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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按着他過去預想中的軌跡生長着,像自己,更像良妃。
忽道:“朕的話,你為何聽不進去。”
和齡不解地擡眸觑他,眼睛眨了眨,羽睫濃黑鮮亮,像兩把小扇子,喃喃問道:“什麽?”
皇帝有幾許無奈,擡手在她鼻子上刮了刮,“朕是天子,亦是你的父皇,”頓了頓,仿似感到悵惘,幽幽道:“隔了這麽些年,再未聽阿淳喚過朕‘父皇’,莫非你心裏有怨怼?”
和齡一驚,忙說沒有。
皇帝露出笑靥來,“這就好。”話畢就那麽凝視着她。
和齡明白皇上的意思,她躊躇着,終于不自在地喚了聲“父皇”,心裏卻變扭。
缺失了一段記憶的人,總不能真正帶入自己的身份。看着面前人到中年卻依舊英姿勃發的男人,她很難想象他是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原來是一國之君,而她的母親死于非命,親哥哥隐姓埋名卻只為報仇雪恨。
和齡咬着唇,發現自己從沒有如現在這般迫切想要找回遺失的過去。
☆、平地瀾
要說皇帝為何板着臉打儲秀宮回來呢?這裏有個緣故。
那一日皇帝認親的時候樊貴妃多了個心眼,将錢嬷嬷指派到儲秀宮老太後跟前給和齡上眼藥去了。過了一夜,太後越想越對和齡的帝姬身份有所懷疑,一個失蹤了十多年的人,如今就這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說書呢?
不過叫老太後真正動怒的是皇帝貴為天子,竟然為了驗證個女兒自傷手指。
平頭百姓要是知曉了太後為這點子小事動怒定然會不解,可他們不知道,皇室與別個不同,天子掌管一切,一膚一發不單屬于他自己,那是千千萬萬黎民百姓的,半點都損傷不得。
老太後年紀大了,性子又嚴苛古怪,眼裏益發的只有自己兒子。
皇帝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太後不好太過責備皇帝,以防折損君王的面子,便把矛頭指向了她眼中所謂“淳則帝姬”。
甭管真假,她已經先入為主因錢嬷嬷的話對和齡有了極差的印象。尤其是禦花園的宮女的案子和窦貴人肚子裏的孩子這兩宗兒,前者尚可糊弄過去,後者卻攸關皇嗣,皇帝的草率處置…不,皇帝壓根兒對淳則帝姬毫無處置,這叫太後十分瞧不過眼。
當年的樊氏姊妹就将皇帝唬的五迷三道兒的,這如今宮中有一個樊貴妃還不夠,竟冒出來一個良妃留下的女娃娃,知子莫若母,皇帝對良妃的執念太後瞧得清楚,她如今頂不願意見到的就是皇帝因寵愛淳則帝姬而罔顧宮規,視其為無物!
就在皇帝早朝後将他召了過去。
屋裏檀香陣陣,老太後是吃齋念佛的人,手上盤弄着大顆大顆的佛珠,皇帝行過禮,她便道:“昨兒個的事哀家都聽說了,哀家亦由衷為你失而複得淳則感到高興… …”
一些場面話說完,跳過了滴血認親之事,太後話鋒說轉就轉,言辭甚至有幾分激烈,“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帝姬?咱們皇室不能帶頭做目無法紀的事兒,多少雙眼睛瞧着呢!橫豎…窦貴人的孩子已經沒了,哀家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是那禦花園的案子叫哀家心中委實膈應。”
老人家上了年紀,最見不得死人這類不吉祥的事。流言傷人于無形,和齡如何牽扯進去的老太後不在乎,她怕的是這位帝姬在宮外養壞了性情,不知是怎樣的人,要真害人上了瘾豈不成個毒瘤麽!絕不能姑息。
太後的意思皇帝明白,這是變相在給他施壓。
純乾帝回去路上越想越不痛快,聽聞當初此案經由皇後的手,不知她卻怎的不調查清楚?
如今害得淳則背負上殺人兇手的惡名,女孩兒家有這樣的背景在,即便身為帝姬也會叫王公貴族望而卻步,沒聽說哪個男子愛娶個母夜叉回家去的,有怪癖麽!
遇上和齡時正是皇帝心情攀升至煩躁巅峰的時候,倒是女兒嬌嬌俏俏同良妃酷似的小模樣使他心情略有回升。
他是不會過問她有沒有害過人的,現擺明了女兒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殺人甚至抛屍井底?
太後老糊塗他可沒有,只是目下須得給太後一個交待,也給阖宮的人一個交待,證明淳則是無辜的,如此她可昂首挺胸,不至叫宮人在背地裏嚼舌根子。
一頭思忖着,純乾帝愛憐地在女兒軟乎乎的臉頰上捏了捏,一頭板着臉向身後人吩咐道:“去,把權泊熹給朕叫進宮來。”
和齡在皇帝跟前就乖乖巧巧的,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皇上,目光在他身後一群人裏尋睃一圈兒,裏頭确實不見泊熹。心想也是,泊熹是錦衣衛的頭頭,自然不可能見天兒跟在皇帝後頭,他有旁的事要忙。
正好,皇上不召見他她還見不着呢。
和齡裝傻充愣地就跟着走進了明間,一眼就瞧見了皇帝的寶座,上面是一塊兒匾,上書“中正仁和”,雖然她不識得這幾個字,但是覺得這筆字很好看,就認真地瞧了會兒。
皇帝平日在明間西側的西暖閣裏批紅、看書或與大臣密談,此時腳步頓住了望着和齡,她骨碌碌轉動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甜甜一笑,“父…父皇,女兒覺着這兒很熟悉,想在這兒走走,能不?”
柑橘公公眼皮跳了跳,養心殿是何其嚴肅莊重的地方,又不是郊外游山玩水的勝地,帝姬還想看景兒呢,聖上自然不會同意。
“朕允了,”皇帝心情似乎很好,進西暖閣前複道:“若是能将昔日之事記起來,那是最好。”
和齡不知道怎樣答,索性抿着唇一笑到底,見純乾帝進去了,她才甩着袖襕踢着腳,漫無目的地在明間裏晃蕩,連侍立在門首上兩個內監的拂塵她也要撥弄撥弄,偏人家還得木頭人似的低眉斂目,假裝瞧不見她。
因為是皇帝召見,臣子不得怠慢,泊熹飛馬就從北鎮撫司趕進宮,一路進得明間,待瞧見那在皇帝寶座前打着轉兒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坐上去的和齡時,素來沉着的他亦不由得吸了口涼氣,連氣息都不穩了。
門首上是他的人,因而泊熹沒什麽顧忌,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和齡的手腕子向外拉扯,她腳下跌跌的,等停下來望見是泊熹也不着惱了,露出個驚喜的神色打招呼道:“你來啦,這麽快呀?”
饒是見過和齡無數回了,泊熹現下瞧見她盛裝美姿容的模樣仍是發愣了一瞬。
和齡大咧咧地揶揄他,嘴角的笑窩若隐若現,“見着我就這麽激動呀,還敢抓着我的手… …”
泊熹飛快地松開了她,退出幾步站在安全距離躬身作禮,随後蹙着眉頭忍不住叮囑道:“帝姬莫要胡來,這寶座不是能夠随意靠近的,更不能一時新奇便坐上去。”
“我是知道的。”和齡歪歪腦袋欲言又止,張着大眼睛瞅着他。
她想問泊熹哥哥的事,心下一尋思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正要和他約個時間地點,一擡眸卻見泊熹颀長的人影早已往西暖閣去了,真是風一樣。
和齡摸摸鼻子,左右看了看,便蹑手蹑腳跟了進去。
三希堂是純乾帝日常看書的所在,此時他坐在陽光下,面前案上擱着一本書,柑公公上前道:“皇上,權大人到了。”
“宣。”
室內有書簿獨有的香氣,書香味兒濃郁,泊熹摸不清皇帝的用意,斂神跪拜下去。
皇帝一時并未叫起,端起茶盅呷了口參茶,方慢悠悠道:“此番淳則回到朕身邊實為愛卿大功一件,你卻說說,想要什麽賞賜?”
泊熹跪拜着,直起身道:“微臣這事辦得不好,叫帝姬頗吃了些苦頭,不敢領賞。”
皇帝無聲笑了,放下茶盅,似乎琢磨着什麽,冷不防道:“儀嘉也到了許人的年紀,這丫頭是朕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性子雖跋扈,卻是朕的眼珠子,而你是朕最為信賴的臣子———”
話中未盡之意十分了然,泊熹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起将儀嘉下嫁自己的念頭,他多年的鞠躬盡瘁可不是為了迎娶帝姬,何況…從前可以将就,如今怕是不能夠了。
眼前掠過一張人面,泊熹面無表情的臉上泛起一層微微的波瀾。
他時而有和她長相厮守的打算,時而卻感到無望,甚至只有對姬姓切骨的恨意。
就這麽游走于冰火兩重天間,卻再怎麽考慮,也沒有把迎娶儀嘉帝姬放在計劃之內。
“皇上,微臣乃卑微之身,委實與帝姬金枝玉葉不堪配,”只得在皇帝下聖旨前委婉提出拒絕的意思,否則聖旨一下,神佛也無力回天,泊熹向地面叩首,面色平和道:“儀嘉帝姬姿容無雙,世間罕見,微臣相信必有———”
“愛卿這是…拒絕朕?”皇帝聲音冷冷的,擡手打斷他的話。
為人父母的,女兒的心思看得通透,儀嘉心儀泊熹不是一日兩日了,純乾帝自然盡可能滿足她的願望,但眼下瞧着權泊熹這意思,竟是瞧不上自己女兒麽。
純乾帝沉下嘴角,室內氣壓一忽兒就低了。
柑橘公公拿眼窺權泊熹。他意外的很,滿以為他會順勢應下來,娶帝姬是多大的榮耀,何況權泊熹素來對聖上言聽計從,如今居然為了這樣賞臉的事惹得皇上不快,實在匪夷所思。
泊熹跪伏着,掩藏在袖袍下的手指握得發白,一滴冷汗沿着鬓角緩緩下滑,轉而順着下巴沒入襟口。
突然,他聽見右側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弱弱的,落在耳中卻極為分明。
疑惑地看過去,和齡踮着腳趴在雕漆隔扇門上露出的半張臉孔就這麽撞進眼裏。
她長睫掀動着,不知在思想些什麽,吃力地踮着腳,觸上泊熹的視線也不躲。輕易便望進他脈脈流動的眼波裏,似極在沙漠中蹒跚數日,陡然遇見一片靜默流深的湖泊。
和齡腦海裏回想着皇上的意思,慢了好幾個節拍才反應過來皇帝這是要指婚,要把儀嘉下嫁給泊熹… …
就這麽兩兩相望的須臾裏,皇帝瞧出了端倪。
“誰在外頭?”
柑橘公公忙探脖子看,一看之下低頭回禀道:“回皇上,是…是淳則帝姬。”
皇帝好像不怎麽意外,要說這時候也只有淳則會出現在這兒,他對這才找回的女兒極為寬容,淳則帝姬幼年時便時常坐在父皇膝上聽皇上和大臣議事,故此和齡會覺得養心殿很熟悉。
既然被發現了,和齡也不躲藏,先是在門邊探出半個身子,跟着才整個人都挪了進來。
因她的出現,室內遲滞的氣壓明顯回緩,皇帝眼中的女兒是年少嬌憨天真不知事的,仿佛他的小阿淳永遠是幼年時候那樣。他眸光溫軟,讓她坐在自己身側,“怎麽走到這兒來了,沒規矩。”
說是沒規矩,臉上卻笑得寵溺,和齡很是羨慕“淳則帝姬”,她到底比她擁有一段美好的時光。
看見跪着的泊熹,和齡思維才一發散就拉扯回來,回皇帝道:“女兒才瞧見權大人往這裏走,是以就跟過來了。”
她揚唇笑得軟乎乎,嘴瓣兒翹起的弧度同當年的良妃簡直如出一轍,這是樊貴妃怎麽費盡心思模仿都做不到的,所謂母女血緣,神态肖似,旁人如何比得。
皇帝眸光愈加柔和,見女兒指了指跪在正當中的權泊熹,問道:“您要讓權大人娶儀嘉姐姐麽?”
他說是,和齡細細的眉尖尖就慢慢蹙了起來。
“阿淳以為如何?”純乾帝并不知曉和齡和泊熹的熟悉程度,只道他們是相識的,現下見女兒似乎有話要說,便也樂得聽聽她的意見。
下首泊熹微擡眸看向和齡,而她也正望着他,面上浮起一層淺淺的探究。
想着,不自覺就走下座位站定在泊熹身前。她的裙裾漫上他指尖,癢癢的,波紋一般輕輕浮動。
泊熹曲起手指,略直起身看了看她。
接着,和齡動了動唇,出口的聲音不大不小,皇上是聽得見的。
她對泊熹道:“父皇要給大人賜婚,卻不曉得… …大人可有心上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倘或大人已有了值得惦念的…如此,我願為大人說說情兒,你看可好麽?”
皇帝在後頭眉目一動,心上人?即便有,難道能同貴為帝姬的儀嘉相提而并論。
他不動聲色,只待聽權泊熹的回答。
泊熹卻久久不出聲,和齡急了,低聲催促道:“你倒是說話呀,難道你心裏是想娶她的麽?”
☆、平地瀾
純乾帝在後頭聽得模糊,隐約好像是覺着和齡說了句什麽,那聲音跟蚊子叫似的,他倒也沒那麽好奇,卻沉下臉色看向權泊熹。
“帝姬的話你也聽見了,朕允不允姑且不論。倒是你…果真有心悅之人麽?”
皇帝撐着下巴向後靠去,明黃色龍袍上栩栩如生的龍紋邊沿金線泛出此起彼伏的光澤,他沉吟着道:“卻是哪家的姑娘,能否說與朕一聽。”
皇帝這麽問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不僅是一國之君,還是個偏心的父親,當這樣一位手掌大權的父親要為自己心愛的女兒挑選夫婿,而那郎君已有愛侶或心儀之人,此時妄想天家退步幾乎是不可能的,保不齊還要葬送了人家姑娘。
和齡經她父皇的插話倏然間意識到自己對泊熹的婚事太過積極主動了。
她食指在自己下巴上蹭了蹭,老實說,她确實對泊熹有想法來着,那一瞬間聽說他可能要娶儀嘉也真的有點吃味兒,不過她再一想,就把原因歸結于泊熹要娶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儀嘉帝姬上頭了。
儀嘉是帝姬又如何?她這樣的性情能配上誰。
這會子要是皇上賜婚賜的是哪家正經的名門閨秀給泊熹,和齡覺着她是不會插一腳進來裹亂的。她有點兒喜歡他不假,但是自己知道并沒有到非他不嫁的程度。
世上好兒男千千萬,多的是人品與相貌齊飛的。
或許,今後會出現比泊熹更合乎心意的人也未可知,未來的事,誰卻知道呢。
和齡緩和了心态,就貌似淡然地站到了皇帝身側,父女兩個直勾勾把下首的泊熹瞧着,或多或少,都有幾分期待他的回答。
泊熹即便肅容而跪,卻一點不顯得卑微低下,他身上向來有一股子沉着冷靜的氣勢,似乎任何時候都不會同這獨特的氣質脫節。
目光在和齡面孔上掠過,緘默一瞬,泊熹看了眼皇帝,道:“皇上若執意叫臣迎娶儀嘉帝姬,微臣無話可說。只是,臣近些年來為皇上出生入死,腦袋時刻系在腰帶上,生不由己。微臣這樣的身份,實在不敢愛慕任何姑娘,怕一朝橫死,累及妻兒。”
說來說去,還不是不願意娶儀嘉。
皇帝生氣生到了一定境界反而變得“雲淡風輕”了,他只擡了擡手意思是讓他起身,作下結論道:“如此說來,愛卿并無愛慕之人。”
“是。”泊熹垂首回道,從容地站起身來。
和齡看着他清淡中甚至帶着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孤高表情,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後她別過臉看向窗外,判斷出他說的都是真的。
泊熹并沒有喜歡的人,這其中也包括她。想來,那時候他突然親了她只是一時興起,拿她做個戲耍的玩物而已。因此更冷下了心腸,臉上默默的也不多言語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兩個男人的對話。
皇帝道:“今日不過略提一提,朕器重你,你想必心中有數。至于儀嘉的婚事麽…也還不急,朕話先撂在這兒,泊熹回頭若是想明白了,盡可來找朕商議。”
實在是太了解女兒的心思了,又确定權泊熹并沒有喜歡的人,純乾帝覺着一切都是有轉圜的餘地的。強扭的瓜不甜,但該扭時還是得扭,只需在這力道上把握住分寸即可。
皇帝話說到這份兒上,泊熹也不能太拂他的臉子。
橫豎情形緩和許多,他便微微莞爾作揖道:“臣下與儀嘉帝姬相識數年,帝姬性子跋扈卻不失嬌憨,十分率真且讨人喜歡。”誇了儀嘉幾句,繼而道:“蒙皇上厚愛,泊熹銘記于心,回頭定會仔細琢磨。”
“跋扈卻不失嬌憨,讨人喜歡”?!這說的是儀嘉?
還“仔細琢磨”?和齡扭了扭自己的衣角,冷不丁一個人在那裏氣咻咻的,她真是白替他操心,指不定人家起先的推脫只是客套客套,心裏是一千一萬個願意娶儀嘉的,是她拎不清狀況幫倒忙險些兒攪了他們相識多年的美滿良緣。
和齡不高興再呆在裏頭聽下去了,她福了福身告退出去,回到明間裏等着泊熹,只待從他嘴裏問出關于哥哥隐瞞的那部分,自此就真的不再同他有牽扯了。
三希堂裏,純乾帝其實是另有目的,也是看着和齡走了他才好說出來。
眉心微微皺起,皇帝将太後疑心禦花園一案之事說了,最後道:“此事泊熹看着辦,朕知道,太後她老人家信得過你,”話意微頓,意有所指地向外看了看,“淳則打小兒是朕看着慢慢長大的,後來雖說發生了意外,她在朕心裏卻同往日無二致… …你将這案子的頭緒随意理理,只要将淳則摘出去就成。”
就差明說讓他調查只是為了堵住悠悠衆口和老太後的嘴了。
泊熹常年在禦前行走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從和齡被認回到現今,他更加确定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純乾帝雖對女人薄情寡義,對自己女兒倒大多寵愛有加,瞧進眼裏的尤甚。
泊熹領了命,卻行退出去。
秋日天空澄淨如洗,浮雲遙遙在望,屋脊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璀璨生光,猶如一條條盤旋而卧的金龍。
泊熹心裏思量着禦花園那起女屍案子,當時錦衣衛并未經手,畢竟那只是一起不算起眼的宮廷小案,如何需要勞動堂堂錦衣衛。眼下卻不同,随着和齡身份的變遷,關乎她名譽的一切都顯得尤為重要了。
這案子裏死的宮女是景仁宮樊貴妃的人,過了幾日那叫安倩的宮女屍首才被人從禦花園的一口井裏發現撈上來,那麽在這之前樊貴妃那裏一點動靜也沒有麽?
甚至在此之後,她幾乎是目的性極強地叫人把和齡和另一名與安倩有瓜葛的宮女抓去審問———
想到這裏,泊熹發覺這案子的兇手是誰一目了然,難的是證實。
樊貴妃派人暗害安倩自然不會是她親自動手,那麽她當時所派之人是否如今仍在景仁宮內?或者,早已經被樊貴妃滅了口?
不知不覺走到了明間裏,因認真在分析,泊熹也就沒注意到和齡。
她就那麽眼睜睜看着他和自己擦肩而過,也不打個招呼,竟然就那麽裝作沒看見掠過去了。
“你站住———”和齡是冷言冷語的,心裏卻覺着自己還算有禮貌,道:“我有話問權大人,你不許拒絕,也不許問,随我來就是了。”
說着,帶頭出了養心殿。
泊熹在她後頭不疾不徐跟着,往往她跨上兩步,他只需要走上一小步,所以顯得和齡是急匆匆的,他卻篤悠的很。
安侬早被和齡支開去了,她自覺自己要問他的事比較機密…走了一路,最後略喘着氣在禦花園裏停下,和齡探頭探腦找見一棵歪脖子樹,手臂一伸,“就這兒吧!”
也是趕巧了,此處距離撈出安倩的那口井十分近,泊熹打量了周圍幾眼,眼下無人了,他便露出了較為松散的神态,靜靜望着她。
和齡成心不去接觸他的眼神,開門見山道:“我沒旁的事,昨兒晚上問的話你卻沒有答完,”她只是需要他一個确定,一時微仰了臉對上他,視線卻盯住他勻稱脖頸上那略略凸起的所在,慢慢道:“你告訴我,當年害死我母親的人是…是樊貴妃,我說的對麽?”
她自己猜測到了也是意料之中,泊熹挑了挑眉,坦誠道:“不出意外的話,确是樊氏無疑。”
樊貴妃是和齡的親姨媽,他觀察着她的表情,懷疑自己這麽不瞞着她究竟對不對。
和齡心裏卻大石落地一般,她原本就不喜歡樊貴妃,這并不會因為她是她親姨媽有所區別,只會叫她在得知真相後更加厭憎她罷了。
和齡想通了,所以哥哥潛伏這麽久,就是為了給母親報仇。他在暗處,容易叫樊貴妃放松警惕,要真哪一日來個出其不意倒是約莫能夠得手… …可是這要冒太大的風險了,這麽多年他一個人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沒有了記憶,哥哥卻不是,很難想象他到底背負了多少。
和齡畢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這幾日發生的事太多,她被接踵而來的真相砸得頭暈目眩,不由背靠着樹緩緩地坐了下去。
她抱着膝蓋撞了撞自己額頭,想清醒一點。
泊熹垂眸看了和齡一會兒,須臾半蹲下去,算是克制着自己才沒有抱抱她。
世道殘酷,沒人能永遠沒心沒肺活着。
他不确定她的接受力如何,現下瞧和齡這般失落,泊熹不禁想到他日,一朝他身份暴露她待如何。
和齡咬着唇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設,既然母親死得冤枉,那麽害死她的人也別想好過。只是苦了哥哥,這麽多年他們才跌跌撞撞地相遇,他記得所有的事,心裏定然苦吧。
“泊熹,你早就知道我哥哥是顧盼朝了,那你也知道他是為了報仇才留在東廠對麽?”
和齡忽然有些感慨,東廠在民間百姓眼裏素來是人嫌鬼憎,而盼朝哥哥身在其位必然殺了許多不該殺的人,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
她不覺呢喃出聲,“因果輪回… …讓自己沾滿血腥也只是為了報仇罷了。”
泊熹黑魆魆的眸子陡然收緊。
他別開眼,清沉的嗓音仿佛化進了秋日往來不歇的風中,“你會…諒解麽?”
和齡拍拍屁股站起身,一片楓葉盤旋着落在頭頂心,她兀自不知,想到樊貴妃,不免堅定地道:“犯下錯事欠了別人的,就別妄想能躲過去,這是定理兒。”
“你說的很是。”
泊熹緩緩勾唇,從喉口裏發出一陣低沉的,冗長的笑聲。
周圍風卷着樹葉簌簌滾動,風不知何時越來越大了,幾步開外一棵大樹後卻響過一道極微弱的樹枝斷裂聲。
“誰———?!”泊熹一震,迅速抽刀飛身掠過去。
和齡還沒進入狀況,只憑着直覺跟着走過去。耳朵裏卻突兀地傳進一聲“咔嗒”,清晰得她汗毛立時立了起來,這分明就是人的脖子被生生擰斷時發出的聲響。
“泊…泊熹?”她渾身緊繃地走過去,“你還在嗎?”
話音方落,一具被擰斷脖子穿着太監服飾的屍體從樹後倒了出來,眼睛睜得奇大無比,血絲密布,極具穿透力地看着她。
和齡張了嘴巴連尖叫都出不了嗓子,徹頭徹尾愕住了,和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對視着,怎麽也移不開視線。
然而下一瞬,她卻只覺自己眼前一黑,被熟悉的微涼手掌輕輕覆住了眼睛。
“不要看。”他在她耳畔溫聲低語,另一只手将閃着寒光的輕薄刀刃一寸寸收入刀鞘,刀面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別怕,偷聽的人現在已經死了。”
☆、平地瀾
和齡不是沒見過死人,更不是沒見過別人殺人,只是從沒有像今兒這樣,死了的人倒在自己跟前,還把眼睛睜着那樣大那樣驚悚地看着她!
泊熹把和齡身體向後轉,這樣他松開手後她也不會再被吓着了。和齡很是配合,換了個方向重新站好後,她把手探進自己袖子裏撸了撸起了一層栗的手臂,努力把心緒平靜下來。
接着,她扒拉住泊熹堅實的手腕,握了握,旋即又松開,仰眸看到他弧線冷冽的下巴,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把那個人掐…掐死啦?”
泊熹用很奇怪的眼神回看她,仿佛她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應該是在思考着什麽,所以沒有回答她。
和齡極富探險精神,她壯着膽兒把臉向後扭了扭,眯着眼睛睃了那屍體一眼,這麽一眼,她發現那是個太監,從沒見過,不由道:“怎的不盤問一下,他究竟是誰派來的?他是跟着我還是跟着你?”
問題真多。
泊熹低下臉看着和齡,女孩黑亮亮的眸子裏閃動着迷惑和滿滿的求知欲,很是較真地看着自己。顧忌着和齡現如今的身份,泊熹沒有作出不規矩的舉動。
他稍滞了滞,只是在她背上很輕很輕地撫了撫,語聲輕緩,“不怕了麽?”
和齡一聽眉間就皺起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她就一通說,昂着臉道:“笑話…我像是會怕的人?我見過的大場面你都沒法兒想象,不…不過一個死人罷了,他這死鬼不去投胎還敢瞪着我,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呢,我才不怕他———”
“喔…”泊熹緩緩地笑開來,過度仿似一朵牡丹從骨朵兒綻放成沉甸甸的花苞,“微臣想殿下也是不怕的。”
他很讓着她,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話裏話外不動聲色地揶揄她了,和齡顯然是發現了這一點,她有點兒得意。這就是當皇帝女兒的好處了,從地位上就高出他一大截兒。
看他笑得很好看,和齡不由自主也咧了嘴,唇角上噙着笑,眉眼彎彎,像天上的月牙兒。
直到一陣微涼的風吹得她鬓間的碎發飛起來搔得臉上癢,和齡才驀地想起來他們兩個正站在屍體前呢…!她跟這兒傻笑什麽,這是越活越回去了。
咳了咳,和齡頤指氣使的向泊熹道:“這麽的,你去把那屍體的眼睛合起來,這麽睜着萬一吓着別人就不妥了。”其實是合起來她就不害怕了。
泊熹左右看了看,哪兒有別人?心下卻了然,果然過去将屍體兩眼合上了。
這下子和齡膽子跟着就肥了,她卷了卷袖子湊過去在那太監服飾的屍體上方似模似樣地觀察,責備他道:“不是我說你,你這下手也未免太快了,好歹也該先問出他是誰派來的,你瞧,我又沒見過他,這可怎麽辦呢。”
泊熹從袖兜裏摸出一塊兒腰牌遞給和齡,“這是才從他身上掉出來的。”
和齡一看之下咂了咂唇,不得了,她縱然不識得幾個字,卻認得“坤寧宮”三個字的樣式,手中這塊腰牌有些舊了,邊緣磨得掉了漆,上面赫然寫着坤寧宮仨字兒。
矛頭直指蕭皇後,和齡覺着可疑,想了想說出自己的意見,“皇後娘娘待我還是可以的,想來…并不會特為派個人這麽鬼鬼祟祟地偷聽我們說話。”
還有句話和齡沒說,其實皇後派在她身邊的耳報神已經有小福子一個了,沒道理再弄一個的,這不符合常理。
泊熹沒開口,他把腰牌從她手上拿走放回袖裏,對着天空吹了個口哨,不過須臾,竟不知打哪兒出現幾個錦衣衛服飾的人,顯然訓練有素,擡着那屍首就掠走了。
“你說的不錯,”泊熹意味深長地看向景仁宮的方向,沉吟道:“這更像是樊氏的手筆。”
和齡卻覺着自己真是鄉巴佬沒見識,新奇地看着那片前一息還躺着屍體的地方,等她踅轉身再看泊熹的時候他卻出現在幾棵樹外的一口井邊,将壓在井口的大石頭推開了,探着身子朝井裏探看。
“你在做什麽?”
和齡也把腦袋擠過去,她記得這兒是安倩的屍體撈出來的那口井,如今上頭已經叫封了,等閑閑雜人等是不準靠近的。
他沒料到她突然湊過來,深邃平整的井面猶如一面鏡子,照見他不經意地側首,鼻尖從她側頰上緩緩滑過去的畫面。
泊熹眸光幽幽沉沉,濕熱的呼吸毫無阻礙地輕拂到她面門。
和齡唬了唬,忙讓開了,她擡袖在臉頰上擦了擦,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岔着話題道:“還不曾問你,我走之後父皇都交待你什麽了?”
她好像一點兒也不好奇,兩手背在身後慢慢圍着井口踱步子,“總不會叫咱們堂堂的錦衣親軍指揮使大人調查一個小小的宮女案子吧,真是屈才了… …”又道:“将來的驸馬爺可不能做這些。”
泊熹“呵”了聲,他為了她連皇帝的旨意都違背了,她卻轉頭在這裏說些歪曲事實的話。
一時沉下臉道:“我不曾應下,也不會娶儀嘉,”轉頭繼續在井邊張望,半晌聽不見她的回音,才又啓了唇,“皇上到底疼惜殿下,适才是命臣調查安倩一案好還殿下清白,再沒旁的事了。”隐下了皇帝叫他好生考慮的話。
和齡撅着唇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消化着泊熹的意思,前一句她聽了好像有幾分歡喜,也不露出來,只道:“那大人有頭緒沒有?”
泊熹沒耐性把細節一一剖析給她,這麽一來,和齡的問話又像沉入了茫茫大海。
她其實也習慣了。
“和齡———”
泊熹倏地擡頭,那道帶有磁性的男性聲線仿佛穿破層層霧霾。
“嗯?”她不解地望着他,“需要幫忙麽?”
“… …沒事。”泊熹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他驚異于自己險些想把所隐瞞的都告訴她,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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