個男人模糊而英俊的面容。

古怪的是,看不清人面,她卻可以确定那人就是泊熹。他們一起賞花,一起游湖,他還很是溫和地喂她吃飯… …

和齡難堪地揉搓臉頰,嗚呼哀哉,自己居然已經到了做春|夢的年紀嗎?

☆、傾城賦

第二日和齡醒得很早,小福子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帝姬赤着腳丫子站在窗臺前向遠處眺望,她周身沐浴在光華湧動的陽光裏,雪白的寝衣垂至地板上,半露在外的腳趾圓潤而晶瑩。

小福子看得有些呆。

安侬領着服侍的宮人們後一腳進門來,她如今身價不同了,在帝姬身邊做一等宮女可和原先做灑掃夥計或送糕點有本質的區別,這是真真正正能夠有頭有臉地在後宮中行走了。

說起來,還都是因為和齡。

安侬在宮裏待的時候久了,接受能力很強,她在起初的錯愕後很快便感到欣喜,到這會兒過了一個晚上更是完全接受了和齡和自己的新身份,往後就是一條船上的了!

主是主仆是仆,她得盡着心伺候。

見小福子傻站在那裏,安侬就做了個手勢叫後頭宮女們止步,提着裙角過去道:“有你這麽盯着帝姬瞧的麽,仔細別人以為你淨身沒淨幹淨… …”

小福子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難堪,但很快他就馨馨然笑起來,解釋道:“我就是看帝姬和從前有些不同了,具體卻說不上來。”

安侬心說那是,活生生的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例子,今非昔比了,能一樣麽,自己要是立馬變成帝姬那也能不同。她不再和小福子閑磕牙,手一揮領着宮女們上前服侍去了。

木制的牙刷亦準備妥當,安侬是貼身宮婢,她往牙刷上倒了細鹽,領着衆人對和齡福了福,請她過來刷牙淨面。

宮婢們一通忙活,和齡沒什麽話,似乎有心事。

一時洗漱既畢,她擡起雙臂,安侬便在帝姬淺粉交領中衣上套上一件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下頭系一條月白鶴紋雙膝襕馬面裙,又将金崐點珠桃花簪插入她發髻之中,更有花钿之物,跟着就是戴梅花垂珠的耳環,金鑲九龍戲珠的镯子… …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和齡原先就是小美人胚子,這麽一打扮起來連安侬都看呆了,別提後頭那些初次見到淳則帝姬的宮女們了。

和齡拿梳蓖對着梳妝鏡抿了抿發鬓尾部,女孩兒都愛俏,都喜歡穿漂亮衣裳戴金貴的首飾,她向着菱花銅鏡裏的人笑了笑,裏頭的人亦露出笑靥來。

這算是和齡醒來後的第一個笑容了,不過雖然打扮得似模似樣,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頭。

安侬從小宮女手上接過藥箱要給和齡昨兒滴血認親割傷的手指塗藥,和齡終于找着機會,她把手放在膝襕上,轉頭道:“都出去吧,留安侬一個人在裏頭就成。”

她不能叫底下人以為她性子壞,也不能叫人覺着她太過好蒙騙,所以說話時很自然地就多出幾分素日絕不會有的氣勢。宮人們諾諾稱是,倒退着卻行出去,小福子走得最慢,臨了又回頭看了一眼,面上若有所思。

人都出去了,和齡擺的架子就少了許多,安侬也瞧出來她是有話要同自己說,因此一邊為和齡塗抹藥膏,一邊靜候着她開口。

和齡道:“你還記得之前同我說過的宮廷秘辛麽… …”她想了想,續道:“就是景仁宮的安倩落井裏死的那段時間。”

“是,奴婢記得。”安侬手上不停,給和齡纏完了輕薄的一層紗布,突然明白過來。一擡頭,果然看見了帝姬眸中隐隐的失落神情。

“如此說來,我便是當初那一對兒雙生子之一麽,”她并不是疑問的口吻,反倒很是篤定,想來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細長的手指在膝蓋楠木藥箱上輕輕點着,緩緩道:“我記得你告訴過我,皇上懷疑過是樊貴妃謀害了她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良妃娘娘,是也不是?”

安侬心中一跳,立即在伏地跪了下去,急道:“奴婢是無心之言,并不敢挑撥帝姬和貴妃娘娘的關系!”

和齡蹙着眉頭,也不叫她起,只道:“你這樣就不對了,咱們相處過,我發燒時你照顧過我,我這人恩怨分明,你是個好的,我便念着你的恩情。現下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既然将別人支出去了單留你一個在裏頭,可見只信任你一個,安侬,你莫非沒瞧不出來麽?”

安侬心神不定,妄談皇室秘辛是死罪,那時候的和齡同現下的和齡畢竟不同了。

她再三衡量,心中了然和齡的意思,最終直起身回道:“奴婢知道的也不詳盡,無非是宮中老人們那裏聽來的細碎話頭子,我又拼湊出個故事來。但皇後娘娘那時候卻是真的大鬧到皇上跟前去了,言之鑿鑿當年是樊貴妃娘娘暗害了良妃娘娘,奴婢想着,這件事沒準兒就是真的… …”

和齡垂下眼睑,是了,她也是這樣認為的。

端看樊貴妃在得知自己就是淳則後的樣子,一點熱乎勁兒都不見,這哪裏是一個親姨媽該有的态度?

再有就是哥哥了。

和齡煩惱地抓了抓額頭,雙生子雙生子,這說的是她和哥哥沒錯了。她知道自己是失憶了才流落在外,而哥哥卻是處心積慮混在東廠裏,他的那個不能開口的仇人,難道真是她?

和齡心裏有了答案,但也不敢僅憑自己的揣測妄斷,終究一切都要等見到哥哥之後才能弄清楚。這一回她必須刨根問底,那麽大的仇恨包袱不能叫哥哥一個人擔負。

她過去不知道是一回事,現在知道了就坐不住了。心想着昨晚泊熹的話還說完,他應該是知道些內情的,一時見不到哥哥的話就只能問他了。

****

和齡見到蕭皇後的時候她正應付完來請安的宮妃們,皇後面色紅潤,一瞧就是心情好。

看見和齡也透出幾許歡喜,拉着她的手同她說了些新安排的住處事宜,又叫和齡去看看她父皇,“… …父女倆多年不見,感情不及別個皇子帝姬深厚也是人之常情,等處着處着時日久了就不會生疏了。”

和齡道是,耳畔的墜子輕輕搖晃,折出一道兒白亮的光暈投射在她面頰上,皇後看着這張年輕嬌嫩得好似花蕊一般的面容,不期然琢磨起了她的婚事。

淳則帝姬年紀輕,一旦利用的好,籠絡住了,就會成為自己的助力。

人一旦有了算計,眼睛裏的光彩就不真實起來,和齡看出了皇後的出神,不免虛與委蛇一陣說了會兒話,後才告退而出。

仿佛一下子換了身份後要動腦筋的事情也變得多了起來,她不是不愛動腦子,她是怕自己腦子不好使,很多事情都想岔了。

也沒什麽事可做,轉頭帶着安侬出了坤寧宮,兩個人往養心殿而去。

也不知什麽緣故,她現在走在長街上就很能體會當時覺着這宮殿熟悉的錯覺了,因為她确實曾在這裏生活過,和哥哥母妃一起。

夢裏不止一次出現的紅牆黃瓦,可不就是說這座宮廷麽?她怎麽那麽不開竅,竟是到這時才徹底了悟,那雨中撐着油紙傘的宮裝麗人不是別人,定是母親無疑了。

想到這兒和齡有點兒悵然,沿途一路走一路向她行禮的那些宮人也沒有為她帶來想象中人上人的優越感,情緒反倒益發低落。

有道是冤家路窄,過去和齡不認同,現在深以為然。

她正悲春傷秋呢,心想自己難得有這麽安靜文雅的時候,居然還要被打擾。

儀嘉帝姬從拐角繞出來,見到和齡,眉頭立馬就皺了皺,擡手一指想叫賤婢跪下,嘴巴張了張,這話卻出不了口。

風水輪流轉也沒有這麽個轉法兒的,一個下賤的宮婢竟也搖身一變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她如何能甘心?更別提她得知了父皇因她是淳則帝姬,竟連這賤婢撞了窦貴人的孩子都不管了,真是笑話,她何德何能受父皇這般的愛寵?

儀嘉帝姬素來有唯我獨尊的氣焰,阖宮裏不止一個帝姬,她卻向來是得皇帝獨一份兒的恩寵。

現下平白多出個淳則帝姬,這不是擺明了要和她唱對臺戲麽,便嗆聲道:“喲,這不是害得窦貴人沒了孩子的罪魁禍首麽,我要是你,這會子必定門兒也不敢出,夾着尾巴在屋裏抄經好減輕自己的罪過,卻怎麽會轉天兒就大搖大擺在外頭晃悠,實在叫人費解啊。”

和齡心情正不好,聽見儀嘉這麽說更不是滋味。

她也知道自己昨晚才出了風頭,不宜在宮裏太惹人注目,可就是不愛吃虧,吃虧是福這話是說給傻子聽的。

才要開口,儀嘉卻驟然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一拍手掌向她自己身後的宮人們道:“瞧我這嘴,方才是叫淳則妹妹回屋裏抄經麽?呵,她大字也不識得一個,如何抄經?竟以為我是成心諷刺她呢,可是我的罪過了!”

儀嘉帝姬身後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連附和都附和得小心翼翼。

她哼了聲,揚了揚下巴,臉頰上卻猛地一重,下一瞬就火辣辣痛起來———!

和齡的手頓在空中還沒收回去,她磨了磨後槽牙,絲毫不懼地迎上儀嘉帝姬瞪起來的眼睛。

“這一下,是還你陷害我撞到窦貴人。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有句話你說對了,确實該夾着尾巴抄經贖罪,只是這人不是我,該是你。”

儀嘉不耐玩聽她說這些,她早就急紅了眼睛,揚手就要反打回去,和齡如何的機敏,另一手跟着就抓住了,反手在她另一側又是一個嘴巴子,扇得她自己都手麻,擰眉看着儀嘉道:“這一下,是警告你日後看見我就繞道兒,別再自己撞上來。”

受了那麽多氣,現如今是一樣的身份,難道還有吃虧的道理,以為她是白蓮花兒麽。她确實不及她奴仆成群地長大,她是野生的仙人球,帶刺兒的,誰碰她都別想全身而退。

儀嘉帝姬捂着臉驚得說不出話來,她長大這麽大從沒挨過打,就連父皇母妃都不舍得給一句重話,眼下竟然叫這野丫頭片子教訓了?!這世上居然有比她還橫的人,簡直奇恥大辱。

“你等着!”

儀嘉帝姬拂袖而去,心裏其實有一絲懼怕,怕和齡再打她,忙腳下匆匆去了。

她後邊的宮人們都看傻了,曾經被和齡踹過屁股的大珠摸了摸自己的臉,突然覺着當時屁股上挨那一下真不算什麽。

那一行小跑着追儀嘉帝姬去了,和齡見無人,适才強撐着的氣勢頓時枯了半截,安侬反應過來,直接豎起了大拇指,“您現在在奴婢心裏是這個!”

“我打落生下來一直就是這個,”和齡抿了抿唇,把安侬的大拇指按了下去,撫撫心口,卻道:“依着你說,儀嘉帝姬還會來找我麻煩麽?”

安侬道:“這可不好說,儀嘉帝姬在宮裏跋扈慣了,只有她打人從沒人打她的,您是頭一個,所以您是這個。”

她的大拇指忍不住又想往上翹。心裏并不為和齡擔心,畢竟皇上還在熱乎頭上,且皇後主子願意罩着帝姬,儀嘉帝姬是秋後的螞蚱,不出意外是蹦跶不起來了。

“不管怎麽說,我不後悔。”和齡看着自己的手掌,這也是她第一次打人嘴巴子,朝掌心吹了口氣,複帶着安侬往養心殿行去。

彼時皇上卻叫老太後召進儲秀宮裏去了,和齡到得宮門上時自然撲了空。她等了一會兒,将要離開之時,身着明黃色盤龍紋皇袍的純乾帝卻回來了。

皇帝面色沉沉,結了一層冰碴子似的,眉眼甚是冷厲。他身後随侍着內監和錦衣衛千戶百戶們,衆人在皇帝的低氣壓下沉默前行,除了腳步聲不聞半點聲響。

“給皇上請安。”和齡蹲身福下去,眉目微垂,身後是飄着楓葉的樹。皇帝甫一瞧見她,面上掠過一絲叫人看不透的情緒。

他不叫她起來,反倒伸手在女兒小小的臉蛋上輕撫了撫。她的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